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喜糖
她偏头看去,表情有些愕然。
喻淮桉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从容不迫地往桌肚里塞着书包,漫不经心地道:
“我这个人吧除了长得帅还有很多优点,说到做到怎么也算一个……劝你不要太感动。”
按以往朝恩一定会觉得他这人是个自恋狂,可当视野被那罐塞得满满的糖所填满时。
忽然就没了怼回去的想法。
这一瞬间的情绪很复杂,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就好像,空落落的地方被什么东西给补上了。
填得很满,却不沉重。
喻淮桉点了点罐子盖,“里面有一百……”
邓周琳在这时突然转身,他眼疾手快把塑料罐塞进她桌肚里,朝恩被急急忙忙的动作逗得呆滞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
“一百二十三条,悠着点吃,小心蛀牙。”
他叮嘱完,将桌前的一撂书推到左边,用清瘦的胳膊枕着侧脸,昏昏欲睡地倒下。
此时阳光正好,光线从后门斜进来,将他的背影分割成明暗的两部分。头顶的老式风扇嗡嗡地转着,饶是邓周琳的声音再尖锐,后排的人也开始人困马乏了。
就是在这样一片柔和的安静里,朝恩看着他干净蓬松的后脑勺,忍不住问:
“为什么是一百二十三条?”
他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动了动胳膊,将脸埋进更深的地方。
清冷的声音挟着行眠立盹的倦意,久久只回荡在教室的那一小角。
“笨不笨啊,只能装一百二十三条。”
……
你才笨,她可是学霸好吧。
朝恩小肚鸡肠地想着。
这节课过得飞快,下课铃响的时候邓周琳还在说事,大家迫不及待地将手伸进桌肚里就等着在她下讲桌。她刚跨出教室门,所有人的屁股底下跟有弹簧似的刷得蹿起来,同时拽出早就收好的书包。
“我靠,你买了这么大一罐?!”鹤小天撞到了朝恩的课桌,他捡起瓶子,笑嘻嘻问喻淮桉,“给我整两条?”
喻淮桉瞥了眼朝恩,意有所指。
朝恩毫不吝啬:“你拿。”
男仔头转过头,伸出手,“我也要。”
“张爷,你不是不吃糖吗?”鹤小天鄙夷道。
男仔头挥了一拳,“要你管。”
“什么?给我也来一个!”过道挤动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大喊了句。
十六七岁的少年就是这样,在零食面前不顾及脸面,一哄而起。朝恩被挤到了后面,人群跟涨潮似地涌来,又跟涨潮似地褪去。
大家不会多拿,最多就一条,拿完还剩大半罐。
“不介意我再拿个吧?”鹤小天笑嘻嘻地把手伸进去。
朝恩这会儿心情挺好的,摇着头说:“你随便拿。”
“老奶奶抢鸡蛋?”喻淮桉转着笔问。
“你管我,又不是你的。”鹤小□□他挤眉弄眼完又看向朝恩:“谢了啊。”
朝恩根本没在意他们俩说什么,拧紧瓶盖后将罐子塞进了抽屉里。背上书包提了提肩带后,破天荒对着俩人,尤其是喻淮桉说了声再见。
喻淮桉像是懒得搭理她,只点了点下巴。鹤小天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不仅说了声拜拜,还伸手挥了两下,目送朝恩离开教室后,快速回过头,毛骨悚然把喻淮桉盯着。
喻淮桉维持万年不变的靠墙姿势,不冷不热地睨回去。
“该说不说——”鹤小天颇有深意地干笑两声,目露精光:“老奶奶觉得你们像是在发喜糖。”
喻淮桉抻着肩膀觑他一眼,目光冷得吓死人,鹤小天撇了下嘴,没有再多言。距离放学已经过去五六分钟,教室里零星剩几个人。
“你不走吗?”鹤小天问他。
喻淮桉脚尖勾过朝恩的板凳,踩在桌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眼皮恹恹地垂着,看着手机道:“不走。”
“我家里人吃席去了,中午也不回家。”鹤小天问:“要不我们去大壮家吃麻辣烫?”
这么一说喻淮桉还真有点饿了,他把板凳又勾了回去,手机揣进裤兜里,撑着桌面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梯,鹤小天看着他轮廓优越的后脑勺突然想起一些事情。
他和喻淮桉是小学同学。那时的喻淮桉是实小风云人物,他从不吝啬,喜欢将玩具带到学校。
种类之多,品种之齐全,琳琅满目到人眼花缭乱。没玩够的同学还可以带回家,男生们非常喜欢他,常常以“我是喻淮桉朋友”为傲。
女生对他的喜爱也相差无几,因为他从不欺负女同学,不扯女生鞭子,不在她们书上画乌龟,也不捉虫子吓唬人……反倒是敬而远之,在很小的年纪就知道和异性保持距离。
可以说,喻淮桉这人打小就人畜无害,独树一帜。
没有人不喜欢喻淮桉,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
后来上初中了,大家逐渐变得成熟,想法开始藏匿于心,喻淮桉也还是风云人物,但明显没小学那么鹤立鸡群。
高中就更低调了,形影单只,没有勾肩搭背的朋友,去哪儿都是一个人。
不像年级另外两个长得帅的,厕所的话题中心,八卦一大堆。仔细想也正常,除了长得帅喻淮桉身上没有让人讨论的点。成绩不好,不谈恋爱,也不和校外人结社充老大,平时就爱睡觉也不装逼,更没人知道他围棋下得特别好。
就好像,慢慢地淹没在人群里,穿着同样灰扑扑的衣衫,步伐整齐划一,不再起眼,真的……就这样了。
可是不应该啊,鹤小天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有种怎么就泯然众人矣的惆怅。
喻淮桉刚好走到楼道拐角,见鹤小天把自己盯着,“干嘛?”
鹤小天加快一步,和他并肩下楼梯,“你觉得新同学怎么样?”
“不知道。”他连回答都没带停顿的。
鹤小天以为这话意思是不怎么行,帮人说好话:“我觉得她挺好的,虽然一开始脸跟吃了馊饭一样臭,但接触下来也没那么高冷,你看你今天买了罐糖,她都开始跟我们打招呼说再见了,而且她——”他想到刚才的一幕,眼睛笑眯成缝,一字一顿:“长得还可以哈。”
“喜糖都发了,要不你俩……”
喻淮桉偏头,将目光移到他脸上,简明扼要吐出一个字。
“滚。”
鹤小天洋洋得意:“有人急了。”
喻淮桉将手从兜里抽出来,无语地笑了下:“我说你八婆的毛病怎么还没改?”
“我说真的。”他凑上来舔着脸道:“不开玩笑。”
“我也没开玩笑。”喻淮桉缓慢地扭过头,手同时搭上他肩膀,“说话注意点,我脸皮薄。”
鹤小天心说你可拉到吧,你不是薄,你是没脸皮。
“中午我请客,肉串随你选。”喻淮桉松了手,长腿一步跨下三层台阶,语气陡变阴森:“还堵不上你那张碎嘴我亲自找针给你缝。”
鹤小天打了个激灵。
那罐糖终于只剩下一条,久吃生腻,没有人再涌到她桌前来拿。于是,朝恩把那条糖连同罐子一起背回了家。
比起“家”,朝恩更愿意称它为乌烟瘴气的地方,大人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宋春红一气之下去了临县,说是朋友在那边做小生意,过去取取经,没有提归期。
终于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九月的天气阴晴不定,前一秒还闷热不已,下一秒就下起了雨。
风卷走枯叶从窗前飘落,隐隐听见远处有闷雷的声音。朝恩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站起来,迟钝得将窗户拉紧。
屋内安静无声,糖罐抵着白墙站在书桌的角落,像一个恪尽职守的哨兵。台灯给它穿上一层柔和的纱衣,投下一道不怎么长的影子。
一半印在墙上,一半落在桌面。
朝恩埋头写着新买的练习题,写到第三题时,突然抬了头。
或许是雨声过于嘈杂,也或许是这道题真的有点难,她停下笔揉了揉眉心。却在光影朦胧成片的时候,忽然注意到那个罐子的身影。
因为这罐糖,班里的同学不知不觉和她热络起来,那些不熟悉的同学会在擦肩而过时打招呼,问她这句粤语歌词怎么发音,要不要暑假补习的卷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不再讨厌这座城市,排斥这所学校,以及……
这里的人。
一个小时后,朝恩终于做完了额外的习题,正准备去洗漱,手机在桌面“呜呜”连震了两下。
刘昭昭看来也是刚补完作业,抽空和她闲聊,连字都懒得打,消息是纯语音。
昭昭我心:“好久没找你了真是想死我了,最近过得还好吗,我过得可惨了,入学模拟考砸了老李已经找我谈了不下三次话了,每次都至少半个小时起步。”
昭昭我心:“真的怕死他了,一上课我都难受。哦对了,他还向我问起你的学习情况,说你真是可惜了,要是继续留在安中,不说保送吧就英才计划加点分妥妥上清北。”
老李是他们原先的班主任,年纪不大,但长得显老,大家私下都叫他老李。
朝恩拧完糖罐盖子才给她回过去,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怕什么,老李多温柔啊。”
“就他还温柔?”刘昭昭都快哭了,呜呜委屈:“你是不知道他怎么说我的。”
“那是你没见过我现在的老师,个个暴躁得像过年放鞭炮,有位女老师一节课得骂二十分钟的人。”
“啊?”刘昭昭疑惑,“那还怎么上课啊?”
“边骂边上呗。”朝恩掏出罐子里的糖。
刘昭昭担心:“能讲清楚吗?”
“也还行,半清不楚的。”
刘昭昭楞了会儿,干巴巴地问:“你不是说这学校没那么差吗?”
朝恩叹口气,“是不算太差,一共三十个班,火箭班两个,实验班八个。”
“这么多啊!”刘昭昭惊完又反应过来,“难道你在普通班?”
朝恩“嗯”一声,不知道宋春红是怎么和宋有为说的,把她插进了普通班,得知时也想过争取一下。
但那天中午他们在饭桌上提起塞红包的事,让她瞬间没了开口的欲望。
刘昭昭一阵唏嘘,“你还是该跟着你爸,这样就能继续留在安中了。”
她想得倒美。
朝诚也离开广州了,所以跟谁都一样。总是要离开熟悉的城市,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诶你同桌呢?”刘昭昭这人对帅哥有一种倔强的执拗。
“在他家啊。”朝恩回答。
“我是说人怎么样!”
怎么样?
朝恩看着手里的软糖,忽然就走了神。不过很快,刘昭昭发来的语音将她从游离状态中拽回来。
“上次说好给我发照片的。”刘昭昭突然开始撒娇。
朝恩:“放屁。”
“……我不管!你是不是不会偷拍?不会我教你,你就趁他课间趴桌上休息的时候拍,或者上体育课运动的时候拍……诶,他会打篮球吗?”
刘昭昭俨然已经把这个素未谋面的人想象成了运动阳光型帅哥。
“不知道。”朝恩回答。
刘昭昭问:“你们没体育课啊?”
“有,还没上呢。”朝恩记得课表,体育课在周四,也就是明天。
“那你明天上体育……靠,我妈——”
语音急促被切断,朝恩等了好几分钟没等到下一条,打字回复:我也要睡了你早点睡,改天再聊。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推开窗时潮湿的空气味扑面而来。
朝恩顺手捡走搁在笔旁没来及吃的软糖,然而当快要撕开硬壳包装的一角时,突然改变了主意,将糖重新放了回去。
塑料罐搁在书桌的一角,和孤独的台灯并排而立。
她无端想起那句问话。
我是说他人怎么样?
好像……
也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