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强行报恩

月亮的光打在窗棂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银边,夜里的宁静在这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厚重,一层无形的静谧笼罩着整个厢房。

西窗下,明先雪提着笔,抄写着经文,一撇一捺,都规规矩矩,如他的举手投足。

此时,门被推开,小厮走了进来,手里提着食盒,说道:“公子雪,请用饭罢。”

明先雪放下毛笔,便去外间用饭。

用过饭后,明先雪又吃了茶,跟小厮和外头小沙弥闲话了几句,方才回到内间。

到了书桌旁,明先雪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搁在墨池旁边的毛笔上。

那支笔,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正等待着主人回来继续手中未竟的书写。明先雪走近,轻轻拿起毛笔,细细打量,笔尖还留有未干的墨迹。

明先雪转头望向旁边,发现那些已经抄写好的经文,堆积得比之前来时厚了几分,放在最上面的几张纸,墨迹尚未完全干透。

他刚刚写完一沓经文后,便是吃茶用饭、又是闲聊赏月,时间隔得这么久,不可能墨迹未干,更别提那摆放位置变化了的毛笔、陡然变厚了的经文……都似在高声提示他,有人在他离开的时候帮他抄写了不少。

明先雪拿起放在面头那份墨迹未干的经文,仔细地端详着,却发现这些字迹与自己的写法如此相似,即便是他本人乍看之下也看不出区别来。

只有细看,才能分辨出少许差异。

明先雪的书写极端规整,横平竖直,字体如同冷静的湖面,平整而清晰,没有一丝波澜。而这些字迹虽然竭力模仿了他的书写,但在一些笔画的开始或结束处,这些字迹稍稍倾斜,勾勒出一种灵动,仿佛一阵微风拂过湖面,泛起涟漪。

明先雪放下经文的纸张,望向窗边。

月光洒在窗外,投下一道道清冷的银色光影,树影摇动,仿佛有什么生灵潜藏其中。

他却没有探寻的意思,只走回书桌前,将别人写的经文挑出来,放在一旁。

他抬手拿起毛笔,轻轻地蘸取墨水,笔尖沉稳落在宣纸上,写下一行行严谨端庄、横平竖直的文字。

小厮又推开房门进来,站在门边躬身,手持着一盏茶。

明先雪抬起头,望向小厮,微微一笑:“放下吧。”

小厮走近明先雪身旁,恭敬地将茶盘放置在桌上。他的眼睛略过明先雪,落到了放在桌上的一小沓经文上,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好奇。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公子,这些经文怎么放在一旁?是写得不满意吗?”

明先雪并没有直接回答,只笑道:“待明日一早,你就把这些经文带去佛堂焚烧了吧。”

小厮便当是明先雪写错了的经文,没有怀疑其他,随即把这一沓经书装进木盒中取走,放到外间装起来,等明日一早就送去焚烧。

看到小厮离开之后,明先雪便继续提笔抄写经文,只是一个转身之间,却见那沓经文又突然出现在桌边。

这些纸张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从未被移动过一般。

这种超乎寻常的现象,并没有让明先雪感到惊慌失措或是震惊困惑。

他的目光只是短暂地停留在那突兀出现的纸张上,然后便以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漠然的态度,轻轻收回视线,重新回归于手头的抄写。

匿在暗处的狐子七一边咬牙一边好笑:这家伙还真行啊。

然而,狐子七转念一想,又道:这样的容貌,这样的心性,这样的修为,也是百里挑一的。如果能和他双修,想必对我的修行大有助益。

如是,狐子七越发坚定了要诱这位公子的念头。

但见明先雪仍在抄经,笔锋依旧稳健流畅,每一笔每一划都如同他的心境一般,平静而不失锐利。

直至明月高悬,深夜来临,明先雪才放下毛笔。

明先雪把抄好的经书放置妥当,便去洗漱。

过后,他回到卧室,来到床前,抬手打起床帘。

床帘掀起的一刻,就如乌云吹散,骤然露出月色一样的一个美人。

美人眼睛轻轻一抬,顿如点了两星烛光,房间瞬息都要明亮起来。

明先雪读破万卷书,今夜方知何为“艳光四射”。

原来,艳色真能生光。

之前两次狐子七出现在路边,都稍稍遮脸,不让这太过超脱的容颜让人瞧见。

只有今天,他才完全展露那如同精雕细琢的玉容,第一次让人得以窥见他真实的姿态。

狐子七见惯了明先雪那老神在在的样子,突然见到他难得的怔愣,不觉有些自得,更作媚态,披一身红衣,露出一双玉色足踝,似拢非拢地曲在床榻上。

明先雪却选择垂眸退开,移开目光。

狐子七看明先雪退却,更加得意,笑道:“公子为何不看看我?”

明先雪却问:“我为何要看你?”

“因为我是美人。”这话说起来很无理,但狐子七顶着这张造化钟灵的脸,讲起来就很有说服力,“看美人,就和看花、看月一样,是赏心乐事。”说着,狐子七顿了顿,歪着脸问:“公子为何不看?”

明先雪闻言却笑了:“我不看你,只是因为你衣衫不整,坐于我的床榻上,这样是非礼之举。我曾读圣贤书,知道非礼勿视。”

狐子七听了这话,却不买账,说:“那是我自作多情了?亏我还以为因为我容色太盛,您看了怕不好意思。看来,在您眼中,我这一身色相也不过尔尔。”

明先雪只是笑:“尊驾不必自谦,您的姿容的确堪称绝色。”

狐子七听这浮皮潦草的夸赞,淡淡说:“可惜还是入不了公子雪的眼。”

明先雪掀起眼皮,直直看着狐子七,眼神明澄:“我观美人,如观白骨。”

狐子七闻言一笑,把身上衣带一松,露出一身白似月光的肤色:“所以,不穿衣服的白骨,和穿衣服的白骨,也是一样的?”

明先雪略感讶异,但这回并无移开视线,只是用一种很寻常的目光看着狐子七,以沉默肯定了狐子七的答案。

明先雪的眸光里,没有贪色,没有感叹,没有动容,却也没有厌恶,没有偏见,没有冒犯……什么都没有。

古井无波。

仿佛刚刚撩开帘子时,明先雪一闪而过的惊艳,不过是昙花一现。

不过因为明先雪从未想到床上有人,才会有那样的惊诧。

而现在,看到美人宽衣解带,也不会生起什么世俗之念。

狐子七却不感气馁,反而觉得有意思:“你这样看我,我还自在些呢。横竖我也不爱穿衣服!”

“尊驾不爱穿衣服?”明先雪笑问。

“只有人爱穿衣服。”狐子七斜躺在床榻上,说,“你也该知道,我不是人。”

明先雪颔首:“尊驾是狐。”

狐子七笑着点头,拍了拍床榻上的空位:“你也坐吧,别干站着。”

“这似乎于礼不合。”明先雪说。

“这是你的床,有什么不合适的?”狐子七反驳,语调中满是戏谑,好像在享受这场辩论。

“可是和赤身的外人同床,似乎不合礼数。”明先雪垂手说。

狐子七笑了:“那孔夫子有没有说不许男人和赤身的狐狸同床?佛祖有没有规定不许男人和不穿衣服的白骨一起睡?”

明先雪闻言笑笑,说:“您所言有理。是我着相了。”

说着,明先雪便在狐子七身旁和衣躺下,从容不迫,眼神澄澈,如同深潭未被风吹起的波澜,全无杂念。

就仿佛,他身边躺着的,确实不是一个能够引起尘世欲望的赤裸美人,而只是一只本就不该穿衣服的狐狸罢了。

狐子七本就不觉得今晚把衣衫一解,明先雪就会把持不住、大开色戒。

这可不是明先雪。

如果明先雪真是这样,狐子七反而会觉得没意思,一脚把明先雪蹬下床,再朝他的【不可描述】踩两爪子。

狐子七侧过头,以手支颐,笑吟吟道:“公子雪既然有观白骨的通透眼睛,想必前两日也认出我了。”

明先雪说道:“如果我没错认的话,前日在街上突发恶疾、昨日在路边卖身葬父的少年、今日替我抄写经文的俱是阁下?”

狐子七点头颔首,心里却明白:果然,他的道行进步很快。

四年前初涉玄术,连我在跟踪他都不知道,现在却已经有大成,可以看穿我的幻术了。假以时日,必然是一代大能,届时连我这千年狐狸都招惹他不起了。

还是趁他现在羽翼未丰,且薅一把好处再走。

明先雪又问:“不知狐君为何多番造访?”

看着明先雪彬彬有礼的样子,狐子七又觉好笑:明明想问“你这骚狐狸怎么屡次骚扰”,嘴巴却说得这么有礼貌,真不愧是我见过的第一名伪君子。

狐子七笑答:“山精野怪三番两次地献好,还能是为了什么?”

“鄙人实在不解,还望阁下解答。”明先雪说道。

狐子七便道:“自然是为了报恩啦。”

“报恩?”明先雪听了这话,显然不信,却只是笑问,“不知道恩从何来?”

狐子七便道:“前日我突发恶疾,公子救了我。”

明先雪想起狐子七在路上表演羊癫疯的样子,十分有修养地没有笑出来,还一脸沉静地点点头:“话虽如此,但我从未见过有狐仙发痫症的,不知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狐子七便道:“那你年纪轻,见的世面少。”

明先雪被噎住了,只好笑着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多谢狐君解惑。”

心里想的怕不是:这狐比牛还能吹啊。

狐子七轻声一笑,语带戏谑地问道:“我本是来报恩的,却看公子并未接受我的一片心意。刚才我悄悄替您抄写了几卷经书,您非但不接受,还命人毁去。难道因为我是妖精,公子担心我污染了那些圣洁的文字吗?”

明先雪听后,目光清澈,缓缓解释道:“非也,山中野兽、溪边水妖,皆是自然之子,天地之灵,哪能轻言污秽?实则,那些经文固然是出自您的善意,但它们并非我亲手所抄,虽好心助我,却偏离了初衷。将它们烧去,化为青烟,献于佛前,这是另一种形式的供奉,绝非出自轻视。望您明了,无需心存误会。”

狐子七早就猜到明先雪会这么说,便顺势笑笑:“原来公子雪不嫌弃我是妖怪,那我就放心了。既然这样,还请公子雪发发善心,容我在您身边侍奉报恩,也算是成全你我的机缘。”

明先雪微微一笑:“报恩之事,应本于心,不在于形。你若真心欲报,则无需过多言辞,自有其法。”

狐子七闻言,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似乎对明先雪的回答早有预料,只轻轻点头:“公子雪,虽然您不肯领受,但我仍会尽我所能,以行动证明我的报恩之意。”

明先雪听得这话,道:“以你的意思是,你是打算一直跟在我身边了?”

狐子七点头:“自然,即便公子雪要拿刀杀我,那我也愿意就死,便也算是全了你我的因果了。”

说着,狐子七在枕边一躺,眼睛一闭,径自睡下。

他要装成什么弱质少年卖身葬父路边行乞,明先雪还有破解之法,可以体体面面地婉拒。

然而,狐子七现在索性表明自己的精怪身份,衣服都不穿往床上一躺,明先雪反而拿他没有办法了。

说来说去,明先雪虽然才华见识心计都不输狐子七,偏偏输在一个地方——明先雪要脸。

明先雪只好软下声音,说:“阁下这样也终究不便,不若如此,你还是化作落难少年,与我结缘罢。”

狐子七听得这话,笑着掀起眼皮,说:“好啊,我明天就卖身,公子记得来买。”

也没等明先雪应声,狐子七就化作一道烟从窗户出去了。

果然,第二天明先雪一出门,就听见车夫嚷道:“这少年怎么回事啊?又是羊癫疯,又是丧父,今日还沦落到卖身葬狗啊!”

明先雪闻言微微一顿,说:“……确实是一个少有的可怜人,请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