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首章

湾州的雨挑着时间下,专淋打工人。

郑予妮前脚骑着小电驴冲进单位的车棚,身后稀拉的雨声像突然被人拉升了音量键,瞬间变得漫天瓢泼,打在塑料棚顶上跟炮仗似的噼里啪啦。这雨是半道下的,出门时天还没动静,郑予妮也就没带伞。

时间还太早,碰不上什么同事,郑予妮只得硬着头皮冲进雨里,偏偏从车棚到楼里那么远,等她跑进大门,上衣已湿了近半。

郑予妮觉得自己被针对了。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建模,每个人都是为她设置的NPC,天气变化也是根据她的行程进行的系统设置。不然,怎么她往日8点45出门是半道下雨,今天提早到8点20出门还是半道下雨?

这个点食堂人还很少,到的都是一些家住得远为了错开早高峰提早出门的同事,自助餐台上的食物几乎没怎么少。天天踩点上班的郑予妮,很少见到这么丰盛齐全的早餐,才发现竟还有这么多没见过的好吃的。

但她今天没空坐下来细细品尝。清早迷糊时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赫然跳出领导凌晨一点发来要她改材料的消息——也不是要她大半夜爬起来改,但对下属来说这真的很吓人。

上午领导要带着材料去区里开会,而郑予妮要出外勤检查防台风工作,想来便提早起床出门了。

匆匆解决早饭,郑予妮搭电梯上五楼。走廊一路瞎灯闭门,她快走到头才停下,开门进去,点亮五楼周一早晨的第一盏灯。

街道办的老楼里堆着陈年的文件和老旧的桌柜,夜里一封闭,早上进门时总扑面一股霉味儿。郑予妮习惯地去开窗,风立刻带了些雨进来,她只好又关上了。

雨搭了戏台,风击了花鼓,造足势等待台风粉墨登场。

湾州沿海,夏季台风是常客,防范应急工作也算得心应手了。即将登陆的这位“苏小姐”在台风界排不上号,且正面袭击湾州概率不大,情势虽不紧张,但也马虎不得。

材料改动不大,无非是一些表述上的细枝末节。郑予妮改完之后发给领导,搭档出外勤的周子浩也过来敲了门。

下楼时,周子浩骂骂咧咧:“都怪你,改材料不能在家改?我去接你然后直接去检查,我就能多睡二十分钟,昨晚打游戏到三点我都困死了。”

郑予妮翻白眼:“我八点看到主任一点给我发消息,真是给我吓清醒了,直接就起来了。”

不出所料,雨已经停了——湾州的雨真的只挑上下班时间。郑予妮跟着周子浩找到他的宝马,车子启动时音响放起了毫不文明的英文口水歌,很快往外开去。

周子浩是望归区土著,家里收租。毕业后赋闲两年,家里便把他赶到单位里干个临聘。“好歹有个班上,生活规律一点”,大部分干着临聘的湾州土著都是被父母用这个理由赶来的。

周子浩嘴碎八卦,自带闺蜜气质,跟郑予妮一拍即合。有车又不缺油钱,天然免费劳动力,分配外勤搭档时他直接就站到郑予妮身边,应急工作少不了脏活累活,托这哥的照顾,郑予妮基本都能当个甩手掌柜。

河心街道是望归区行政中心所在地,最佳住宅商业配套也跟着聚落于此,辖区企业厂房不多,检查任务并不算繁重。

郑予妮和周子浩负责这一片区有半年了,跟各企业负责人都有建群联络,各位老板也不怎么让他俩操心,关键节点自觉迎检。负责人带着他们进厂逐一检查工棚、脚手架、铁皮屋等的防风加固情况,重点复查之前排查出的安全隐患,再重点对危化企业进行多重严格把关,一晃就近了中午。

任务结束,俩人钻回车里,周子浩打了个哈欠:“困死了,我不吃了,早点回去睡觉,我送你回街道?这个点回去能抢到第一个鸡腿。”

郑予妮说:“你把我放对面吧,我去吃螺蛳粉。”

街道办对着条巷子,巷子一边是老小区,一边是城中村,河心街道人民几十年大浪淘沙精选出来的美食小吃沉淀于此,随便开一家盲盒都不会踩雷。

郑予妮下了车,沿着巷口往里走,突然就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鸣笛——她分不清警察救护消防的鸣笛,回头一看,是一辆白底蓝字的警车。巷道狭窄,路人纷纷避让,目光不约而同地追了过去,又是鸣笛又是抢路的,必然不是寻常路过而已。

警车最后开进了小区大门。郑予妮倒不是有闲心看热闹,而是螺蛳粉刚好就在那个方向。

等她再往前走一会儿,事态却急剧陡转,她听见有人大喊:“——哎!你看那楼顶上有人!”

郑予妮跟着路人们一同望去,不远处的楼顶护栏上出现了一个女孩,一袭白裙,面如死灰,人已经爬上护栏,沾着猩红血迹的白裙随风而动,摇摇欲坠。

结合刚才的警车,很快有人得出结论:“她要跳楼!”

老小区有六层高,足以致命。

郑予妮心头大震——她认出了女孩。不久前她来这吃饭,碰到女孩在救一只流浪猫。城中村楼距紧密,多的是不见天日的狭缝,小猫不知道怎么就掉了进去出不来了。女孩也是那家面馆的常客,老板告诉她,猫妈妈天天来这看小猫,母子俩一天到晚对着叫,已经有三四天了。

所以女孩决定想办法救猫。她先用猫条和罐头引诱不成,又想办法找点工具。

郑予妮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听说了原委,她立刻加入了救猫小队。两个女孩一合计,找来扫帚和长杆,绑在一块,往上涂抹猫条,再把扫帚探进缝里,从后往前把小猫赶出来。

小猫被“赶”出来的时候,围观人群都在欢呼庆贺。

郑予妮记得,女孩有男朋友,那天他也在场,还拉着她快走别多管闲事。

——怎么才没过一个月,就变成了这样!

顾不上吃饭,郑予妮朝那边跑了过去。小区单元楼下已围了几个保安,郑予妮说自己是女孩的朋友才上了楼。一直爬到六楼,才看到一户敞开的房门,门口站着个民警,看着像同龄人,他正在联系消防。

民警小哥不忘将郑予妮拦下,她主动说:“我是河心街道的,也是她的朋友,出什么事了?”

民警小哥解释道:“刚才接到一个男的报警,说有个女的堵在他家门口,他害怕,我们过来之后就看到那个女孩子跑上楼顶去了,左手腕割破了。”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房门上触目惊心的血。郑予妮看见,地上还有一把带血的剪刀。

郑予妮都快怀疑小哥说的是不是中文了。她没太听懂,只得先抛出第一个猜想:“你说的报警的男的,个子挺高戴着眼镜?”

“对,就住在这里。”

“那是她男朋友。”

“后来我们问他,他说了之前是男女朋友。”

“……”郑予妮难以置信地重复一遍,“他这块头,说有个女的,堵在他家门口,他害怕?”

民警小哥好像强忍着翻白眼的劲儿,尽量公允些:“应该是感情纠纷,刚才我们同事也说他不成熟了——你知道他们之前有什么矛盾吗?”

郑予妮着急问:“她怎么受伤的?叫救护车了吗?”

“应该是自己割腕,已经叫了。”

郑予妮跨过那把带血的剪刀,走进屋里。这是一间小两居室,郑予妮最先注意到门边鞋架上并排摆放的两双拖鞋,一灰一粉,一大一小,明显是男女款。她抬眼,目光穿过客厅,看见了阳台上晾晒的衣服,有男生的衬衫、球裤,也有女生的裙子、内衣。卧室里,双人床上并排两只枕头、一张被子;洗手台上,两支牙刷,两个口杯。

房屋干净整洁,飘着浓郁的花香,这来自客厅茶几上摆放的一瓶重瓣芍药,花苞尽展,肆意盛放。

郑予妮明知故问:“男生会买花吗?”

民警小哥说:“少见。”

“这明显是情侣居住的房子。”

没人能否认这一点,但也没人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房间,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是书房。就连书桌也是两张,一张摆放了长排的公务员考试用书,另一张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郑予妮想象到了他们两个人相伴着一人学习一人用电脑的场景,只是不知道两人各坐哪边,扮演什么角色。但直觉已经让她猜出了七七八八。

郑予妮入职未满一年,还是试用期公务员,身边不乏去年落榜今年再考的朋友,最近才陆续跟他们交流了情况——距离笔试成绩发布还没过几天。

郑予妮转身出门,上了天台。

一出去就听见两位老民警苦口婆心地劝说:“才考了一次考不上很正常啊,湾州那么难考,有几个人能一次考上的?我女儿也考了两年,今年也没考上,明年还要继续考……”

女孩的声音要远一点,她字正腔圆,只是没有了那天救猫的元气:“可那你是女儿,你永远都会支持她鼓励她相信她的。”

老民警又说:“你爸爸妈妈也会永远支持你的啊!”

在郑予妮听来,这些全是无用功。

而那个男的,一动不动地杵在民警身后,完美隐身。

听到有人上来,三人一齐回头。郑予妮主动说:“我是她的朋友。”

女孩已经翻过护栏站在外面的屋檐了,见到郑予妮,她先是惊愕,再是羞愧,一刹间破了防线,泣不成声:“对不起,我没想给别人添麻烦浪费社会资源的。”

尽管她们之间不知姓名,不知年龄,不知乡籍,不知过往,但在这一刻,郑予妮真的觉得自己跟她已是相识多年的挚友。

郑予妮猜,她大概只想在他面前了结,但他报警赶她走,她被逼无奈只能上了天台——他报警是为了赶她走,撇清自己,并不是为了救割腕的她。

“我知道的,”郑予妮很肯定地说,“不是你在添麻烦,是他在添麻烦,他自己解决不了你们的问题,把大家拖下水来帮他。”

几人一齐看向那男的,从装死隐身到目光聚焦,他明显一愣,但放不出一个屁来。

郑予妮质问道:“你报警说她堵在门口,你害怕?你怕你女朋友九十斤,还是怕你女朋友一米六?”

和郑予妮一同进屋的民警小哥发话了:“你跟你女朋友住在一起吧?我看你房子里都是两个人的东西,怎么把她关在门外呢?”

男生露出明显的张皇,似乎没想到焦点会突然转移到自己身上,他没做任何准备。他半天憋出一句:“我们已经分手了。”

或许是同龄人多了些共情能力,民警小哥说的话还算击中要害:“分手了不能好好说吗?人家那么多东西还在屋里呢,那她是不是也可以说你把她关在门外不让她拿她的东西?”

“我……”

矛头扭转,那边的女孩也更冷静了些——事实上她一直很冷静,没有尖叫,也没有大的动作,吐字清晰,面目平静,除了和他们说话,就是一直在拿纸笔写东西——她身边放着书包,郑予妮猜,她在写遗言。

这时候,又上来两个女警,救护的医生也到了。郑予妮顿感不妙,果然就听见女孩说:“把这么多人搅进来,你满意了吗?你要不要过来看看下面围观的有多少人?我们今天可能会上热搜,你满意了吗?”

郑予妮及时补刀:“要不要喊你同事朋友也过来看看?”

此话一出,男生的面色陡转惊惶,埋怨似的瞪了郑予妮一眼。男人最在乎的,到底是面子,声誉,荣耀,让他丢了脸,跟要了他命一样。

“哦不敢?”郑予妮继续追击,“因为这里没人认识你,所以你随便放屁,报警也敢撒谎,你也知道让同事知道丢脸啊?那你怎么不考虑把女朋友丢门外她丢脸?”

民警接了句话:“先别追究这些了,先把小姑娘劝下来吧。”

郑予妮都有些想怪他了:“叔,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都救不了她,她需要的不是我们。”

似乎是在无边的苦海中终于抓到了一块浮板,在陌生的人海中见到了一张久违的面容,郑予妮让女孩变得更勇敢起来,她开口问:“你为什么要报警?”

男生又变成了哑巴,他真想装死,但这么多人看着,只好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女警重复了一遍:“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再说下去只会陷入死循环,既然他不敢认,那就再釜底抽薪。

郑予妮掏出了手机:“我是河心街道的,刚问了社区你们的住户登记情况,何宇,你和珍莉登记家庭户配偶关系已经半年了,前天最新一次月度普查还是这样没有变,所以你们昨晚分手?”

听到自己的名字,男生吓了一跳:“我……那不是我登记的,是她写的,我们没有结婚。”

“前天是谁登记的?”

“是她。”

“你不在?”

“在。”

郑予妮回到原点:“前天晚上还一块住着,所以昨晚分手的?”

男生这才回神,自己掉进了她的陷阱。他其实一直在用着蒙太奇的说辞,都是实话,但又不全是,不完整的信息拼凑出了面目全非的事件。所以,对于他不敢直接否定的,就一定不是事实——分手了,但他说不出时间,绝对不是昨晚,但他解释不了为什么分手了两个人还亲密地一起生活。

女孩在那边一声苦笑:“你怎么不说话,昨天晚上我们在干嘛?我记得我们回到家楼下还亲了一会儿,你要不要让警察查一下监控,为什么分手了还接吻啊?”

男生无话可说,尴尬得好笑。

大家似乎都猜到了怎么回事,看向男生的眼神多少带了鄙夷。其实没有人真的想细细了解他们之间的原委,对于警察和医护来说,这样的案件不计其数,司空见惯,只要女孩今天能活下来,不会有人想再继续了解他们之间的曲折纠缠。

明天之后全世界都不会在乎,女孩就这样含冤被贴上闹自杀纠缠前男友的标签,男生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转头投入全新自由的生活。

所以,今天,当场,拆穿男生的谎言,还原事件的黑白,洗刷她的污名,才有可能给她活下去的希望。

男生根本无法解释,跟个死人般一言不发。

郑予妮盯着手机屏幕,又说:“社区记录了你的工作单位和学历信息,看你的年龄刚毕业一年吧?要不要我联系一下你单位领导?跟警察解释不了,你总要跟领导解释吧?”

郑予妮彻彻底底击中了他的要害,挖到了他人性中最深的弱点。男生的面色明显变得慌张、不安,甚至惊恐,毫不夸张地说,他刚才站在这里仿佛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直到现在,才像模像样地变成了当事人。

在郑予妮给各位民警传阅他的个人信息时,他似乎终于想起来他女朋友要跳楼这件事,朝女孩说:“你先下来好不好,求你了,我带你去医院。”

女孩望着他无声落泪,同样无话可说。

民警在身后嘀咕:“还985大学的硕士,又在央企,怎么是这种……”

郑予妮跟着补刀:“这就是我们湾州的优秀人才啊,你今天应该是请假了吧,怎么跟领导解释的?要不要我去帮你解释?”

男生仿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已经完全不想理会郑予妮了,从刚才一副避之不及的厌弃,终于肯迈步走向女孩:“你先下来,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我先带你去医院,你的手好像很严重……”

他好好开口说话的时候,的确装得一副有模有样的温柔,女孩当即泪如雨下,似乎瞬间有了他还爱她的错觉。

或许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以死相逼的疯子,她没动,厉声警告道:“你别过来。”

男生被吓到,不动了。

郑予妮紧跟上前:“珍莉,你别管他,我带你去医院,回头我们再找他算账——考不上又怎么样,谁都不是一次考上的,我也考了两年啊,等你考上了,他跪着哭都来不及。”

关珍莉惊愕地看着郑予妮。最开始郑予妮自称她的朋友,她没否认,女孩间的萍水相逢足以称一声姐妹,可现在这一番话,让关珍莉差点以为她们真的相交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