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冥想盆
要说单位里最不给劲的队友,不是什么人,而是打印机,他们永远能在你最着急的时候给你整点毛病出来。
主任下午要去汇报,郑予妮把改好的材料打出来,彩印加A3,最近只有四楼的打印室可以打。
郑予妮在电脑上点好了打印,提示框显示已将任务发送,没一会儿她就站起来要走:“我去看打印了。”
王佳音还没受够教训:“不是好多吗?你可以等会再去拿呀。”
郑予妮语重心长:“佳音,你要记住学会跟打印机斗智斗勇,不去看着他指不定就有什么毛病。”
果然,郑予妮到打印室的时候,已经看到有同事在各种拆盖整活了。郑予妮已经看出来了:“又卡纸啊?”
同事说:“对啊,一直卡,找出来了没打几张又卡。”
“另一台能用吗?”
“另一台没问题,但是彩墨没了,还没换。”
“……”
郑予妮头也不回地跑回办公室,一进门王佳音就问:“怎么样?有问题?”
“卡纸,另一台没墨了,我去三楼打,”郑予妮马不停蹄地插U盘导文件,“佳音,下次我们得合作,我点打印你去盯着,要是有问题我就赶紧去三楼。”
“好。”
三楼综合办旁边打印室的打印机是最好的,可屋漏偏逢连夜雨,郑予妮插上U盘才打了几页,还在庆幸这会没人排队又没问题的时候,问题来了——显示错误代码。
“啊!杀了我!”郑予妮抱着脑袋一顿暴躁。
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打彩印了,她连忙打给负责维修的工程师,听她说完,工程师淡淡地回了句:“重启。”
“重启在哪啊?”
“在后面的下面,你得伸手进去。”
挂了电话,郑予妮流氓似的对着打印机上下其手,三台机子挨得很紧,这台又在中间,实在是不好找到。
打印机身宽体胖,郑予妮几次伸手都摸不到最后,穿着裙子又不好动作太大。最后实在没办法,她往外看了眼没人路过,直接跪倒在地,让手臂最大程度往里伸。
郑予妮摸到了疑似开关的时候,听到了外面传来声音:“你在干嘛?”
是经天。见不到人,她也可以百分之百确定。
郑予妮好委屈:“打印机有问题,工程师叫我重启。”
郑予妮按了开关,收手回来,抬头看见经天还在那站着。郑予妮一手抓住打印机,一手撑地,在思考要怎么起来才不会走光,经天似乎以为她起不来,提步走了过来,将手递给她。
郑予妮愣住了。她当然可以自己起来,可又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她想,也许他知道她可以自己起来,但不妨碍他还是要过来。
——到底是要硬挺点,还是该装一装柔弱?
身体比大脑先作反应,郑予妮把手搭了上去——但似乎过于紧张,屁股刚起来,她脚一个没站稳又跌坐下去。
还顺势带起了裙摆的一角。
郑予妮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去拉扯掀起的裙摆。余光中,经天已经背对她走远了,但还是没有走出打印室。
郑予妮在经天看不见的背后,一个麻溜儿跃起,站直了。她看向他,明白他是在避免她尴尬,不由笑起来:“谢谢。”
经天才转回身,冲她一笑,走向了另一台打印机。原来他是来复印的。
大约是心跳声屏蔽了一切,直到机子终于吐出她的材料来,郑予妮才反应过来,这家伙正常了。郑予妮大叫:“终于给我吐出来了!”
经天说:“我这台好像没碰到过问题,你可以用这个打。”
“我打彩印,那台打不了。”
“噢是。”
他复印比她快,经天取下吐出来的纸张时,郑予妮提醒道:“你数一下页数。”
经天一怔:“还会吞页吗?”
“难说,我被其他机子坑过,不知道这个会不会。”
经天笑了:“打印机怎么有这么多问题。”
“是的,一定要学会跟打印机斗智斗勇,”郑予妮不吝啬于分享“光荣事迹”,“我刚来的时候不知道,有一回要给书记汇报的材料打了乱码,不是符号,全是奇奇怪怪的字,我也没看出来,直接拿过去了。”
经天看向她,配合她表演惊恐的表情,然后和她一起笑了。
经天走之前,最后对她说:“下次要是重启,你可以叫我过来按。”
郑予妮望着他,眼神有些朦胧,嘴角一扯,笑得不那么客气:“好。”
经天也没有当即就走,两人默然地对视了一阵,他才转身离去。
打印机还在嘎吱嘎吱地吐着纸,郑予妮的脑瓜子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她仿佛钻进了哈利波特的冥想盆,一点一滴地复刻还原刚才的场景。
从她坐在地上,他向她走来开始,那双米白色的德训鞋渐走渐近,他的手递了过来,当时她来不及细看,只好现在努力复原记忆图像。他的手指修长好看,左腕上戴着一只表,黑色鳄鱼纹表带,很薄的白色表盘——他每天都戴着,但她也没内行到一眼识别出品牌。
一同靠近的还有他身上的冷乌木香,她想他应该是抹在了手腕,不然不会在他伸手时最为令她身感环绕。
接着是他看见她裙角尴尬,便转身回避。画面最后定格在他出门前回眸的注视——不是随意一瞥,不是余光一扫,他就站在那里,直接而张扬地注视着她。
并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一次午间她忙着处理工作,晚些下来吃饭,电梯门开时,她恰好看见对面正要走进楼梯间的经天——食堂在二楼,他通常走楼梯回三楼办公室。见她出现,他朝前的脚步明显刹住,就定在那里,身子朝着楼梯,脑袋却转了九十度看着她。
他的眼神,永远如朗诵的诗人般深沉动人。也许是一时无措,她也没想起来微笑或是点头,他也没有,就那么对视着,直至她拐进食堂的走廊。
郑予妮很清楚,这不太对劲。甚至不对劲得有些明显了。
她很肯定,那天和今天,把经天替换成任何一位男同事,她都不会这样回应对方的注视,也没有其他任何男同事会这样看着她。
到了下午,冯歆从老家邮寄的水果特产到了,她跟姚湘云交好,便让郑予妮给送一些下去。
事实上王佳音要比郑予妮清闲,身份不同,工资不同,承担的分量也就不同——王佳音跑腿比较合适。但姐姐们也是会看人下饭的,谁都喜欢更可爱、乖巧又勤快的妹妹,办公室里除了有阿姨定期来扫地拖地、倒茶水桶,其余时候的倒垃圾、洗杯子,打扫偶然弄脏的地板,几乎都是郑予妮做了。
冯歆虽然是大姐,但为人和善,也就不太好意思,郑予妮说:“没事,我妈妈说年纪小就多做一点。”
谦虚主动,能说会道,人还漂亮,这样的小姑娘很难不讨人喜欢。
郑予妮拎着水果下楼了,先到了姚湘云办公室,看着一大袋水果,姚湘云惊道:“给我这么多呀,我给苏姐拿点吧。”
郑予妮自然要跑腿的:“我去我去。”
郑予妮将水果分成两份,拎着另一份去了隔壁办公室。一进门就看见经天在打电话,用词客气,语气却颇为硬冷:“……上周我们有跟你们沟通,一直都没有做吗?就算企业流动性大,作为物业应该也要有一个管理台账的……”
苏婕不在,坐在中间的杨姐是中级专技,位同正科,资历深厚。郑予妮将水果拎到杨姐那里,微笑道:“杨姐,冯歆姐老家的特产,特别甜。”
杨姐也笑,有人在打电话,她音量压低了些:“谢谢予妮,冯歆老家好吃的怎么这么多呀。”
经天浑厚的嗓音在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响亮:“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跟你们沟通台账的问题了,之前的同事也沟通了很多次,你们就是给不出来。”
他语速未改,也并未加重语气,依旧不疾不徐,但就是令人感到了威慑般压迫,分明他的声音里毫无怒意。就好像一位金贵的主人,素来是习惯了一下指令便唾手可得,稍有不顺意也无需动气,因为他很清楚,只要他一个眼神,所有不顺他意的都会人仰马翻立竿见影地变得对他恭顺。
难怪之前郑予妮吐槽区直伸手党的时候,他自嘲自己也是如此。她想,大约他这二十几年的人生,一直习惯并享受于此。
杨姐注意到郑予妮在听,便笑言:“由他去吧,碰壁了就知道不行了,基层工作哪这么容易,跟客客气气的企业高管打交道惯了,就不知道这些下面的人是最难搞的。”
郑予妮收回目光,也笑:“是啊,普通群众才是最难沟通的,哪有你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这么简单。”
杨姐看戏一般说:“金尊玉贵娇养惯了,他来这来对了。”
郑予妮还在跟杨姐聊几句,外头来了个郑予妮叫不上名的女生,见经天打电话便等在一旁。赶巧,经天很快挂了电话,女生对他说:“工地农民工那个材料你看得怎么样啦?我这又来了个个人劳动仲裁的,这个女生说她刚做了手术,在医院里很需要钱,她这个材料比较简单,没什么问题,你要不要先看一下?我已经核过了。”
经天头也不抬,似乎也没听进去:“我在看,先放着吧。”
一旁的郑予妮问杨姐:“我看他天天跟湘云姐和苏姐去走企业,怎么又管起劳保了?”
杨姐说:“苏姐说让他了解一下,都学学,最终把关一下,不过劳保的事很杂,确实负担有点重了。”
经天挂下电话又出去了,忙得没空看她一眼,郑予妮便也和杨姐道别回了办公室。
经天刚才电话沟通的事,郑予妮基本知道。经服办的主要日常工作之一就是登记企业信息,信息涉及方方面面,且每天都有变动,小到一个联系电话,大到产值税收、迁入迁出,极其杂碎且繁重。想要及时准确地跟进这些信息,只有靠一对一、点对点的联系,实在联系不上又急着要的,只能用两条腿去跑。
像经天那样想简单地对接写字楼物业统一拿到信息的,谁都想过,但说白了人家没有义务去做这些,掌握企业情况是政府部门的责任,不是他物业的。再细化到物业的个人,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企业的经营发展,也不在乎这些企业会不会搬离这栋写字楼,更不在乎会不会搬离望归区,做完他的日常工作,拿到几千块工资,他就完成了全部的任务。
谁在乎谁着急,所以,还是只能靠街道的人逐一对接。
之前说好了今晚跟闺蜜吃饭,郑予妮准点下了班。到电梯间时,不巧电梯刚走,高峰期每层都要停很久,郑予妮索性走了楼梯。
刚到四楼,就见到经天进来了,他抬头看见郑予妮,率先说:“去吃饭吗?”
郑予妮一笑:“今晚有约,出去吃。”
“噢,真潇洒。”
郑予妮也问:“怎么从这里进来?”
“去找委员了。”
“噢。”
而后,经天又问:“你们要联系企业也是一个个去找吗?”
“那当然了,打电话找不到的就得去啊,特别是要得急的时候——我说的就是工信和发改,要什么都很急。”
他想起来她之前也吐槽过,只好一笑:“好吧。”
从四楼到二楼的几个折回的路程不长,似乎不够她好好跟他说两句,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了。郑予妮话里带笑,让彼此都轻松些:“早就跟你说了,在基层要多些共情能力,不是简单发号施令就行的。”
经天的声音沉了几分:“你是说过。”
“在你看来,之前你坐在市政府大楼里,只要敲几行字下发一个通知,着急的时候打过去一个电话,就没有人敢不重视,没有人不把你要的东西当成头等大事,你直接就能拿到手,都不知道很多时候我们跑断了腿。”
经天没做声。刚好这个时候,他们也走到了二楼。他没直接走掉,脚步放缓,等待她继续说什么。
但郑予妮没再多说,给了他一个微笑,转头继续下楼了。
郑予妮和段溪芮说好,她从单位骑车回凤凰花园,段溪芮开车到凤凰花园接她。
段溪芮是郑予妮的大学同学,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才貌双全,有钱任性,在学校就写得一手好文章赚足稿费,毕业后先进银行干了一年,实在受不了每天坐在那个小格子里,辞职去了一家影视公司做策划,不久前才厌烦了这种被甲方逼着改稿的日子——毕竟段大小姐放荡不羁爱自由,又给辞了。
现在嘛,专心在家备婚。她男朋友——应该说未婚夫,虽然不是湾州土著或者二代,但家里也是完全有能力供应他在湾州一切所需的省内富户,大一时就给他买了房子,毕业第一年他就考进海关。这两三年过去了,两人从大一相恋至今也有近七年,工作感情都稳定,父母可不就催着把婚事提上日程了。
段大小姐家里也不是什么普通白丁,陪嫁了一套房和一台奔驰C级AMG作为婚前财产,足够她在夫家面前站稳了脚。
郑予妮一回到小区门口就看见段溪芮的车,停好了小驴,她钻进段溪芮的副驾,一进去就听见段溪芮叫嚷:“我快饿死了!我今天试了一天的妆还都不满意!”
“走吧走吧,吃什么你定。”郑予妮系好安全带。
“附近吃吧,我真熬不住了,有好吃的吗?”
“牛排吃不吃?”
“走。”
地方不远,但要七拐八绕地调头,得费些时间。
段溪芮刚提车不久,郑予妮还是头一回坐,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心悦道:“还是女孩子的车香香的,我坐周子浩的车一股子男人味。”
段溪芮挑眉:“我刚换的香氛,好闻吧。”
郑予妮莫名地就想问:“你加几号油?”
段溪芮说:“现在加98,我出门少,用的不多。婚礼完估计要换95了,你不知道,结婚真的太太太烧钱了。”
郑予妮松了口气,说:“之前跟你说的那个紫微星,他也加98,但是周子浩不加,我还以为加98的车要贵很多,他说他一个月油钱要五千。”
郑予妮没想到,就连段溪芮也惊掉了下巴:“我靠,那得多大排量,4.0T吧?我才2.0T。”
“排量不同价格能差多少?”
“不是价格,一般豪车才做这么大排量,不然一般人谁烧得起油。”
郑予妮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可能也没那么大,是他开得多吧,他家在市中心,要来回跑,然后又是本地的,从小到大那么多同学,活动肯定不少。”
郑予妮似乎在说服自己,经天没那么有钱。段溪芮看出来了,笑话地看了她一眼:“说不定真的是百万豪车呢,住市中心肯定很有钱啊。”
“得了吧,有钱人哪那么容易碰到,你跟于琛已经是我见过最有钱的人了,”为了让自己安心些,郑予妮再次补充论据,“我璇姐跟她老公也住市中心啊,也只是开的宝马X3而已。”
这几句下来,段溪芮终于看出端倪了:“哎呦,在意上了,这才几天啊。”
如此天降紫微星的人物,郑予妮自然是要告诉闺蜜的。当时说完经天那些金光闪闪的标签,郑予妮也加了句大众评价:“还蛮帅的。”
但段溪芮没放在心上,她对郑予妮口中的帅,实在不敢苟同。以前郑予妮说自己对男人没审美,大家都不信,直到她大三接受了一个学长的告白,段溪芮终于信了——她好好看护了三年的大美女闺蜜,就这么被河童拱了?
郑予妮没有很快说话,但这些断然不能说给同事的话,还是可以说给闺蜜的。她的声音低了些:“我觉得……他好像还蛮注意我的。”
“哎呦哎呦,这还娇羞上了。”
郑予妮又是一阵沉默,她没有办法把和经天对视间那种朦胧而微妙的感觉具象地说出来,只好说点别的:“他人也很不错,第一天看到我哭,就把伞给我自己淋雨走了,后来想问我的时候,他说是不是因为工作委屈——这句话真的很细节很周到,还有,我摔地上他想过来扶我,但是看到我裙子有点走光就马上回头走了。”
这一次换段溪芮短暂不语。郑予妮看向她,知道她的眼神是在认真思考。然后她认同道:“确实不错,蛮细节的。”
得到段溪芮的认同,郑予妮心头仿佛盖了个公章般舒坦。
突然段溪芮话锋一转,严肃起来:“但别长得跟你前任一个水平我求你了。”
“哇靠,这是经天被黑得最惨的一次!”郑予妮突然来劲了,差点从座椅上蹦起来,别的不知道,跟前任一比,她突然就树立起了成熟的审美,“经天真的帅得太突出了好吗?”
段溪芮嗤之以鼻:“我对你的审美非常怀疑。”
郑予妮没来由地蹿火。眼看十字路口快到了,直行可以去河心街道,右拐是去吃饭,她张口便说:“他今晚加班,肯定还在单位,你要不要去看看?”
这话理所当然护短护的,不知道还以为要去看她男朋友。
“哈哈哈哈……”段溪芮大笑起来,灭了转向灯继续直行,“好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