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受伤的他

火势终被镇压,烟尘渐散,王爷、王妃与世子方才匆匆地回到府中。

三人走进府内,周围的仆人皆低头行礼。

正厅之内,王爷坐在主位上,王妃和世子分坐两侧。

王爷问过众人情况,听得明先雪的事情,才讶然道:“什么?公子雪原在祠堂罚跪?罚什么跪?谁叫他罚跪的?”

听得这话,管事也不敢多言。

世子颇感尴尬,咳了咳,他的小厮忙回话道:“回王爷,原是公子雪的小厮以下犯上,出言侮辱世子。世子本想教训那小厮,以示惩戒。但公子雪心怀慈悲,认为小厮之错乃是他管教不当所致,因此主动提出自己前往祠堂罚跪。世子原还劝他不必如此,但公子雪坚持要去。这……这实在是出乎意料,谁能想到呢?”

王爷听罢,面色凝重,沉默片刻。

王妃便接过话头,叹气说:“先雪这孩子也真是的,实在是过于心慈了。怎能为了一个小厮的过错,自己跑去祠堂罚跪呢?这是何道理?”随即,王妃转向世子,轻声细语道,“先霆,你向来是个明理懂事的孩子。先雪他长年居住在外,身边的小厮自然没有府里这些仆人来得规矩,难怪会有些失礼冒犯之处。你既身为世子,便该多几分包容与体谅,又何苦与他计较呢?”

世子明先霆闻言,忙站起来应道:“母亲所言极是,孩儿当时思虑不周,确实有些鲁莽了。以后必然不会再犯。”

王爷心里未必不明白其中的官司,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只要人没事,便是万幸。”

得知明先雪这次又逢凶化吉,王妃和世子都不太高兴,只是脸上不显。

此时,明先雪却已换好了一身干净衣裳,衣袂飘飘,步履从容,前来拜见王爷与王妃。

他行至正厅,微微低头,双手作揖,声音清雅地拜见了王爷、王妃及世子。

王爷抬头望去,见明先雪气色尚好,心中稍安,点头示意他起身,又道:“听说你今天回来了,我原本打算亲自去接你的,只是要忙政事,抽不出空。午后又听说王妃的姑丈生病的事,急急忙忙就去了,也不知你在祠堂里。若非这样,早该接你出来,让你好生安置,便也没有这般惊险的事情了。”

明先雪温声道:“先雪无事,幸得神明庇佑,得以保全性命。只是,心中实在难以平静,想到无辜受累受伤甚至失了性命的人,难免痛心。”

王爷闻言,眉头微皱,沉声道:“此事我已派人查探,定会查明真相,给死者一个公道。”

听了这话,世子眼皮一跳,看向王妃。却见王妃一脸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王爷抬眼看着明先雪:“先雪,你也大了,总在外头住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当初送你跟随大师修行,实乃因你自幼体弱多病,出家修行对你有益。如今你平安长大,我甚感欣慰。这次你回来,我想,就别再走了。咱们一家人,和和睦睦地住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岂不更好?”

原来这次王爷把明先雪叫回来不是小住,是要永久住下来,也难怪王妃世子沉不住气,连火烧祠堂这样的损招都想出来了。

明先雪闻言,深深一礼,恭敬地回应道:“王爷之命,先雪本当遵从。只是,先雪心中已有修行之志,望父王体谅。”

王爷没想到明先雪竟然会拒绝,忙道:“先雪,你潜心学佛,广结善缘,实乃我王府之幸。修行之事,自然重要,但你身为人子的职责也不可忘记啊。”

明先雪答道:“父母大恩,先雪自然不敢忘。先雪身在佛门,也从不懈怠为王爷、王妃及世子祈福。”

王爷闻言一怔,还欲再劝,王妃却已含笑开口道:“王爷,此刻天色已晚,先雪又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事情,想来也受了不少惊吓。依我看,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我已命人炖了安神汤,待会儿便给先雪送去,也好让他早点回去安歇,养足精神。”

王爷听了王妃的话,便点了点头,道:“也罢,今日便先如此。先雪,你且回去歇息,待明日我们再细谈此事。”

明先雪闻言,便恭敬地应道:“多谢王爷、王妃关心,先雪这便回去歇息。”说着,他向王爷和王妃行了一礼,又向世子示意,便转身离去。

明先雪离去后,世子也带着小厮离开了。

王爷和王妃也回到王妃院子里去。

进去坐下后,王妃皱眉说:“且不说先雪那孩子潜心修佛,不愿意回我们府里来,就为了他的安全起见,也不该硬把他叫回来啊。之前,方丈说了他是和我们相冲,才须避世修行。这些年来,我们也不是没有把他喊回来家里住过,只是每每回来,都要生出祸事,可见八字相冲之说,并非毫无根据啊。”

王爷闻言,冷冷一笑:“他到底是和谁相冲?你我难道不知道吗?”

王妃一时脸色僵住。

王爷又道:“王妃,我并非痴傻,他当年生病也罢,每每回来都有祸事也好,乃至今日险些葬身火海,都是和谁冲撞了,我不说,你不说,但大家彼此都明白。先雪何等聪慧,他自然也明白,只是他心地善良,才拿修行当借口避让!”

王妃听了这话,并未显得心虚,反而索性扯掉贤惠的表情,冷笑连连:“你要把话说开,那我也说说我不该说的话:你当年求娶我,山盟海誓,把我哄了去。却弄出一个什么劳什子的青梅竹马,珠胎暗结,竟是先有了一个长子!”

王爷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在你入门之前先生养了一个长子,确实是我有不是。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所以多年来对你千依百顺,即便你如何对待先雪母子,我都不置一词。先雪的母亲是怎么去了的,先雪又为什么从小体弱,到了寺院才好,这些桩桩件件,我心里都明白,只是为了你的体面,不愿意说穿罢了。你这般闹起来,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王妃却不买账,言辞反而越发激烈:“你既然知道,却不闻不问,任这对母子自生自灭。现在明先雪得脸,挣了皇上太后的青睐,你又想起来要当慈父了?真是别叫人恶心了!谁不知道你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

王爷被王妃说中痛处,恼羞成怒,他猛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你身为人妇,自当贤良淑德,以夫为天,却不想你善妒恶毒,连幼子都不肯放过。我念你是正妻,那些腌臜事都替你遮掩了,你不但不记我的好,反倒恨起我来了?可见孔夫子说得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王妃听着王爷的指责,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王爷真是好口才,颠倒黑白的能力真是让人佩服。我善妒恶毒?那王爷你呢,看着我行恶毒之举又假装不知道,算是什么?还说我伤害幼子?那是你的幼子,你自己都不关心,却怪我为母不慈?岂不可笑!”

王爷被戳中痛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盛怒之下,也不忍让了,箭步冲进内室。

王妃赶紧跟着他走进去,但见王爷盛怒之下扯开一个上了锁的螺钿抽屉,王妃才慌了,忙上前阻止:“王爷,你做什么!”

然而,王爷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呼喊,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抽屉里的一个小小的土陶坛子。

王妃房间里的一切都精致华丽,珠帘低垂,锦绣满布,就连抽屉都是珍珠贝壳抛光裁切好了嵌在木胎里做成的,这粗糙的陶坛显得尤为突兀。

“这是什么?”王爷厉声责问。

王妃顿时脸如土色,垂头不语。

——她自然不敢说,这坛子里装的是蛊虫。

她一开始只是想轻描淡写地了结明先雪的性命,如她了结那些她看不惯的侍妾下人一样。

试过下毒、刺杀等等一系列的方法,都铩羽而归,反而激起她的一股偏执,越发要取明先雪的性命不可。

她对明先雪的杀意,固然有维护世子地位的意思,但越到后来,这越是演变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甘与偏执,甚至升格为无缘无故的深重恨意。

如是,在寻常法子都失败之后,她又找了一个蛊虫大师求教,得了这一蚀心蛊。

最紧要的是,王妃已成功把子蛊下到了明先雪的体内,这坛子里藏的是母蛊。

却不想,尽管蛊虫下了,明先雪还是跟没事人一样。

王妃想找那个什么蛊师细问,却听说蛊师突发恶疾,吐血而亡了。

王妃面对那母蛊,心中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她既怕这母蛊万一失控会带来更大的麻烦,又怕随意处置会引来不必要的祸端。于是,她决定将母蛊暂时封存在抽屉里,尽量不去想它,只当它不存在。

然而,王妃万万没想到,她最信任的侍女中,竟也有王爷安排的眼线。

这个眼线平日里对王妃忠心耿耿,照顾得无微不至,王妃从未怀疑过她的身份。

那侍女得知此事后,便把状况告诉了王爷。

王爷知道这事情的时候,王妃还没对明先雪下蛊虫呢。

侍女便问:“王爷是否要阻止王妃行巫蛊?”

王爷想了想,却说:“先别理她。”

王爷其实内心深处对这些巫蛊之术并不太相信,他只道这些所谓的诅咒不过是江湖术士的伎俩,用以骗取无知妇人的钱财。

当他得知王妃对明先雪下的诅咒并未造成任何伤害时,心中更是确信这一点。

王爷只暗道:这王妃仗着身份地位,事事僭越,对我也越发失了恭敬。若我阻止了她下咒,反而落了下乘。若我容她把事情做完,再去拿她,彼时证据确凿,她抵赖不得,我正好拿住她的把柄。

毕竟,她虽三番四次谋害明先雪,算不得大罪。母亲杀子,只要寻个“孩子不孝忤逆”“母亲无心疏忽”等等的由头,便可以轻易赦免。

但若是宗室命妇用巫蛊之术诅咒皇室,却是大罪,杀头也是轻的了,甚至连累其九族。

不过,就算诛九族,也不会诛到王爷头上,要杀也只能杀她母家的,故王爷拿住这个把柄,便等于拿住了一柄利刃,可以直指王妃命脉。

王爷的盘算倒也是十分精确的,王妃如今确实气焰全消,低着头,蔫蔫的,王爷心中的怒火也稍微平息了一些。

“这次且饶过你。”他放缓了语气,但话语中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总而言之,明先雪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同于往日,我决不容许你继续伤害他。你若是再敢做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就别怪我不念夫妻之情,把你行巫蛊的事情禀报太后,届时你不但做不成王妃,性命恐怕也难以保全!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王妃听着王爷的话,心中涌起一股不甘和怨恨,但却又无可奈何。

明先雪能自由出入禁宫之后,在王爷心中的地位骤然提升。

这次回来,连宝书都能明显察觉到差别。

明先雪的院子从前是破旧的,每当他小住于此,宝书总是得亲自动手,打扫灰尘,修补破损,才能让院子勉强住人。

然而今日回来,眼前的院子却焕然一新,墙壁被粉刷得洁白如新,门窗换成了崭新的样式,连门上的铜环都闪着亮光,院中还摆放着新鲜花卉,淡雅的茉莉,嫩黄的月季,更有素净的百合,竞相开放,香气扑鼻。

明先雪却没说什么,仿佛给他住陋室还是皇宫,都是一样的。

他自进了书房看书写字,沉稳依旧。

月上中天的时候,书房的门却被推开,但见狐子七披着一件厚厚的毯子,手里拿着一个药盒,走了进来。

明先雪放下书本,说道:“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狐子七叹了口气,说:“伤口疼得我睡不着。”

说着,狐子七轻轻地将毯子顺着自己的肩线滑下,露出光裸的肩膀,上头仍绑着衣带,那是明先雪之前为他包扎过的地方。

明先雪手上的书卷微动,目光波澜不兴:“府医还没看过吗?”

“看过了。”狐子七晃了晃手中药瓶,“也给了药。只是宝书已睡下,我不好打扰他的好眠。”

“那你便来打扰我了?”明先雪好笑道。

狐子七说:“公子雪慈悲为怀,视众生平等,不分尊卑贵贱,我便也逾越了。”

明先雪嘴角挂着一抹无奈的笑意,放下手中的书卷:“既然来了,便坐下吧。”明先雪说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狐子七顺从地坐下,将肩膀上的绷带解开,露出那道看起来触目惊心但实际是幻术所变的假伤口。

明先雪慧眼,知道这伤口是假的,狐子七也聪明,知道明先雪知道这伤口是假的,但二人却是一个不言,一个不语,唯在灯下细细看伤。

狐子七肩上的伤口边缘整齐,线条流畅,不像锋利的刀刃所留,倒像是一笔所画。它虽深可见骨,却不见一丝鲜血渗出,更无狰狞之感。伤口周围的皮肤依然白皙无瑕,衬托之下,这伤口宛如一朵在雪地盛开的玫瑰,美丽而奇异。

仿佛是用最精细的功夫告诉明先雪:这是假的,好看吗?

“你已报了我的救命之恩了。”明先雪说,“从此也不欠我什么,可以自行离去了。”

狐子七笑了笑,声音轻柔:“公子雪在火海里不闪不避,就是为了让我还清恩情吗?”

“这样对你也是好的。”明先雪声音温柔,“你终非人类,逗留在此间,与诸多因果纠缠,对你的修行有碍。”他顿了顿,继续道:“现在你我之间的因果既然已经结清,你回归山林继续修行,才是上佳选择。

“那么,公子雪为什么不回佛寺修行,又在此间与诸多因果纠缠呢?”狐子七问道。

“不过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明先雪声音平静,“我并无纠缠之意……”

“啧,打住。”狐子七第一次打断了明先雪的话,还带着几分不掩饰的不耐烦,“别又是那一套情非得已的自卫。这话可以糊弄别人,甚至可以糊弄你自己,却糊弄不了我。”

公子雪顿了顿,含笑看着狐子七。

“不过,也差点儿糊弄住我了。”狐子七眯起眼睛,眼神锐利如刀,看起来更似一只狡黠的狐狸,“你若真这么心慈,怎么莫名死了那么多人。便是今日,你给那两个被烧焦的可怜虫念的经文是什么呢?”

“阁下认为是什么呢?”公子雪并不正面回答。

“肯定不是往生咒。”狐子七笑道,“听起来倒像是留魂经。”

公子雪说:“狐仙果然见多识广,您说的正是。”

狐子七倒没想到公子雪这个伪君子这么快就不装了,直接承认了下来。他好笑道:“所为留魂经,会把冤魂留在人间游荡,不得超生,这就是你所谓的超度亡魂?你可真会诓人!”

“我从不打诳语。”明先雪淡淡地看了狐子七一眼。

“这还不是诳语?”狐子七好笑,“你别嘴硬,虽然我没什么佛缘,但往生咒和留魂经,总归是分得清的。”

“我的确没有诓人。”明先雪声音依旧平静而温和,“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在念经超度他们呢?”

狐子七一下怔住了:明先雪确实没有说过自己在念经超度死者,他只是一身白袍满脸月光地跪在那里诵经,让过往的人都如见了天神一般罢了。

这等不诓人,倒比开口诓人要高明得多。

狐子七真被气笑了,说:“您可真是伪善的第一流。”

明先雪却继续道:“他们若真被黑白无常勾了魂,下了黄泉,也不可能得到超生。”

“嗯?”狐子七一怔。

明先雪说:“他们作恶甚多,满身罪业,是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世受刑的,不入轮回。若留在人间游荡,或还有他们的机缘。”

“这么说来,你不让他们往生,还是做善事呢?”狐子七掩嘴一笑,“那你人还挺好的啊!”

明先雪没辩解,只是低头,把药盒旋开。

狐子七又道:“你既说了他们满身恶业,那他们受什么罪,也是他们的果报,你介入他们的因果,是把自己当神了?”

明先雪盈盈一笑,用木簪挑起药膏,抹到狐子七的伤口上:“那么,阁下不顾我的意愿,悍然介入我的因果,又是把自己当成什么呢?”

狐子七冷不防被碰到了皮肤,下意识颤动了一下,肩上的伤口如花瓣般在昏黄的灯光下轻轻颤动。

木簪的尖端带着药膏的凉意,轻轻触碰着他的皮肤,带来一种清凉的感觉。

然而,这种触感又并非完全舒适——药膏的粘性让狐子七感到有些不适,仿佛有什么东西紧紧贴在他的皮肤上,让他无法忽视。同时,木簪划过肌肤的触感也带着一种奇异的痒感,让狐子七下意识地想要躲避。

这种怪异而独特的触感让狐子七有些恍惚,他几乎忘记了伤口的存在,只是专注地感受着木簪和药膏在他皮肤上留下的痕迹。

他微微眯起眼睛,狡黠一笑,道:“公子可别冤枉我,我并无强行介入你的因果。而是我们本来就存在因果,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这是因,故我来寻你与你做伴,这是果。”

“我果真救过你?”明先雪笑问。

“自然。”狐子七一撇嘴,斜眼看他,“您不信这是真的?”

“自然信的,”明先雪温柔笑道,“我信你的话是真的,如你这伤是真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