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贰夜】大首

1

太愚昧了。

大鹰笃志的脑中盘旋着可说是自虐亦可说是自诫的话。不,不到话语那么明了,只是一种尚未彻底形成话语、先发制人的后悔般的暧昧情绪。

大鹰眼前有张床。

床上有白布。

布的隆起。

布的皱褶。

布的棱线。

直到稍早前,那块布还齐整地顺着隐蔽于其下的物体的形状贴合着。

然而现在却宛如睡乱的盖被般皱成一团。因为它被拉上去、卷起来了。

惨白灯光仿如消毒般照亮无机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那块放荡的布的波浪形成的有机阴影,格外绽放出异彩。

光是这样,看起来就淫秽十足。

规矩

乱了。

左右不对称、不规则、不定形、不匹配、过剩、缺损、变形、偏差。

不知为何这类事物十分猥亵

非常猥亵

那是男人的视线吗?他想。

——不。

或许不是男女的问题。现在大鹰的眼中就只是一块布。与大鹰穿在身上的东西没什么不同,只是个物体。那是日常可见的事物,原本是不可能会撩拨起特殊情感的事物。

大鹰借由透视——想象布底下隐蔽的事物,而萌生特殊的情感吗?应该是吧。

毕竟,情色只是一种概念。

所以……

——不。

这样啊,没错,就是如此。

大鹰颤抖着慢慢站起来。

2

太愚昧了。

这种难以释怀、近似背德的情感是何时萌生的?从很久很久以前……这一点是肯定的。被称为青年的时代,这来历不明的意志,毋庸置疑令大鹰处在莫大的压力之下。那么这种说不出是情感还是感觉的神秘念头,是在少年时期培养出来的吗?

或是更早以前?

再说,对大鹰来说,他并不清楚自己认为什么愚昧,觉得什么愚昧。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发现那与性冲动、性兴奋这类与性有关的情感息息相关。

不过,那与所谓的对性事的罪恶感并不相同。

譬如对于自慰行为有无谓的罪恶感,大鹰就了如指掌。

大鹰今年三十二岁。他算是接受战前道德教育成长的世代,他也会背教育敕语 [14]。

其他国家的状况应该有些不同,但无论是基督教、佛教亦或儒教,都有不鼓励耽溺于性欲,或是以戒律加以禁止的文化。若是把那一类的禁欲式道德观奉为圭臬,那么自慰行为就是享乐的、刹那的行为了。即使离开信仰或伦理观,不论东方西方,都有手淫会造成神经衰弱或导致愚笨的俗说及学说。

他听说过这类说法是毫无根据的迷信胡说,也能推测最好把那些当成无稽之谈;但无论有没有根据,这个社会就是建立在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之上;再者,那原本就不是可以在人前堂而皇之进行的行为。

不管说出去或是大肆宣扬,都违反世间惯例吧。

当然,既然要做,就必须避人耳目。而既然得避人耳目,那就是私密的行为。因为是自己一个人进行,所以又比一对男女的行为私密得多。自慰的罪恶感,大鹰认为是想抹也抹不去的。

然而……

然而大鹰心中的那种念头,性质异于一连串的性罪恶感,与社会、世间无涉。

大鹰认为,反社会的行为都自有其乐趣。大鹰是警察,所以这种说法非常不得体,但事实就是事实。他甚至认为,因此犯罪才会无法根绝。

实际上怎么样先搁到一边,自慰在世间被当成一种坏事。这坏事是在避人耳目的情况下进行的,因此它果然是一种反社会行为吧。

亦即……自慰也有着反社会的乐趣。因为有趣,也才会涌出背德的情绪。而且尽管背德,却并非为法律所禁止。虽然有罪恶感,却不会被问罪。若是曝光,受到的惩罚只有轻蔑或侮蔑这类观念性的反应。

惊险刺激、羞耻心、背德——肉体的快感加上这些精神上的愉悦,自慰才会是一种特殊行为吧。自慰带来的亢奋与虚脱,应该不是全凭生物学就能解释清楚的。

大鹰对这些有所自觉。

因为有所自觉,他才明白个中不同。

是不一样的。

从这个意义来说,出轨或私通,和自慰也许是一样的。

私通。出轨。

背德。不伦。

使用这些词语本身,是否就代表被囚禁于社会这个牢笼?无论是遵从伦理或悖逆伦理,前提都是先要有伦理。道义、伦理、德行这些都与大鹰无关。大鹰会觉得自己愚昧,与社会规范或公共道德应该都无关。

对于他三番两次觉得自己愚昧的念头,大鹰征询过好几位朋友熟人的意见。大部分的人都笑他。

是你经验太浅啦,你还太嫩,却血气过剩——他们都这么揶揄。甚至有人说他是每晚孤枕独眠,过于寂寞,耽溺于自淫,才会陷入那样的妄想,邀他上妓院或介绍风尘女子给他。也有些粗人误会他不识女人滋味,表现出嘲笑的态度。

不是那样的。大鹰看上去确实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个四五岁,但已经不是能被称作小子的年纪了;况且他也没那么晚熟,亦非童贞之身。他没有娶妻,但有同床的对象。

虽然不是每天,但他与那个人一星期会交欢一两次。那是复员不久后开始的,因此他们的关系已经持续了近七年。

大鹰上床的对象是老家的厨娘,名叫德子。德子是盐山农家出身,战后不久就被大鹰的父亲雇用,住在家里帮佣。她与大鹰差了七岁,今年应该二十五了。

那么最早与大鹰发生关系的时候,德子才十七八岁。

不过第一个占有德子的并不是大鹰,而是大鹰的父亲。大鹰的父亲是个严肃耿直的公务员,与其说是严谨,不如说是个小市民。实情或许是因为他没有胆子在外头包养女人,所以才雇了德子代替。撇开德子不说,父亲从一开始就是那个打算

大鹰与德子之所以发生关系,肇因于他偶然窥见父亲与德子的情事。

德子发现大鹰偷看,跑去拜托他保密。

德子似乎深信若是她与父亲的关系被母亲或祖母得知,将饭碗不保。或者父亲曾这么警告她。

当然,大鹰不打算说出去。

但以此为契机,他们开始亲密交谈,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关系。

在家中,德子与大鹰年纪最为相近,共享秘密这件事,或许也助长了他们建立起不必要的亲密关系。

大鹰从来不认为德子是自己的情人,现在也不认为。

德子似乎也是。他们关系亲近,也会上床,但德子好像觉得只是这样而已。

当然,父亲并不知道大鹰与德子有一腿

换言之,在短暂的期间——大概两年左右——父子瞒着彼此,分别与德子上床。要论背德,或许再也没有比这更背德的事了。

不久后,父亲搞坏了身体,无法自由行动了。

即使如此,他似乎还是会瞒着母亲把德子叫到病榻,对她上下其手,但他没多久就过世了。母亲毫不知情,因此德子也没有受到任何责罚;而德子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或主张,结果她自然而然地成了大鹰一个人的东西

不,女人并不是东西,这样说有语病吧。德子只是结束了与父亲的关系,并非大鹰的所有物。

况且这段关系并非大鹰强迫的。他从来没有对德子霸王硬上弓。两人的亲密关系,从一开始就是对等的,行为是两情相悦的。这段关系也是德子希望的。德子喊大鹰“少爷”,但那是一种习惯,脱光衣服后,就没有主仆之分。证据就是,德子绝不会说什么“请您疼我”、“请您抱我”这类小妾般的话。

今天我有空,晚上可以去少爷房间吗?她会这样说。若是更进一步辩解,要求性关系的几乎都是德子,大鹰从没主动要求。

话虽如此,也不是说德子有多好色。有时即使同床,若是不起劲,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德子没钱也没时间出去游玩,所以这或许是一种娱乐的替代行为。

大鹰三年前搬出自己的家,在外租屋,结果德子以照顾少爷为名目,开始来找大鹰。这也不是大鹰教唆的,而是德子的主意。

大鹰不清楚德子究竟怎么想。或许是关系拖拖拉拉地持续着,渐渐萌生了类似情意的感情,但德子从没开口要求结婚。或许她根本没有这种念头。

或是无法想象?

对作为佣人的德子而言,这或许是无法想象的事。从德子的身份与境遇来看,与主人家的少爷成亲,这种事她连想都不敢想吧。

大鹰也想,那么自己果然是个卑鄙小人吗?利用对方的毫无所求,恣意玩弄对方的肉体——因为事情也可以这样解释。

但是如果要更进一步辩解,大鹰也数次严肃地考虑过娶德子,也坦白地对德子说出了他的心声。

但他只得到了一阵笑。

他看不出那笑容的背后是什么。也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但他没有把他与德子的关系告诉任何人。他把这件事当成秘密。当然,母亲和祖母也浑然不觉。或许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瞒的,隐瞒到底也没有意义;更何况,这时候再摊开来说也很怪;再说,想到死去的父亲,他更是难以启齿,结果就拖到现在。

这不是出轨,却是私通吧。

大鹰不打算娶德子,德子也不打算跟他在一起。他们是纯粹的肉体关系。

或许他们的关系,是所谓的情夫情妇。

更重要的是,他们对世人隐瞒彼此的关系,所以依然是私通。

私下通好。

或许是因为这样……对大鹰而言,他觉得与德子的关系完全是自慰的延长。

说穿了只是两个人一起泄欲。即便当中有性交的行为,但在心情上,与自己一个人偷偷自慰没什么两样。实际上,刚发生关系时,他们的交流经常并不伴随着性交,也没有爱抚或拥抱,就像情窦初开的孩童那样,只是相互袒露私处,彼此触摸。应该也有过几次,仅止于这种普通的行为就结束了。

大鹰姑且不论,但德子还年轻,没有经验,这或许是没办法的事。

据说大鹰的父亲虽然好色,但并不贪婪。

德子说,父亲经常是突然要求,行为也很短暂。父亲很多时候是极为单方面而且发作式地发生行为,尽兴之后,便草草善后,逃也似的出门去了。对德子来说,她只要稍微忍耐一下就过去了,所以也不觉得厌恶。

她似乎莫名地看得很开。

即使如此,连话也没说上几句,只是要求交媾,应该还是很令人不是滋味吧。

另一方面,说到那时候的大鹰,他也因为刚从杀伐的战场上归来,心态上变得极为开放吧。他对女体也有着旺盛的探索心,因此即使只是稀松平常的嬉闹,他自认为也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尝试过相当多的花样。他不记得自己强迫过谁,但也不记得拒绝过对方的引诱。

对德子来说,与父亲的关系应该是义务、是侍奉;但与大鹰的关系是自发性的……应该这么看待吗?不,或许应该认为,对德子而言,这么去认定是很重要的。持续与老板、支配者的儿子私通,对德子来说,或许类似于一种性的自我解放。

大鹰想,那父亲又是如何呢?

通过以金钱束缚、玩弄对方的肉体,父亲是觉得自己征服了德子这个女人吗?这满足了父亲的独占欲吗?

大鹰不这么认为。

这从父亲发作式地进行宛如鸟儿交配般毫无情趣的交媾,然后就这么外出的态度可见一斑。对父亲而言,德子或许只是对日常的一种细微的,也是徒劳的抵抗。

大鹰觉得生前是个正人君子的父亲,对于背叛妻子、欺骗世人、蹂躏德子人格的下贱行为,应该有比一般人更深的罪恶感。

父亲是个胆小鬼吧。

然而……大鹰在与德子发生关系时,也会感觉到些许的罪恶以及自我厌恶。

那果然是对父亲的复杂情感、是隐瞒母亲及祖母的内疚感、是对世人的借口。那是自己并不道德的反省之心,也是背德的愉悦。追根究底,就和自慰时的心态相同。

这些情绪都与那种感觉不同。

——太愚昧了。

那种感觉……果然是异质的。

觉得自己愚昧的瞬间,罪恶感会消失殆尽。那一瞬间,大鹰与社会断绝,没有道德也没有背德,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但也并非自我厌恶。

他只是一味地感到愚昧。

那么——大鹰想——

除此之外的情况,会怎么样?

大鹰不是没有接触过德子以外的女人。

他第一次的对象是大他四岁的澡堂老板家的女儿。

那时他被诱惑,任凭别人摆布。

当时他十六岁。后来他也跟两三个人玩过。

虽然当上警察后就停止了,但有段时期他也常上妓院。

出征前他和前来慰安的妓女上了床,也买过流莺。

买妓女不是值得嘉许的行为,但当时和现在不一样,并不违反法律,也不丢人。就算买了妓女,也不会被指指点点。若是过度沉迷,是会受到规劝,但并不是需要遮遮掩掩的事。当时是那样的时代。

他觉得他并没有罪恶感。

那也不是背德的行为。对照今天的尺度,那或许仍是被归类于淫秽不道德的行为,但在大鹰年轻时,那是很普通的事,绝对不是不可告人之事。与自慰、私通显然不同。

可是。

太愚昧了……

他觉得愚昧。

即使耽溺于娼妓的肉体,即使和附近好色的姑娘嬉游,那种念头就是会找上他

不,不是找上他,或许它总是如影随形

不过即使觉得愚昧,激情依然存在。

反倒是色欲会被更激烈地撩拨起来。大鹰想着太愚昧了太愚昧了,持续律动,当他感到愚昧的情绪抵达巅峰的瞬间,大鹰射了。

那比射精的疲劳感更令大鹰疲惫。

会觉得自虐,就是这个缘故。

这个念头会被性的刺激诱发,与兴奋和高潮等比例增大。无论与谁交媾,或是一个人自淫,它都同样地折磨着大鹰。

太愚昧了——它说。

3

太愚昧了。

当时大鹰也这么想。所以那时大鹰细细寻思了一下。

那是去年的事。当时是夏天,闷热异常。他那天休假,或许是正值中元连假,从白天起就待在租屋处。热得像蒸锅的房间正中央铺着潮湿的被褥,上头趴着裸身的德子。

那是激烈的云雨之后。揉成一团的薄纸掉了一地,房间里充斥着雄性的气味与雌性的香味,浓烈得呛人。大鹰应该流了很多汗,但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模样,也不记得是坐着还是躺着。他只记得无比疲倦。觉得自己愚昧的情绪强烈到了极点。

这样的情绪迟迟没有凋萎。

性交的充实感与那种情绪呈正比。肉体的满足感愈是强烈,觉得愚昧的情绪也愈强烈。阳具一下子就萎靡了,但那股情绪需要一段时间才会消失。

尽管连自己是什么姿势都不确定,但可笑的是,他清楚记得德子一丝不挂。他把脸颊贴在她柔软的臀肉上,她说很热,别这样。

的确,他也觉得黏糊糊的,不太舒服。

当时大鹰心想,自慰与性交哪里不同……?

射精的快感应该没有多大的差异。不,没那回事,或许有些人会说跟女人做比较爽,但大鹰认为如果把身体状况和心情考虑进去,有时舒服,但有时也不怎么样,实际上应该没有多大的差别。

那么是哪里不同?

简而言之,是动员的感官数量不同。

说穿了,自慰是对局部刺激的反应。运作的只有手指和手掌的触觉,以及生殖器官的感觉,顶多再加上视觉性的刺激。

性交的话,就不只如此了。

首先,全身皮肤会彼此相触,因此触觉的活跃程度,不是自慰可以比拟的。当然还有视觉刺激,再加上听觉也必须作用。还有嗅觉,味觉也不例外。

触觉、声音、味道、气味。眼、耳、舌、鼻、皮肤。

五感都动员了。

不仅如此,还必须视对方的反应来行动。对于接收到的刺激,也必须做出适宜的反应。必须用脑,心情也会有所变化。

就这样,动员肉体与精神,最后带来高潮。结果虽然只是射精而已,但过程要复杂得多。

付出的劳力不同。

大鹰看着德子年糕般白嫩的大腿心想。

——官能。

据说享受性欲的活动,就叫作官能。听说这个词原本就和感觉等词语一样,主要是用来表现感觉器官等身体各部位作用的词语,不过有时似乎也包括一些心理活动。

——不对,不是心。

大鹰这么想,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德子的裸体看。他在想,这女人对他算是什么?

他并不讨厌她。不如说是喜欢她。

但是这里,在这个房间里有恋爱情感吗?

你喜欢我吗?大鹰问。

喜欢呀,德子回答。

“如果不喜欢,才不会跟您做那样的事呢。”

喜欢。是吗?

不是只喜欢我这里吗?大鹰嬉皮笑脸说,抓起德子的右手往自己的胯下摸。

是呀,人家是喜欢这里呀,德子也嬉皮笑脸地翻过身体。这时,她有些失去弹性的硕大乳房摇晃变形。

看到那变形的乳房,大鹰瞬间又硬了。

喜欢——听到这话时,却是毫无变化。

太愚昧了。

这样的想法再次膨胀。然后大鹰嗅着呛人的雌性气味、吸吮着雌性的味道,再次没入女体之中。

——真的。

太愚昧了太愚昧了太愚昧了。

大鹰忘了一切,耽溺在行为之中。眼前只看得到白皙柔软的女体,身体触碰到的全是湿滑的黏膜,鼻腔中充满潮湿的气味,舌尖被黏稠的淫水味道占据。沾湿的阴毛、分泌物、喘息声与呼吸声。布料沙沙摩擦的声音。液体搅动的声音。即使如此——

觉得愚昧的想法益发膨胀了。

后来……

大鹰好一阵子不敢再见德子,他陷入深深的沮丧。

到底是什么愚昧?

是哪里愚昧?

——官能。

意思是器官反应吗?

那么其中没有意志吗?没有感情吗?没有精神吗?

不应该那样的。

不,就是没有。

最近人们都说爱,但以前的人是说情。

是官能与爱情没办法做出妥协,大鹰认为。

——爱情。

不想见到德子的理由还有另一个。

那时,大鹰似乎开始对某位女性萌生恋爱情愫。这并没有什么不对,是很理所当然的感情吧。

对于德子,似乎也不需要顾忌。

那时,德子常把这些话挂在嘴边:

少爷也差不多该讨个媳妇了……

夫人也在为少爷操心……

请快点让夫人抱抱小孙子,尽个孝吧……

少爷也老大不小了……

至少也该有一两个中意的姑娘吧?

那你呢?大鹰问,德子说只要有人肯要,她立刻就会嫁过去。母亲好像对德子说,她在家里帮了这么久的忙,愿意为她主持婚事。德子说她对此很感激,似乎是肺腑之言。

德子看得很开。

至于大鹰……他也并非看不开。

对于与德子分手,他并不感到有多留恋。

他不讨厌德子,但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情人。如果德子拒绝分手、要求结婚,那就另当别论,但如果不是这样……

果然没有执着。

实际上,过去大鹰即使和德子以外的女人发生关系,或是上妓院,德子也从来没有表现出嫉妒的样子。

他大概不会跟德子厮守在一起。

那么应该也没必要顾虑。反倒是告诉她自己有心仪的对象,或许她还会为他开心。但大鹰就是没办法告诉德子。

不仅如此,大鹰还避着德子。

他并不是讨厌德子了。他是讨厌性交——

讨厌觉得自己愚昧。德子有照顾他身边琐事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因此会过来替他拿换洗衣物等,但大鹰有阵子谎称身体不适,与她断绝往来。

实在是不行。他讨厌性交。讨厌是讨厌,但……性欲就是不肯消退。每次光是看到来访的德子如丝般的肌肤,大鹰就兴奋了。不管是看手指头、看后颈,还是闻到味道,他都会产生性欲。这也令他厌恶得不行。

太愚昧了,太愚昧了,他这么想。

然后他自慰。大鹰想着太愚昧了,射了好几次。自慰时,大鹰脑中浮现的……不是朝思暮想的心上人,而是德子。

而且是德子的局部

手臂柔软的肉。

从底下仰望时扭曲的乳房。

被捏住变形的乳头,以及起皱的乳晕。

露出双臀之间,漆黑濡湿的一部分阴户。

这些毫无疑问是德子的零件,但它们已经不是德子了。是物体,不是人。失去了身为人的轮廓。当然,没有人格可言。

——德子。

德子是个性情温婉,勤劳能干的姑娘。

德子很擅长女红。她不太会读写,但意外地擅长画图。

德子一笑,表情就像在哭。她喜欢羊羹,喜欢金团 [15],讨厌红姜。

父亲早逝,盐山的老家有老母和两个年纪相差甚远的哥哥,还有一个嫁出去的姐姐。不会游泳,所以讨厌去河边……

没有,完全没有这些。

那里没有德子这个人的历史。没有意志也没有情感。即使有气味、味道和触感,也没有情绪或感情。那已经不是人了。占据了大鹰脑袋的德子的局部,从别的角度来看,只是丑陋、变色而变形的肉块。

——是肉块。

大鹰被那些肉块撩拨起性欲,然后射出精液。

这就是官能吗?大鹰想。

太愚昧了。

他觉得真是太愚昧了。

如果这就叫官能。

恋爱、思慕、尊敬、怜悯、憧憬、畏惧、慈悲。

这些人性的情感,与官能岂不是毫无关联了吗?不,或许是以扭曲的形式联结在一起。这类人性的感情遭到践踏而获得的背德感,或许都助长了官能。

说到大鹰萌生恋爱情愫的对象,是住在他租屋对面的小学教师。

名叫奥贯薰子。

年龄不清楚,也无从知晓,大鹰从来没跟薰子说过话。

大鹰住在二楼,打开窗户,就能清楚看到薰子的家。

早春时分,他在休假的日子外出时看到她。后来擦肩而过几次,也远远见过她和街坊邻居聊天的样子,当时也听到她的声音。仅此而已。

名字和工作单位,是从房东那里听到的。是他假装闲聊,探听出来的情报。那是位充满清洁感、这一带少见的都会姑娘。

不知为何,大鹰被她深深吸引。俗话说恋爱没有道理,真是如此。

他觉得已经年过三十的男人说什么憧憬很可笑,但他的感情经验不足以判断那是否为憧憬,所以这应该叫作爱慕吗?

爱慕是爱慕了,但无以为继。他觉得不应该要求交往。别说交往了,他害怕认识她。

明明深深为她倾心。

大鹰并没有恶意,而且他也是公务员,没道理受到轻蔑或是疏远。至少应该向她打声呼的……现在他这么觉得。

可是他办不到。

大鹰……一定是不愿意把薰子当成性对象。他非常厌恶这样。

他不认为恋爱关系就等于性关系。

恋爱是——应该也是相互理解、彼此尊重的关系吧。不只是相互依赖,而是以独立的个人身份,一对异性对等往来的关系吧。他认为追根究底,完全没有性关系的恋爱也是有可能的,也觉得事实上就有。即使不谈什么深奥的道理,世上应该没有多少傻子,会肤浅地认为性交就等于恋爱吧。大鹰也是如此。

可是,即使如此,应该也由恋爱到最后发展出性交。

比方说,有些夫妇即使结了婚,或许也没有性关系,而且也没有人有资格责备他们吧。

但并非每个人都该如此。没有人说夫妻不可以生小孩,也不会有人说不可以相爱到最后彼此结合,发生性关系。

不是只有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才叫作恋爱,也不是说情侣就非得要有性关系不可。但情侣结婚并不是什么怪事,而情侣发生性关系,也没有什么不自然。

但大鹰就是厌恶这样。

如果与薰子的关系变得密切,薰子将自然而然变成他性遐想的对象之一。

这么一来,大鹰就会变得愚昧,一定会变得愚昧。

他不想像他对德子那样,把薰子拆解开来。

疼爱局部、摩挲局部。

曝露着丑恶的肉块。

他烦闷不已。

结果入秋以后,大鹰又开始和德子上床了。

因为他觉得与其想着德子的局部耽于自慰,和德子上床更像话些。因为横竖都要被觉得愚昧的念头呵责。

总觉得肚腹里变得一片糜烂。

结果什么都没变。大鹰继续与德子发生性关系,看着薰子的身影,过了一段时间。觉得愚昧的念头益发强烈,支配了大鹰的绝大部分。

为了逃离那难以承受的情绪,大鹰为薰子倾心;为了滋养那情绪,大鹰与德子性交。

爱情与官能彻底乖离,大鹰整个人分裂了。

4

太愚昧了。

实在愚昧过头了。

去年冬天,大鹰几乎是破灭性地这么感觉。那是年关将至,街上开始变得忙碌的时候。

大鹰听房东说薰子订婚了。

据说她决定嫁到一户住在蓼科的旧华族家。一开始,大鹰没有丝毫感慨。他既不惊讶,也不感到悲伤或懊丧。

当然,他没有告诉房东他暗恋薰子的事,应该也没有被识破,所以他的反应非常理所当然。

他也不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过还是得到了闲聊程度的情报。

据说薰子原本在研究鸟类的生态,而那个旧华族家里有许多宝贵的标本,她前往参观,就是这样缔结的姻缘……

对大鹰来说无关紧要。

他走上楼梯,回到自己房间,来到窗边,望着窗外,这时大鹰总算恢复了像人的感情。

不过,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

不是嫉妒或悔恨。

勉强要说的话,接近愤怒吗?是一种烦躁、五脏六腑滚滚沸腾般的感觉。或许也有焦急,也有窝囊吧。

无能为力、无可挽回的状况……就类似眼睁睁看着自己家被火舌吞噬那样吗?事到如今已经迟了。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把这无处发泄的怒意吞下去。

大鹰摇摇晃晃,在浸染了自己与德子情欲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每次来回,脑中就浮现自己愚昧的模样。

——薰子。

要嫁人了。房东说,不是相亲,似乎是恋爱结婚。

薰子在谈恋爱。当大鹰在这处寒酸、浸染了淫水气味的房间里成为官能的俘虏时。

薰子与恋人说了许多事、看了许多东西,欢喜,滋养爱苗,互诉衷曲。

就在大鹰耽溺于肉块的时候。

抚弄着德子——不,德子的局部的时候。

大鹰颤抖。

房间很冷,但大鹰流着汗。

然后他寻思了一阵,终于这么想了。

薰子也会变成局部

如果结婚,薰子也会性交

那么……

薰子也会失去人格吗?

会失去身为人的轮廓吗?就像大鹰一样。

究竟会不会?薰子也有肉体。那洁白清纯的上衣底下,隐藏着会柔软变形的肉块。既然如此,那么薰子也……

——薰子也会变得愚昧吗?

大鹰冷不防兴奋起来,感情共鸣了。他错觉精神与肉体合而为一了。阳具无意义地勃起,感情与官能交织在一起。

大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离开房间。近乎疯狂的性冲动涌了上来。与其说是情欲,不如说更接近兽欲,其中已经没有大鹰的意志了。

这时,大鹰成了个真正的愚者。

然后大鹰醒悟了。

要除掉这感到愚昧的心情……

最好的方法就是承认自己是个愚者。只要彻底成为一个愚者就行了——他想。大鹰下楼,穿上鞋子外出,完全没想到下一步要怎么做。

毕竟大鹰是个愚者。愚者不会考虑到往后。愚者什么都不会反省。愚者什么都不要求。

只是纯然地蠢。

然而来到马路上后,不知为何大鹰软了。

因为他一下子变得极为不安无助,就像个迷路的孩子。情欲与兴奋都消失无踪。

那是只维持了短短几分钟的亢奋。

大鹰宛如退烧般清醒过来,木然立在夕阳的幽光中,茫然望着薰子家的玄关。

他意识到这个家跟自己没有任何关联。

因为那看上去与从二楼眺望的景色不同。

他从来没有跨过这道门,他想往后应该也不会。

四下瞬间暗了下来。

大鹰无奈地直接上街,无奈地喝了酒。若是能痛饮一番,或许还像个男子汉,但他酒量本来就不怎么好,也不喜欢酒家的环境,待不到一个小时就离开了。

——太可笑了。

自己实在过于窝囊,让他连气都气不起来了。

滑稽。简直像个小丑。笑都笑不出来。

这是个月光清朗的夜。

弯过巷弄,站在租屋前,不经意地回头一看。

幽幽的灯光透了出来。那灯光宛如热气般缓缓摇曳,似乎是蒸汽。

大鹰被吸引似的往那里走去。

当然……租屋对面是薰子的家。

跨过玄关,沿着木墙往灯光的方向走去。

来到与邻宅之间的小径。没有路灯,因此狭窄的小径一片漆黑。他稍微踮起脚尖。

窗户微启,蒸汽从那里冒了出来。

只看得到这些。

只有窗户上半部朦胧地亮着。视轴定在那里,稍稍移动。

为何要这么做,大鹰也不清楚。虽然他有几分酒意,但应该没有醉。不过这种行动,偏离了大鹰平时的行动原理。

大鹰是警察。

然后说到当时大鹰正在做的事……显然是轻犯罪。过去大鹰对警察的职务认真执行,从来没做过违法犯纪的事。

有道木门。

轻轻一推,木门轻易打开了。

大鹰屏息。他感觉额角冒出血管。

突然间,大鹰失去了听觉。他穿过木门。

大鹰穿过木门——

大鹰穿过木门——

弯下身子,在窗户的正下方,窗户的……

被切割下来的现实。

窗中被窗框切割成四方形,里面有着薰子的局部。

是光滑的背与右乳。

纤细的后颈,后颈上的毛发。

微红的肌肤。

蒸汽与水滴。

然后……

大鹰恍神了。

悸动乱得可怕,心跳猛然加速,但他毫不兴奋。

——愚者。

大鹰就这么后退,背对着穿过木门,一屁股跌坐在漆黑的巷弄中。

仔细想想,这是公仆非法侵入民宅,偷窥浴室。这是个大问题。然而当时大鹰没有丝毫罪恶感。话虽如此,却也没有偷窥朝思暮想的女人裸体的愉悦。

大鹰软着。

愚昧。

愚昧愚昧。

愚昧愚昧愚昧。

愚昧愚昧愚昧愚昧。

愚昧到了即将崩毁的地步……

他只是这么想。

脑中什么也没有,真的是一团空洞。幸好周围没有人影,如果这时有人在大鹰的身边,一定会目击到一张宛如木偶般呆滞到极点的面孔吧。

这时大鹰想起来了

那是……

战争开始前。

他十五岁的时候。

夏季,为了参加法事,他前往位于小诸的本家。

自年幼时开始,每年他都会回本家一两次。不过那一年是曾祖父的十三周年忌日还是什么,法事异于往年地盛大,约三十名亲戚齐聚一堂。

本家有个名叫百合、年约十四的女孩。百合非常美丽,但瘦骨嶙峋,体弱多病,脸色总是苍白,低低地垂着头。

百合有个随身看护的护士。

记得她叫花田,当时应该二十二三岁左右。

大鹰对那个叫花田什么的护士有着特殊的感情。那是实在称不上恋爱的幼稚情感。只是单纯的喜欢,或者该说受到她的吸引?

不,正确地说,或许他是对她明确地感觉到性的吸引力。没错。那是一种色情的感情。

即使现在回想,那个名叫花田的女性也是个肉感的、淫荡的——虽然这是非常歧视性的字眼——容貌十分撩人的女性。

那名护士总是穿洋装,虽然不是白衣制服,但总是一身白上衣配深蓝色的裙子。当时束口裤和国民服 [16]尚未普及全民,但因为是乡下,又是那个年代,所以是相当罕见的打扮吧。或许因此格外有这种感觉。

透过阳光,可以看出衣服底下的肉体线条。

阳光一照,内衣就透了出来。

他记得,那丰满的胸部隆起、后颈垂落的发丝令他看了刺眼,看了心烦。乡下的少年幻想着那白色布料底下的肉体。

不过……也不是因此就怎么样。

当时还是少年的大鹰,并未对她投以比别人更下作的雄性视线。正相反,每当大鹰看到她那个模样,就会别开目光,转开脸去,羞惭不已。

他只是单纯地害羞吧。那时他还很纯真。

而……就在法事当天晚上。

那是个湿度很高、闷热无比的夜晚。

法事顺利结束,客人都离开了,但偌大的屋舍仍留下了约二十名亲戚。酒宴似乎持续到早上,但年纪还小的大鹰先去睡了。

或许是人数的关系,他被安排在不同于平日的房间休息。

天气很热,因此纸门窗户全都打开了。

当时与现在不同,没有电灯,用的是纸罩灯。大鹰准备就寝,熄掉纸罩灯的火,冰冷的月光便无声无息地洒了进来。

那是个明亮的夜晚。实际上究竟有多亮,实情如何,已在记忆之外,但在他的印象里,亮得宛如白夜。

嘶、嘶。

他听见睡着的呼吸声。

邻室挂着蚊帐。

凝目细看。

有团白色的东西。

瞬间,他觉得那是花田小姐

大鹰留意着不发出声音,爬近蚊帐。

不是情欲驱使他这么做。他想他只是疑惑花田小姐睡觉时是不是也穿着洋装,近乎一种好奇心。

膝盖擦过榻榻米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

汗水……

“嗒”的一声,落在榻榻米上。

蚊帐另一侧,有条白色的东西伸展着。

是腿。浴衣前襟整个敞开,两条丰腴的腿摊放在垫被上。

大鹰记得他暂时别开了目光。

因为他记得扔放在垫被旁边,用来驱蚊的团扇上的图案。

画的是小鸟。

他静静不动,过了半晌。

汗水不断地淌进眼中。

然后大鹰轻轻地、极轻地,小心翼翼地掀起蚊帐。

光是捏住蚊帐边缘,就花了好久。

薄膜翻卷开来,没彻底被隔绝的月光照了进来。

大鹰先凝视脚尖。

然后是脚背、脚踝、脚脖子、小腿、膝盖、大腿,细细舔上去似的移动视线。很快地,他盯着微张的大腿根部。

当时与现在不同,没有穿内裤的习惯。

更别说睡觉的时候,没有人会穿底裤。

比起现在,那时女性器官裸露的机会更多。

即使如此……

大鹰的眼睛还是盯在上头

覆盖阴阜的阴毛很淡,但还是看不透阴裂内侧。不过大鹰仍然巨细靡遗地看到了幽微的阴影差异。

然而——大鹰心想。

不知何故,当时大鹰没有更多的兴奋了。

他也没有把手伸进自己的下半身。他只是看。

尽管憧憬的女性裸体——不,生殖器,就如同他一直幻想的,情色无比。

当然,若说大鹰没有性兴奋,也并非如此。在偷窃的罪恶感催化下,大鹰应该充分勃起着。

不过也就只有这样了。即使抬起视线,注视那敞开的胸脯,也没有改变。

摆脱了布料压抑的成熟乳房,如同大鹰期待的,有些随意地展现出它的形姿,但……

大鹰只是观察。

那只是观察。

然后不知为何突如其来地……

他感到愚昧。

就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大概是第一次,那个难以理解的念头降临大鹰脑中。

大鹰冷不防在胸中感到一股余烬闷烧般的不快感,从护士的白色裸体上扯开了视线。

刹那之间,大鹰看到了另一团肉块

它,模样淫猥至极,煽情无比。

看在大鹰眼中是如此。形状并不美,颜色看起来比护士的裸体更白、更冰冷。或许是因为护士的皮肤透出黏腻的桃红色。

而它苍白得就像团鬼火。

那……

是闭着双腿横陈的、百合清瘦的臀部。

看到那裸露的臀部之间、漆黑到诡异的阴影时……

大鹰感到一股冲击自腰椎冲上脊椎。胯下痉挛、收缩了几下。

他射精了。

这意想不到的身体反应让少年大鹰慌了。

他按住胯下,用浴衣前襟遮住前方,周章狼狈,只想设法不被发现,逃过这一劫。

然而下半身却违反他的意志,为射精的快感颤抖不已,视线则完全无法从百合泛黑淫猥的胯间移开。

但是……

大鹰的眼睛明明盯着那里……

倒映在大鹰的视网膜的,却是百合清纯的脸庞

大鹰喷洒精液,脑中明确地想起了百合的脸。

他不懂。

他从来没有对百合有过性方面的兴趣。

然而,即使看到那般痴心妄想的护士衣物底下的肉体,他也丝毫没有那种意思,然而……

——太愚昧了。

太愚昧了太愚昧了,这念头如此强烈。虽然近似后悔,但并不是后悔。

心情与身体分崩离析。他注视着淫靡的女阴,看见的却不知为何是百合清高的容颜。明明完全不匹配,为何这个女孩却是一个女人?

这时大鹰软着腿,倒退着离开蚊帐,糊里糊涂地逃回自己的房间。

从此以后。

大鹰就开始被那呵责自己的神秘感觉,被那可说是自诫也可说是自虐的、难以形容的念头给囚禁了。

一模一样——他心想。

这个状况与过去相同,他想。

然后……

大鹰逃也似的回到租屋,蒙上被子颤抖不已。

后来过了半年多,大鹰笃志得知了奥贯薰子的死讯。

5

太愚昧了。

大鹰真的太愚昧了。

搜查总部现在仍上上下下一片混乱。应该也有调查员正彻夜搜查。然而身为搜查一课负责人的大鹰却……

——我在这里做什么?

到底是在做什么?

大鹰坐在太平间的硬椅子上。

他居然正在亵渎死者。

是亵渎。这种行为除了亵渎,不可能还有其他意义,大鹰这么认为。

隐藏在台上白布底下的是薰子的遗骸。

是已经死去的,薰子的残骸。

是遗体。是尸身。

是物体。

奥贯薰子嫁到蓼科的旧华族家,然后在初夜当晚,遭人杀害。她是被杀死的。

那个冬天窥见的裸身——裸身的局部——成了他最后一眼见到的生前的薰子。

大鹰混乱了。

而混乱的结果是现在这个状况。

即使看到从现场被搬出来的薰子的遗体,大鹰仍无法掌握状况。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做。所以他才前来确认。

编了个理由。

三更半夜溜进这间充满线香味,却又有股药品味,即使在夏季也冷得像隆冬的房间。

沿着薰子的形状隆起的白布。

很像护士胸部隆起的上衣,也很像与德子交媾后凌乱的垫被皱褶。

大鹰……

掀起了布。

衣服脱掉了,明天一早就要解剖。

大鹰首先观察脚尖。

接着更进一步把布皱巴巴地推起——就像那天一样。

——从脚背、脚踝、小腿、膝盖、大腿,舔遍每一处似的移动视线。

没有血色。

就跟百合的皮肤一样。苍白,看起来冰冷。

不,实际上失去了体温,完全冷掉了。皮肤也失去弹性了。即使把脸颊贴在大腿上,也只是一片冰凉,与德子的臀部不同。

他爱抚它。

触感就像在摸索肌理细致的橡皮。

再往上翻卷。很快地,漆黑的阴毛露出来了。

大鹰抓住薰子的右脚,稍微打开紧闭的双腿。

覆盖上去似的把脸凑近大腿根部。大鹰像要把脸埋进大腿般,注视薰子的阴部,然后嗅闻气味。

有药品的味道。

这是尸体。

然而……

明明不可能交媾。

大鹰的身体却起了反应。他有一股想要奸尸的冲动。那是一股强烈到骇人的冲动。大鹰急忙用布盖住薰子的下半身,反射性地抽身,回到椅子上。

——我疯了,他心想。

尽管这么想——

却又觉得无所谓。反正那是尸体。是物体。不会抗拒也不会生气。如果把它当成局部来看,是一样的。跟看着春画自慰没什么不同,一样是背德的。要论罪恶感,奸尸要严重好几倍……

——不,不对。

这仍然是疯狂之举。

大鹰感到烦闷。

然而尽管烦闷,大鹰的器官却持续反应着。大鹰几乎要被官能驱动,好几次站起来又坐回去。

愚昧到无以复加。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鹰再次走近白布,这次大大地掀起。

除了脸部以外的裸身几乎都呈现出来。

大鹰用双手搂住遗体的腰部,嘴唇贴到肚脐上,用力吸吮。然后用脸颊摩擦腹部似的把脸滑上去,触碰仍未失去张力的娇小乳房。

不硬,也不软。

乳头已经开始变色了,跟在浴室偷看到的颜色不同。

他用力握住,就像对待德子的乳房那样。

一想到这里,大鹰不知为何瞬间泪如泉涌,觉得空虚得要命,离开了薰子的身体。整个裸身进入视野。

大鹰忽然感到害怕,草草用布盖住遗体,当场蹲下,头贴在地板上。然后他一再用额头撞地板。

不对不对不对。

我不是想做这种事的。

什么是官能?

什么是爱情?

性交之所以愉悦,是因为生殖行为对生物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必要行为。那终究只是为了存续物种的手段,因此射精的快感没有更多的意义了。这是生物学上的手段。

可是对于学会语言,创造出文化的人类,这种动物性的手段再也无法通用了吧。所以才会有另一种手段——冒出情啊爱的。情人、夫妇、家人、亲子,说穿了也是以那样的手段结合在一起,这是观念性的手段。

然而——

然而……观念膨胀了,观念超越肉体了。

与生殖无关的性、迷失了原本样貌的爱情。无论身为人或身为动物都不成立的、作为观念性怪物的——官能。

嘲笑、呵责大鹰的就是那观念的怪物。

会对局部与物体感觉到欲望,是因为肉体被观念超越了。

布就是布,尸体就是尸体。那种东西不可能是煽情的。人要有人格才算是人。而如果大鹰也是人,就应该去爱人才对。

情色毕竟只是观念。所以……

——不。原来如此。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

大鹰理解了。

面对薰子的遗体,大鹰身为人该做的事,只有一件。如果不这么做,大鹰一辈子都会被观念的怪物嘲笑吧。

唯有肯定并非局部也非物体的、身为人的薰子——对生前的薰子的人格付出敬意,才是让大鹰从这愚昧狂乱的状态回归日常的唯一方法。

大鹰颤抖着,慢慢站起来。

然后走近起皱的白布。

遗体靠头部的地方设有另一个台子。台上放了一只小花瓶,插了菊花。旁边有香炉、香和蜡烛、火柴等。

——可笑。

太愚昧了。

用不着观念的怪物来指出。

大鹰拿起一根香,点了火,用手掌煽熄火焰。

细烟摇曳缭绕了几圈,很快朝着天花板冉冉上升。

他静静地把香插入香炉。

冲动止息了。

“对不起。”

他想道歉。

他必须道歉。

虽然生前从没交谈过。

然后大鹰静静地掀起先前怎么都无法掀开的、薰子脸庞部分的布。掀开的瞬间……

薰子的脸扩大到整个房间,咧开大嘴笑了。

“愚昧啊!”

愚昧啊愚昧啊愚昧啊!

巨大的脸卑贱地放声大笑着。

那是护士的脸、百合的脸、德子的脸,同时也是许多个女阴。

大鹰在愉悦与恐慌之中崩坏了。

就在几天后——奥贯薰子命案侦破的隔天,大鹰笃志辞去警职失踪了。那是昭和二十八年夏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