第5章 炸弹
教室内嗡嗡的嘈杂声像被摁了静音键。
在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朝恩有点懵,使劲眨了眨眼睛,又不敢置信地伸手去揉。
他伸脚把板凳勾开,像是给她让位置做预备,偏头问:“要不我帮你掐?”
朝恩愣怔地把他盯着。喻淮桉很微妙地笑了下,声音又冷又欠:“绝对疼。”
“……”
这下朝恩彻底反应过来,不是在做梦。
天底下能有这么凑巧的事?
一天见两次的陌生人居然和她一个班。还是说,这个小县城实在太小,过得去的学校就这么一所。
可也不至于巧到当同桌吧?
朝恩瞠目结舌地想着。
“刚转来的同学,新鲜的。”
鹤小天转过来,托着腮向喻淮桉解释。
“再新鲜也不能占人座位。”喻淮桉将书包扔桌上,俯身在她桌角“笃笃”轻敲了两下。
以示主权。
朝恩把课本从抽屉拿出来,从容不迫地道:“是候老师让我坐这里的。”
意思明确具体——有意见找老师。
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也正因为讲道理,才不会随随便便就让步。
“我问过她是不是确定,”鹤小天抬头看向喻淮桉,夹着嗓子学:“她嗯嗯呢。”
朝恩翻书的手蓦地顿住。
而站在一旁的人被这黏黏糊糊一嗓子给逗乐了。
“侯老师指着这张桌让你坐啦?”他顿了一下,收起笑意,“没有的话,换过来吧。”
事情发展到这里已经很明了了,候长斌指代不清加上喻淮桉把东西搁至另一张空桌导致朝恩认错了座位。
这样的情形令人想生气却又无从发火。朝恩不吭声也没动,喻淮桉抄着兜散漫地站着。两人进入一种僵持的局面,就好像谁先动谁认输。
先前让朝恩保存锦旗的班长杨思娜在这时冒出头断案。
“喻淮桉一直坐的你那个位置,刚才候老师往后面指,意思是你坐最后一排的空位,喻淮桉没来,所以你就找错位置了。”
“误会,都是误会,其实坐外面还舒服点,我说真的。”她笑呵呵地望着朝恩。
朝恩说不出现在自己是什么心情,烦躁有,气愤有,更多的一连串于此毫不相关却又郁闷至极的问句:
为什么宋春红要领养她?
为什么领养后又要离婚?
为什么不顾她的感受说走就走?
为什么?
为什么?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
朝恩重重地将书合上,说了句那你自己换吧,起身离开了座位。
班长杨思娜在走廊拐角追上了她,字里行间全是让她不要生气,不想换的话她去和喻淮桉交涉。
说完顿了下又接着道:“你同桌看着是挺难相处的但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朝恩没什么情绪回了句,“本来就是他的座位。”
杨思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要是哭啊委屈啊都还好,现在这副模样很像带发修行脱离尘世的冷酷道姑。
只好嘴笨地重复那一句:“你真的不要生气。”
朝恩停脚:“我只是想去上个厕所。”
杨思娜伸手拦住她,“你确定?”
朝恩有些无语:“不然我去里面吃屎吗?”
“……”
杨思娜在确定她没事后,叹着气回教室了。
朝恩情绪一向稳定,偶尔心里不爽负面情绪去得也快,心理承受能力也强,就算回到教室所有人把她盯着也觉得无所谓。
一个位置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站着不累?”
朝恩瞥眼看过去,说话的人侧对她,不紧不慢地将书包往挂桌腿上挂。
干干净净的后脑勺像是长了眼睛,在她猫腰往抽屉里看时,忽然转过来说:“没动你东西,只是把桌子对调了一下。”
朝恩连“哦”都懒得回。
鹤小天转过来瞅了下她,对着喻淮桉做了个抹眼泪的手势。
他的动作实在太大想不看见都难,朝恩倏然抬眼,指着门外,没好气地道:“我要是哭了我从这里跳下去行吗?”
“……”
怼得鹤小天直接转回了头。
喻淮按转着笔,冷不丁笑了下。
他转笔的动作极其随意,完全不像朝恩之前的同桌那样:
在五秒之内来上一长串连招,恨不得炫技炫到笔在指间擦出火花残影。
他就只用两根手指轻轻夹住笔的中段,慢悠悠地左捣腾一下,右轻磕下桌面。速度慢到清晰可见笔杆上写的“孔庙祈福”四个字。
就好像这人本该如此,看起来自由随性,然而身上又透着股“我有信仰”的虔诚劲儿。
莫名给人一种说不上的矛盾感。
朝恩看着看着,从抽屉里摸出一支漏网之鱼,垂眸瞄了眼后面无表情递给过去。
“你的孔庙祈福。”
笔头“笃”的在桌面轻敲一下,停止转动。
“谢了,差点没让它找着回家的路。”他说着从抽屉里摸出个黑色笔袋,淡然自若地将两支笔放了进去。
一切显得是那么的有条不紊,规矩板正。
他居然有笔袋?
朝恩有些愕然,要知道她上初中就不用这玩意了,笔都放在书包最外层的夹层里。
况且他看着也不像是爱收纳的人。
不过她也是个另类,女生通常最爱买漂亮的笔袋,在里面装满五花八门的文具。而男生则大大咧咧,一个荷包一支笔,走遍天下都不怕。
这么一对比,两个人各自像是处于同伴中的异类,截然不同,却又显得殊途同归。
数学课的老师总算不说方言,这节课朝恩听得还算舒心。溪中寒暑假都补课,两边学校进度和教学内容都有差别,她打算放学去书店看看,买几本参考资料。
下课的时候,她这见义勇为的同桌还趴在桌上睡。
脸是朝里的,曲起的胳膊肘搭在脑袋上,手指半插`进发梢。腕骨茎突左侧有一颗小痣,在白如雪的手腕上,显得格外惹眼。
鹤小天转过头来,发现新同学盯着喻淮桉看,“你看他干嘛?”
朝恩收回视线,佯装不知:“你说什么。”
并心虚地用余光瞄了眼旁边人。
很好,没醒。
鹤小天看着趴在桌上的人长吁短叹:“他来学校只做三件事:进来,坐下,睡觉。”
“噢。”这样最好,互不打扰。不过朝恩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他不会是你们班第一吧?”
鹤小天缓缓扯出一个笑容,“你怎么知道?”
???
难道刘昭昭硬逼着她看的校园言情小说都是写实文学?
里面的男主上午睡觉,下午逃课,还能科科满分,稳居第一。
简直比学神还神。
虽然难以置信,但睡神的外形倒是很符合此种人设。
“当然是第一啦。”鹤小天说。
朝恩深吸口气,险些吓昏迷。
“不过倒数第一。”鹤小天又说。
还好还好。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信仰大厦没有崩塌。
“倒数第一没什么,主要他人有点像……不是像,就是。”鹤小天摇着头,又肯定:“他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朝恩看了眼旁边睡得安详的某人,“怎么讲?”
“平时人畜无害,和平and友爱,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砰——”鹤小天突然比划一个拨开的手势,“的一下炸了!”
把毫无准备的朝恩吓了一跳,就好像旁边这人真的炸了一样。
鹤小天收回手,安慰她:“不过你放心,他一般不随便炸。”
“什么意思?”朝恩听迷糊了。
“不伤及无辜,都是自爆。”
朝恩想到公交车上的那个暴力挖眼手势,心想你瞎扯。
鹤小天兀自蹙眉思考了一阵,觉得炸弹比喻得不够恰当,换了个更清晰的说法,“犯病懂吗?”
朝恩:“发癫?”
鹤小天欸一声,“差不多这个意思,我们这儿讲发疯。”
“发什么疯?”翻墙,恐吓人,还有什么?
“做出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行为,虽然目前看着正常。”鹤小天压低声音八卦:“他前不久刚从精神病医院里出来。”
“啊?”这次朝恩是真的惊讶住了,“这还能来学校?”
“不知道。”鹤小天也不太清楚的样子:“估计不是很严重。”
朝恩偏头看了眼安睡的同桌,顿时有点一言难尽。
中午朝恩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迎接她的仍然是一桌看着屁股疼的饭菜。
宋春红不在家,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桌上就三大一小四个人。
“第一天上学怎么样?”吴静又来关心她了。
朝恩害怕地刨着白米饭,敷衍回答:“挺好的。”
“那就好。”吴静给她夹了个虎皮青椒,“你一定好好学,你舅舅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你弄进去的,不仅要人情还要——”
朝恩加速刨饭。
宋有为瞥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老太太哼一声,浑浊的眼球露出洞悉一切的神情,“是不是塞红包了?”
吴静连连摆手,哎一声:“有为本来就是溪中的老师,塞什么红包。”
老太太转头对着朝恩哼哼唧唧道:“告诉你妈该给的钱要补上,别想占她弟弟的便宜。”
朝恩头埋在碗里点下巴。
“妈。”宋有为眉头皱成了川字,“说什么呢,我是她亲舅舅,应该的。”
老太太跟听笑话似的,“亲个屁!”
午饭后朝恩照例去厨房洗碗,今天饭桌下得晚,午睡只浅眯了二十分钟,导致下午没什么精神。
第一节课上完,物理老师找人发卷子。
同桌仍保持上午的睡觉姿势没有任何,她都怀疑这颗定时炸弹从上午睡到现在,中午一直待在学校没回家吃饭。
物理科代表拿了张卷子站在朝恩跟前望着喻淮桉睡颜有些犯愁。在他叹第三口气时,朝恩终于停笔,抬起头:“要不你直接放他头上?”
物理科代表讪讪地笑:“不太好吧。”
实则是不敢,虽然喻淮桉脾气挺好的,但浑身散发出的冷僻气质让人望而却步。
田大壮显然没有物理科代表善良,一把抽走卷子并迅速看了眼,两颗大门牙毫不留情地嘲笑正在补觉的人,“九分?你丫的比我还少一分!”
朝恩冷不丁笑了下,觉得他能笑出来这件事也挺好笑的。
光嘲笑还不够,田大壮把卷子揉成一团往睡神脑袋上砸。朝恩身体往走道上倾,一脸幸灾乐祸地看好戏。
睡神没动,田大壮捡起滚在地上的纸团又砸了过去。他还是没动,田大壮坚持不懈愈挫愈勇,砸了好几次。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会拍桌而起了,即使对面是壮得跟山一样的选手,打起来只能用“以卵击石”来形容。
喻淮桉不负所望,终于动了下胳膊。
他的反应让田大状激起了斗志,将纸团重新揉实再一次砸出去,记不清是第几次了。
喻淮桉虚握的拳头忽然张开,后脑勺跟长了眼睛似的精准无误地接住纸团。
就在朝恩以为他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势必要和田大壮一决高下时,他出人意料地抬起胳膊往后抛去。
纸团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最终——
空心入垃圾筐。
朝恩:“……”
她差点鼓掌。
“这是砸出经验了。”鹤小天见怪不怪,对着呆若木鸡的朝恩解释。
朝恩张了张嘴,看着已经将脸埋进胳膊肘还顺带翻开了本书盖在头顶的人,想说的话无端被掐了头。
“田大壮恨他上学期鸽班赛,害得一人输了一百块。”鹤小天解释完,一副“我没说错吧”的臭屁表情,“是不是不正常?”
朝恩不怎么镇定地翻开书,附和道:“你说得对。”
鹤小天骄傲地呵了声,拧开杯盖,还没送到嘴边,看着朝恩很突然地想起件事,就跟发现新大陆一样瞪着眼睛惊叹:“你俩是我们班唯一一对异性同桌诶!”
“……”朝恩觑他一眼,“不会用量词就别用。”
鹤小天的同桌在这时扭过头,手里扬起一本书。鹤小天敏捷地缩头,求饶道:“姐,我错了,我们俩也是异性同桌,唯二,唯二哈!”
他同桌拉起一副驴脸:“叫爷。”
“爷,错了,真的错了。”
鹤小天的同桌是个留着男仔头的女生,朝恩也续过这种发型,八岁的时候外面有人来福利院收头发,一菜刀下去,及腰的长发卖了八块钱。
当天晚上她躲在被窝里摸着跟狗啃了似的头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然而难过的心情只堪堪持续了一周,因为短发实在是太方便了,洗头又快又容易干,打架的时候别人也扯不到。
朝恩看着鹤小天同桌,顿时有种微妙的怀念感。
男仔头当然不觉得她是在怀念,直接调转矛头,凶巴巴道:“看什么看!”
没等她回应,男仔头嘁一声收回手,书角刚好碰到鹤小天的水杯,没拿稳,哐的一下砸在手旁的桌沿。
朝恩反应迅速,拉开板凳站起来,顺手将桌上的几本书拎起来抖水。
桌面一片狼藉,水不断往下滴。鹤小天一边狗腿地帮同桌说对不起一边四处借纸。
男仔头看了一眼桌面又看了一眼她,可能觉得对不住但又心高气傲不想道歉,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朝恩这人爱憎挺分明,先前位置的事是她不占理所以没脾气,可这事不同,水全倒桌上了不忙帮就算了居然连个不好意思都没有。
她把书往板凳上一摔,正欲发作。
一团绿得晃眼的东西砸了过来。
喻淮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胳膊伸过头顶跟个树懒似的舒展腰身,颈椎发出活动的咔嚓声响。
余光瞄见朝恩没动,放下手垂眸瞥来:“不用吗?我又不收钱。”
朝恩犹豫半秒:“谢——”
“我谢谢你。”他打断她,把板凳往后一踢,摸着后脖子往外走,留下一句,“把我桌子也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