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捌夜】雨女
1
总是下雨天。
赤木心想。
总是……这真是个暧昧到可怕的字眼。它的意思应该是经常、平素,但这种情况,却隐含了一定、永远的意思。不,后者的比例较大吧。不过话又说回来,经常一定是雨天、平素永远是雨天,不必说这种说法很奇怪。
也是有晴天或阴天的,也会下雪。
赤木没傻到连这都弄不清楚。
这也是当然的,又不是刚出世的小婴儿。
——这点事我还是知道的。
赤木这样想。
不,所以这个经常、平素是有条件的吧。
某些时候一定、某些情况一定,是有这样的意思的。
——怎样的情况?
赤木自问。
蒙眬中,身为主体的赤木与身为客体的赤木轮流出现。赤木自己也不明白哪边才是真的赤木。
不,两边都是赤木。
都是我。
——什么雨天?
“谢谢你。”
忽然间,稚嫩甜美的声音在脑中响起,然后赤木慢吞吞地醒了。
不洁的、暂时落脚之处的床铺。
海潮的香味。离海边很近。潮湿的垫被。
赤木睁开眼,首先察看自己的双掌,脏脏的。翻过来,手背也十分粗糙,指甲缝里塞了黑垢。
好脏。
现在的自己好脏。
现在的自己的人生肮脏透了。
一股不知是后悔还是死心、难以承受的情绪涌了上来。不是自我嫌恶。他并不讨厌自己,只是他喜欢的自己这么窝囊没用,这个现实令他难过。
他是个渺小的男人。
赤木撑起上半身。
窗外的天空一片阴暗。
下雨了吗?雨天。下雨了。
——总是下雨天。
赤木回想起来。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总是下雨天?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想法,但是什么时候这样想的?
——梦中吗?
唔,应该吧。赤木刚醒来,而且他可以确定那不是别人说的话。
事实上,外头无疑是一片阴雨。天空若非一片晴朗,就令他沮丧。虽然万里无云,有时也会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下雨啊。
他把身子撑得更直。
松树进入视野,再过去是大海。
他觉得雨天的大海也很讨厌。与其说是令人寂寞,不如说让人悲伤、忧郁。
荡漾着水,全是水,以无量的水形成的大海上,无数的水滴、细微虚渺的水滴毫不停歇地倾注。
再也没有比这更无为的事了。
雨珠绝对地卑微。
海无与伦比地宏大。
赤木再也无法忍耐了,他不喜欢雨天。
他别开视线,想要睡得久一点。昨晚的酒还有吗?太阳穴深处在作痛,身体也很疲倦,但他觉得睡不着,也无法别开视线。没有遮蔽物。窗上没有窗帘。
——明明不想看。
却会看到那棵松树。
那是赤木无能的证据。
——我太无能了。
仿佛嘲笑他的无能般,雨水倾洒在松树上。
不管怎么下,都只会渗入沙滩。
——不是的。
赤木整个人总算清醒过来了。他好像没更衣就睡了。非常不舒服。肚子应该也饿了,但他没食欲。因为灌了一堆廉价酒的关系吧。
如果可以,他想一直醉下去。
一切都不顺利。全失败了。明明没有可抛弃或失去的事物,但他还是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明明已经沦落到什么都无所谓的境地了。
——差劲透顶、狗屎般的人生。
没能做出半点像样的成就。
赤木不是笨。他出身低贱,家境贫穷,学历也低,但他认为他具有比别人更优秀的思考能力。考试成绩也总是名列前茅。他记性很好,做事很得要领,也十分机灵。
然而——
是运气不好吗?
是胆识不够吗?
是不善钻营吗?
想法愈来愈晦暗,心情郁闷,都是雨天害的。
赤木爬出被窝,心想总之先换个衣服。床铺和人生都脏了,但赤木仍是个爱干净的人。他对不规则的怠惰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但他生性一丝不苟,喜欢照规矩来。
他觉得这样过日子比较容易。
所以赤木才会过得这么艰难。
精疲力竭。本该是规规矩矩的人生,却精疲力竭地不断崩毁。
是不可抗力,也是怠惰吧。是能力不足,也是误判吧。但是扣错的纽扣,会愈扣愈错,除非回到源头重新来过,否则绝对无法恢复原状。
不管怎么擦拭,都无法去除人生的污点。只能浑身泥泞、脏污地活下去。只能这样了啊。
真不舒服。
最起码想要清理干净身体表面,想要把汗擦掉。
脱下潮湿的衬衫,都是汗臭。他最讨厌这种臭味了。内衣也湿闷,受不了。
想要洗澡。
但没有力气烧水。外面下雨,他不想去屋外。柴薪也都湿了吧。
澡堂还没开。
抓起手巾擦拭身体,连内裤等全身的衣物都更换过后,赤木走出房间。
这栋建筑物格局很奇怪。据说原本是盖来当作企业招待所的,但现在只是一栋无人使用的空屋。四间和室的正中央,是附厨房的西式大客厅。他从没见过格局这么古怪的房子,住起来非常不舒适。
所以说是招待所,应该是真的。
他在厨房洗了脸。洗一次不够,洗了好几次。然后漱漱口,咕噜咕噜大口喝水。
对面房间的同居客人还在睡吧。
很安静,但不能疏忽。
万一他起来就麻烦了,应付他很累人。
说是同居人,但赤木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们的关系仅是碰巧住在面对面的房间而已。那是个说话牛头不对马嘴、智力有问题的人。据说他是背了女友欠下的债款,被讨债的追赶而逃到这里来的,但这番说辞不知道有几分真实性。既然说是为了女人,感觉应该是个热情的好心人,但他不谙世事,话也说不通,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既迟钝又胆小的废物。
甚至不是个坏人。
赤木懒得应付他,所以尽量避着他。
所以明明就睡在对面房间,但很多日子甚至不会碰面。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有法子相处。只要有心,人可以没有任何牵扯,一个人活下去。
打招呼也很累,所以赤木擦完脸就匆匆回自己房间了。
房间温温的,弥漫着霉臭味。光线也不足。榻榻米的纹路变得稀疏,角落积着灰尘,感觉十分不洁。
外头在下雨。
那棵——
松树前,少女就死在那里。
明明答应要保护她的。
却失去了她。
难以忍受。
但他也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赤木的人生向来如此。所有的一切,不管怎么诚心诚意地努力,都适得其反。没有一件如赤木的愿。
但是……辩解或怪罪别人实在不合他的性子。所以赤木大多时候是默默地接受现实。
也因为这样,他常吃亏。
也曾因此背上莫须有的罪名。
但赤木都把它当成自作自受,全部承受下来。
就这样,赤木的人生又慢慢分崩离析了。他描绘的应该是爽朗的明天,却成了截然不同的扭曲异形。
咽下去,喝酒发牢骚,忍下来。
如此不断重复。
他觉得这次不能再这样了。
他曾逃避过一次,但还是忍受不下去。毕竟有人死了,不是赤木咽下去,全部承受下来就能没事的。
所以……
千丝万缕的雨中,站着一个女人。
2
他记得的是泥泞。
每回挖掘古老的记忆,几乎都会碰到泥泞。那记忆伴随着湿泥的气味。与其说是土味,不如该说是泥泞。
倒映在泥泞水洼上的是女人的脸。那是母亲的脸吗?一定是的。虽然他也不清楚。
那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呢?
赤木的老家是生产葫芦干的农家。
赤木在父亲的厄年出生。
依据村中习俗,厄年出生的孩子必须被抛弃一次,由捡到的父母抚养之后再送回家。连续死产的人家出生的孩子,以及天生体弱多病的孩子,也会这么做。是把天生的家运连同孩子一起丢掉,然后再让运气好的人捡到,让人生重新来过的意思吧。
赤木也背负着父亲的厄运出生,因此被丢在村中十字路口。父母似乎拜托村中的区长——他出生的村子这么称呼——把他捡回去。
当然,这是仪式性的——或者说完全就是仪式,因此并不是真的把他丢掉。
只是放在十字路口中间而已。放下,很快就会被捡起来。
然而,赤木一被丢到地上——
天色骤变,下起倾盆大雨来……据说。父亲惊慌失措,在应该要捡起他的区长伸手之前,又把婴儿给捡回来了。
这是没办法重来的。
后来好像又举行了仪式,但仪式原本就不是能够重来的。如果说这是无关紧要的迷信,那么从一开始就别这么做。但既然已经做了,就会被它囚禁,仪式就是这样的吧。
赤木动辄被这么说——
你是没被捡成的孩子。
是没丢干净的孩子。
厄运纠缠着你。
实际上,赤木自己也觉得厄运缠身。
在赤木出生的村子,捡孩子的人家叫老大,送出孩子被捡的人家叫小弟,两家之间会缔结亲子关系。可以借此机会,与村中的权贵沾亲带故,然而这下子连这缘分也不了了之了。
都是你害的——赤木被说过许多次。
因为是刚出生的事,赤木当然什么都不记得。虽然不记得,但那并不是赤木害的,而是……
是雨天害的。
——是巧合。
用不着想,就是巧合吧。
世上有所谓的雨男雨女。
意思是会招雨的人。
对于跑江湖摆摊的赤木而言,天候不顺是会左右生计的重大问题。有时候视天气,活动会延期或中止。远征前往的祭典碰上雨天的话,连饭都不必吃了。
所以不管是雨男还是雨女,都一样惹人厌。
赤木没被人说过是雨男,不过他知道有个卖糖的,每回下雨都会被骂是雨男。
他是被冤枉的。
肯定是被冤枉的。虽说确实只要有那个卖糖的在,活动常会因为下雨而泡汤。
但赤木觉得并非屡试不爽。不,不可能屡试不爽。就连梅雨季节,也有放晴的日子。凡事都有顺与不顺。但就像事情不可能从头顺到尾,也不可能从头倒霉到最后。
没这个道理。
活动不是卖糖的一个人办的,而参加的摊贩总是那几个老面孔。卖糖的也是在做生意,因此应该也不是每回都碰上雨天。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他觉得其他人才是雨男。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那个卖糖的应该是惹人厌吧。
渐渐地那个卖糖的不见了。
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每次想起那个卖糖的,赤木就觉得难过。不,他一直很难过。
他不愿为了并非自己的原因被骂得那么难听。
懂事以前,赤木就一直遭到那种不合理的对待。等到他长得够大了,才明白那是不合理的对待。
世上哪有孩子是扛着父母的厄运而生的?
每回下雨,赤木就遭到埋怨。
赤木家很穷。
葫芦干是当地特产,所以也有许多生产葫芦干的大型农家。赤木的老家靠着家中五人包办一切,也就是说,产量可想而知。母亲和祖母总是像柳枝一样低垂着头,指头扣着刨子,边转边削葫芦。他们穷得连买手摇式削皮机都买不起。
父亲认真工作,却很笨拙,是个冷漠的男人。
母亲很勤奋,却是个满嘴牢骚的女人。
祖母与母亲的婆媳关系非常差,但祖母并不与媳妇直接冲突,总是只骂父亲一个人。
大概是赤木上普通小学 [45]时的事吧。
雨仍下个不停。
有个女孩跌倒在哭。赤木觉得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跌得满身泥泞才会哭。赤木记得自己一直看着她。说看着一个跌倒的女孩也很怪,但在赤木的记忆里就是这样。
女孩应该是在他面前跌倒的。
而赤木撑着一把破伞。不是黑色塑料伞,而是传统纸伞,不仅难拿,而且很重。
竹柄很滑,光是要握紧,手掌就用力到发痛。这种细节真的记得很清楚。
他没有救女孩。
只是看着。没错。
跟女人说话,就会变弱……
摸到女人,手就会烂掉……
世上应该没那种可笑的事,但当时——当时的孩子都是这么说的。不管相不相信,大家都这么说,而且每个人也都竞相仿效这样的风潮。
所以赤木才没有救她吧。
他觉得女孩很可怜。他并不是看着女孩寻开心,也许是愣住了吧。他呆呆地看着,结果没办法继续看下去,也不敢走开,便垂下头了。
脚下一片泥泞。
水洼里一样倒映着女人的脸。
那是——
那不是母亲的脸吧。不对,绝对不是。
周围没有人影。在场的只有在泥水中挣扎的女孩,还有赤木而已。这一点错不了。
若问为什么……
因为赤木当时东张西望,确认了周围没有人。
因为他向女孩伸出手去。
他先好好确认过了。
因为没有人,所以赤木才会救女孩。如果有人,他就不敢这么做吧。因为摸到女人——
手会烂掉吗?
但是。
他会伸手的理由。
没错。
其实是因为他受不了倒映在水中的女人脸上那污蔑的眼神。水面上的女人无言地责备着赤木。你太软弱了。懦夫。不肯帮助弱者,是你比弱者更没用的证据。废物。没用。说穿了你就是个身负灾厄的……
没人要的孩子。
那双眼睛这么说着。
赤木没有听到声音。
是眼睛在责备赤木。浮现在泥水表面,只有脸的女人的眼睛这么对赤木诉说。才不是,我也可以救她的,我才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所以赤木才会下定决心伸出援手。但他无论如何就是介意旁人的目光,所以才会东张西望。
放眼望去,不见任何人影。
那么泥水上的是谁?
——不是母亲吗?
不是吧。水洼上的女人的脸……那不是母亲。不可能是母亲。绝对不是。那是不可能的事。
赤木从来没怀疑过,也从没认真想过,所以一直不放在心上。
但他从小就见过好几次。
一次又一次……
——每当下雨。
这时,赤木第二次醒来了。
他以为醒了,但似乎仍在被窝中。衣服也没换,脸也没洗。他只是以为做了这些事。原来全是梦吗?
一定是太不舒服了吧。
他想换衣服,想洗脸,而得换衣服,至少得洗把脸的强烈愿望让他在醒来的那一瞬间做了梦吧。
这回赤木真的起身了。
好倦怠。
脖子好痛。
胃部涌出苦涩的感觉。
醒得非常不舒服,但也异于宿醉,就连懒腰都懒得伸。
——是下雨的关系吗?
应该吧。
就是下雨的关系。没有干净衣物可换的不快、醉得难受的不快,再加上雨声的不快……这些让赤木在半梦半醒间,挖掘出平常完全不会意识到的古老记忆。
——雨女吗?
他记得。的确,赤木一清二楚地记得倒映在水洼表面的女人的脸。他从小就见过好几次。
总是同一张脸。
虽然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
赤木没站起来,而是四肢着地爬到窗边。在下雨。肮脏的玻璃另一头,许多水滴汇聚成线滑落,然后不停地从屋檐滴下来。
丝线般的雨。
前方是海。
——好奇怪。
仔细想想,那记忆实在诡异。赤木总算发现了。
脸怎么会倒映在水洼上呢?虽然应该需要角度、光线等各种条件,但不管是泥水还是浊水,只要是水面,有时的确是会凝结出清楚的影像。
但是,如果下雨的话——
雨滴应该毫不停歇地打在水洼上,这样水面不是会不断被激出涟漪吗?
那样的话,即便倒映出什么,也不可能看得清楚才对。除非像镜子般平静,否则不可能呈现那么清晰的倒影。
赤木探出身体,把脸凑近窗户。
总觉得。
想实际看看水洼确定一下。
那太理所当然了,根本不必确定。应该是的,但赤木无法不去确定。
烟雨蒙蒙,而且被窗框遮挡,几乎看不到地面。
——都是这样的吧。
雨停之后姑且不论,但正在下雨时,水面不会倒映出任何东西吧。即便有,影像也会扭曲,无法成形。
那么水面上的那张脸是什么?
怎么会那样一清二楚呢?难道女人是在水中吗?就算是,看起来也不会是那个样子。那并不是倒映着的。
——还用说吗?
一开始不就知道了吗?
因为根本没有人。
明明只可能倒映出自己丑陋的脸。
赤木忽然感到一阵阴寒。
在这闷热、汗湿不洁的房间角落,赤木大辅宛如淋了盆冷水,哆嗦了一两下。
那是……
那个雨女是什么?
是幻觉吗?如果不是,我是着魔了吗?
抬头一看。
千丝万缕的雨中,站着一个女人。
3
那个啊,是你的良心啊。
有人这么说。
是谁说的?记忆暧昧不明。
——对了。
是老师。
不是教师或议员,只是一个绰号叫老师的流浪汉。是以平冢一带为地盘,四处乞讨的六旬老人。那个老人怎么会说这种话?
——对了。
赤木把雨女的事告诉老师了。
那么这代表……赤木不是突然对那个雨女心生疑惑的吗?
虽然他好像是现在才发现个中古怪,但也只是他这么以为,其实从很早以前他就已经察觉到哪里奇怪了吧。
应该是醉了。
当时赤木应该是喝得烂醉,神志不清,才会把雨女的事告诉老师吧。
没错。
平时都忘了。只有意识下沉,不断沉到底,才会总算想起那个女人的脸。所以尽管赤木内心怀有强烈的疑惑和恐惧,却忘了它的存在过着日子。
因为一些原因,赤木暂居在招待所以后,一直在平冢一带做生意。说是做生意,也不是开店或卖艺,只是在路口街边铺上席子卖些杂货,是所谓的路边摊。
只是将一些牙刷、橡皮筋这类废物般的东西卖给路人。上门推销收入比较好,但赤木就是做不来。在拜访阶段他就忍不住退缩,气势输给了客人,老是吃闭门羹。就算是没用的东西,也硬要对方买下,叫作强迫推销;既然没办法强人所难,就做不来推销这种工作。
在外头铺上草席坐着,总会有人靠上来看看。出声招呼,也会有人停步。既然是出于自由意志靠上来的,应该是有几分兴趣,那么赤木也乐得推销。
赤木就是半吊子。
他过的就是这样的人生。
赤木虽然怕生,但很少被人害怕。虽然不热情,却容易被人瞧不起。所以他不会跟生活在街上的游民起冲突,与当地流氓也没有任何过节。而且这一带有很多暴发户的避暑胜地和要人的别墅,所以治安很好。只要不被警察盯上,不会发生什么麻烦的问题。赤木没向地头蛇付保护费,也没有被赶走,顺顺利利做着小生意。虽然赚得也不够别人揩油。
但他还是想要尽个礼数。
不是打招呼或付钱这类礼数。
他只是找了常在路上看到的一群人中感觉最年长的一个,请了他一两杯廉价酒。
那个人就是老师。
战前老师似乎是在某个学校当老师。赤木没有询问详情,但老师说他有严重的风湿。
他们应该没有建立起算得上亲近的关系,但还算熟,碰面也会聊上几句。赤木认为他是被接纳了。
——没错。
在那棵……松树前面。
失去了该保护的对象后,赤木诅咒自己的无能,自暴自弃,冲出招待所,漫无目的地流浪了四五天,最后还是回到了平冢。
然后和老师喝了酒。
——就是那时候吗?
大喝特喝。
赤木虽然以流氓自居,但酒量不怎么好,反倒算是差的。他没办法痛快地喝。喝了酒,他不会面色潮红,反而是脸色发白,感觉恶心,变得满嘴牢骚。因为他也清楚自己酒品不是很好,所以很少邀人一起喝酒。
但是那天他实在没办法不喝。
他难受极了。他怎样都无法原谅自己堕落的人生、自己的没用。
老师可能察觉了什么,只是静静听他倾诉。当然,赤木没有说出一切。如果说出来,会连累太多人,有可能让原本不必麻烦到的人蒙受棘手的困扰。
所以他说得极为暧昧而抽象。
结果那应该成了一场述说自己有多没用的、非常无趣的话局。但老师一边应和,一边专注地听着。这些赤木也还记得。可是,他把雨女的事说出来了吗?
说……出来了吧。因为他记得老师说那是他的良心。
良心?什么意思……?
没错。赤木应该是这样反问的。对于他这个问题,老师回答说良心就是良心。然后他接着说:因为结果你不是做了好事吗?那是好事吗?我做了好事吗?
她不是用责备的眼神看你吗……?
到底谁会责备你……?
责备你的就是你的良心啊……
你虽然装出一副坏小子模样,但骨子里是个好人啊……
老师这么说。
赤木没有故意耍坏的自觉。他只是不管怎么行动,都会落得不好的结果罢了。如果有人说他骨子里是好人,他也觉得或许是;但他认为世上没有几个人是真正坏到骨子里去的,所以他应该算普通吧。
他是胆小吧。虽然慎重不足,但经常瞻前顾后,裹足不前,招来失败。
不过,水洼里的女人,或许可以解释为赤木的良心显现出来的幻影。这的确是可以接受的说法。
幼时的那一天也是。
因为他觉得浑身泥泞而哭泣的女孩很可怜。明明可以救她,却没有扶起她,赤木也觉得是不对的。他之所以无法伸出援手,是因为介意别人的目光。这要是其他的恶童,肯定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或许还会指着女孩大笑。
赤木笑不出来。相反地,他的心湿漉漉的。就像被雨丝打中的水面,涟漪在心上扩散。这一点是肯定的。或许在赤木的最深处有什么在责备他,而它化为女人的形姿显现了吧。
显现在水洼的表面。
那么那是幻觉,是深层意识让他看见的幻影。
如果是幻影,即使被雨水打到,也不会凌乱扭曲。
然后赤木思考了。
那个时候也是如此。
那是赤木抛弃家里,沦为废物的稍早之前。
那时他已加入青年团一段时间,所以是十七八岁时吧。在村里,男人年满十五岁就被视为独当一面的男人,编入青壮年组,直到四十二岁以前,都要帮忙村里的公共事务和活动筹备。
那天也是雨天。
雨天里,全村动员进行送虫仪式。那是捕捉害虫,放入河中流走的仪式。接着以青壮年组为中心喝起酒来,热热闹闹,赤木觉得无处容身,为了醒酒而走出屋外。
他不经意地往小屋后方的妙见菩萨石塔望去。
有人。
是位姑娘。
雨中,一个姑娘也不撑伞,正垂头哭泣着。
就像是在削葫芦的母亲。
一旦这么想,他就觉得她可怜极了。
那是个叫咲江的姑娘。咲江是被称为御守大人的巫师家系,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青壮年组都与她保持距离。
应该算不上受歧视吧。虽然是乡下地方,但那不是太久以前的事,也不是被讨厌、受蔑视,但咲江无疑是受到白眼相待的。只是没有露骨地被蔑视,但众人都觉得她有点可怕。
赤木觉得不应该与她有太多瓜葛。
赤木在青壮年组里格格不入。
他家里穷,没有发言权,也不被信赖。
如果受排挤会很难熬,所以他一向笑脸迎人,却总感到如坐针毡。即使他耍宝炒热气氛,也只会惹来嘘声,从来没有被喜欢过,更别提受尊敬了。年长者无视他,同龄男子瞧不起他,比他小的也都轻视他。这就是赤木的处境。
他切身体认到,所以——
做出异于众人的行动很危险。
只是出声安慰,就不知道会招来什么麻烦事。
赤木又垂头了。他想视而不见。
脚下的水洼。
倒映出女人。
女人一样用眼神责备着赤木。
这样就好了吗?这真的是你的真心吗?甚至不敢伸手救助哭泣的人,你怎么窝囊成这样?迎合周围,为了死守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而奔走,你的人生就只能这样吗?
女人的眼神在这么说。
赤木承受不了。
不、不,才不是那样,我不是那种窝囊废。我不是那种胆小鬼。
赤木把伞伸到被雨和泪水打湿的咲江头上。
然后和她说话。
咲江断断续续地倾吐了难以理解的遭遇。
咲江似乎遭到一名青壮年组成员性侵。
赤木……
隔天就把侵犯了咲江的男人叫出来,严词痛斥一番,逼他负起责任。这引发了极大的纷争,在小村子里掀起万丈波澜。结果咲江嫁进了那个男人家里,算是以这种形式落了幕。
看吧……
老师说——
你不是做了好事吗……?
因为你的努力,那位姑娘也得到了幸福……
虽然不知道是同情还是义愤,但总之是善行啊……
你听从你的良心,所以得到了这样的好结果……
老师说得没错。
不是坏事。以结果来说是好的吧。虽然历经纷扰,但结局完美,没有任何坏事。
——没有吗?
真的吗?
真的没有吗?
这是好事吗?不,是好事吧。
——没错,那个时候也是。
那是——
赤木离开家里,自甘堕落,成了流氓的小弟,过着没趣没意思的日子的那时候……
是前年秋天吗?
那天也是下着雨。
活动因为雨天中止,赤木大白天就喝个烂醉,和一群混混酒后鬼扯淡得厌了,漫无目的地离开住处。
看到一个女人蹲在神社屋檐下。
是他大哥大庭的老婆里美。
里美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而且光着脚。
一眼就看得出她被打了。
大庭是个人渣。是个大醋桶,为人自私,而且生性多疑。老喜欢胡思乱想,无中生有地怀疑,然后责备里美。
拳打脚踢,甚至动刀伤人,即使在人前也毫不避讳。教人看不下去。
想都不必想,里美一定是挨打而逃出来的。而且被打得相当惨。
这种情况……
也就是大庭正处于气昏头的状态。
不管怎么差劲,大庭还是大哥。如果想讨好,就应该通报大庭说里美在这里,或是把她抓了带过去吧。身为小弟,就该这么做。
不,就算不这么做,假装没看到,混过去才是上策吧。
赤木背过脸去。
神社院内的水洼里。
倒映出女人的脸。
女人又用那种责骂的眼神看着赤木。这样就行了吗?这是对的吗?你要抛下受虐的人吗?你要助纣为虐吗?所谓仁义,就是你这种行为吗?为了维护你那腐败的人生中腐败的关系,你要容忍这样的残忍行径吗?
人渣。
女人的眼神呵责着他。
赤木无法承受。
不对。
我才不是人渣。
赤木……出声叫住里美。里美害怕,尖叫,哭泣。赤木安抚颤抖的里美,照护她,聆听她的话。虽然用不着听也猜得出大概,但愈听愈令人气愤。
赤木是个流氓,而且是流氓中的下三烂。
已经够人渣了。他自觉是个人生的失败者。事实上就是吧。身边的人也全是人渣。里美也是一样的。只有自甘堕落的笨女人会去当流氓的情妇,不可能幸福的。每一个都不像话。
即使如此。
赤木还是觉得大庭无法原谅。
但就算这么想,他也无能为力。
他不可能对大哥说三道四。即使撇开上下关系不谈,赤木也没那个狗胆。他说穿了就是个小混混,没拳脚,没气势,所以才会是底下的小喽啰。
他只能听里美抱怨。
里美似乎也很清楚。赤木这种小角色不可能帮得上忙,她再清楚不过了,但她还是不禁想要倾诉吧。里美不断恶言痛斥大庭。
赤木听了很难过。
他看着不断从神社屋檐落下的水滴。
水滴……
落入水洼。
水洼上……
倒映着那女人的脸。
女人的眼睛一样在责备着赤木。
你就不想想法子吗?你就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吗?那么你是人渣中的人渣。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就算做不到,还是非做不可吧?你这样还算是个人吗?
——没错。
那是良心吧。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水洼上的雨女刺激了赤木的内疚与心虚,结果唤醒了他的良知吧。
赤木后来经常与里美碰面,然后在里美哀求下,牵着她的手出走了。两人的逃亡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被逮到,抓了回去,但……
听说大庭因此被上头的人痛骂一顿,他对里美的态度也多少收敛了些,据说还做了类似谢罪的事。
皆大欢喜……吧。
就像老师说的,雨女强迫赤木行善。
也就是说,它是赤木良心的化身……也许。
是他沦落腐败差劲透顶的人生之中,几乎要迷失的良心化为女人的形姿显现吗?
如果是,那就是幻影。不是在世上拥有实体的存在。
这样的话——
那不是什么坏东西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就不是邪恶的事物了。
可是——
为什么是雨天?
为什么会倒映在泥泞的水洼里?
因为我的人生就像喝泥水过活吗?因为我的生活就像在泥沟中喘息吗?
或许吧。
在混浊、丑陋、肮脏、混乱的泥泞中,唯一平滑美丽的就是水的表面。或许良心就宛如泥泞沉淀后浮于水面的澄清部分。
要珍惜啊……
老师这么说。
不管怎么零落、肮脏、错误,至少灵魂还是洁净的,这么想就是啦——年老的游民是不是如此开导赤木?
那应该是他最大的鼓励了。
明明自己的人生也好不到哪里去。
——良心吗?
不不不。
不可能。
赤木脑中最深处的地方,有什么不安纷扰的感觉扩散开来。
他揉揉眼睛。依然模糊。自己才没有良心可言。即便有,它也已经蒙上一层灰了。这样沉沦的人生有什么正确可言?正确的事……
我这双肮脏的手。
窗外。
千丝万缕的雨中,站着一个女人。
4
或许。
——还没有醒来。
赤木这么觉得。自己是不是满身酒臭汗臭污浊,依然赖在梦乡里?在这昏睡中,赤木做了噩梦。
肯定是的。
这种过去与现在交织一般、难以形容的感觉,实在不像现实。一片混沌。
唯一清楚的。
只有那个雨女。
即使被雨珠击打,被泥巴弄浑,被黑影笼罩,唯有那个女人的脸,总是一片清明。
——那,是良心吗?
确实就像老师说的,赤木在那个雨女的引导下做了类似善行的行为。他伸手扶起跌倒哭泣的女孩,为了受辱的姑娘奋起,为了救助受虐的女人甘冒危险,甚至带着她亡命天涯。这些行为没有恶意,也不是出于算计。虽然不知道是源于同情还是救济,这全是为了别人而做的吧。而由于赤木采取了行动,即使只有一点,情况也因此改变了吧。
但是,即使是这样,这些行为究竟为赤木带来了什么?做了好事,他感到心安吗?别人得到幸福,他觉得开心吗?这种自我满足式的喜悦究竟有什么用?
——不。
不对。
果然不是。
那才不是良心这么中听的东西。绝对不是,赤木心想。
那个雨女对赤木而言……
没错。
年幼的那一天。
赤木确定四下无人,伸手扶起跌在泥洼中的女孩时。
泥巴非常湿滑,女孩哭闹着,所以赤木没办法一下子扶她站好。他缠斗了一阵子,丢开雨伞,用双手抓住挣扎的小女孩。他放弃把她拉起来,而是想要一口气把她抱起来。
就在这时。
喂,声音传来。
赤木瞬间放开女孩的身体。
因为他觉得不妙,他心想被看到了。
碰到女人就会变弱,会烂掉,会被同伴嘲笑,会被欺负。
这些想法在一瞬间掠过年幼赤木的脑际。
女孩……
再次陷进泥泞里。
你在做什么……!
是女孩父亲的声音。赤木被那气势吓到,后退了一步,这也很不妙。
因为从不同的角度解读——
看起来就像是赤木抓起女孩,把她丢进泥泞里。不,实际上对方就这么解读。看在女孩的父亲眼里,赤木完全就是把女孩推进泥泞当中。
女孩突然放声哭叫。
你这小子做什么……!
父亲踢溅起泥水,跑过来抱起女孩,然后一拳揍飞了赤木。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五雷轰顶般的怒声传来,赤木被一拳揍倒,跌滚在湿黏的泥地上。他倒在带来的纸伞上,所以痛极了。伞骨也断了。
女孩只是哭个不停。
雨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赤木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眼前泥水的表面上。
依然倒映出那个雨女。
但他不记得雨女是什么表情了。
他没有辩解。他没有余力解释。赤木浑身泥泞地回到家,挨骂了。而且女孩的父亲找上家里叫骂,母亲和祖母不停道歉,还改天登门谢罪。然后赤木被父亲骂,还被打了好几顿。
居然对小女孩动粗……!
你是人渣!带着灾厄的人渣孩子……!
你要让你父母多丢脸才甘心……!
赤木没有争辩。
应该说没办法争辩吧。如果解释,一定会被骂得更惨。他不受信任,也不可能受到信任。他也不想说出其实他是想要救女孩。他觉得会被其他孩子笑,说他想要跟女生好。他不想别人知道。
很长一段时间。
这件事在赤木内心留下了阴影。
——那是良心吗?
是良心吧。但一切都弄巧成拙。对赤木而言,那不是愉快的回忆。完全是讨厌的、阴暗的、难过辛酸的回忆。
没错。
赤木还是青年的那一天。
性侵了咲江的,是比赤木大一岁的村中权贵的儿子。而且是赤木出生时没能成功捡回赤木的人——相当于他们老大的人家——的儿子。
身份相差太悬殊了。
但赤木无法沉默。
赤木向对方抗议,责问他,逼他负起责任。当然起了纠纷。但赤木还是没有退缩,甚至找到对方家里。他的行动不管是在村中还是家里都惹来极大的批评。每个人都责怪他,说这有什么好闹的,这种事根本不应该拿来吵。咲江家,还有咲江本人,都恳求他不要再追究了。
赤木被孤立了。
但他没有罢手。他错失了收手的时机。
仔细想想——不,想都不必想,赤木强硬的态度太胡来了吧。对咲江的家人而言,赤木等于是在到处传播女儿被人玷污了;而对咲江来说,赤木等于是在大肆宣扬她被人强奸了。
而且这是个小村子。
当成强奸来看,这完全是犯罪,但说穿了是年轻人之间的感情问题。当然,既然不是两情相悦,就不该被原谅,但撇开这一点,这并非什么稀奇事。有时只要不吭声,是可以被放过的。
而赤木认为不能放过。
并不是说他正义感强烈、大义凛然,没那么了不起。硬要说的话,就是争一口气罢了。
赤木……
其实暗恋咲江。
他一直喜欢咲江。
所以,在雨中听到咲江的坦白时,赤木简直心如刀割。他既懊恨又哀伤又空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别放在心上,我会娶你——他真想这么说。
他想说,但他觉得这样不合道理。
这样岂不像在乘虚而入吗?而且这种说法,也像是无视咲江个人的尊严。要叫她别在意,也根本不可能。那只是换了种说法的“我不在意”罢了。等于是在说“就算你不是清白之身,我也可以忍耐”,暗含贬义。
如果是真心要安慰、真心要救她,就不可能说出那种话。赤木的心情无所谓,咲江的心情才是最该重视的。
所以赤木没有说出他喜欢她。
因为雨女叫他不要说。
因为雨女……是他的良心。
——不对。
不对,绝对不是。赤木什么都说不出口,是因为他没有自信。因为他实在不认为会有人喜欢他。因为他是个没骨头的、全村子瞧不起的、背负着父母厄运而生的穷人家小子。
假设他说出自己的心情,咲江拒绝他的话……
他只是害怕这样的结果,而不敢说出口罢了。所以赤木的失控行为,绝不是出于正义感,也不是同情,完全是在发泄积郁。只是因为自己的爱慕落空、心碎,而胡乱迁怒罢了。
——那种东西。
才不是良心。
咲江……
后来坦白说她其实爱慕着侵犯自己的男人。虽然中间有误会,但结果变成两情相悦,咲江被男人明媒正娶回家了。
这是村子里完全无法想象的一桩婚姻。门不当户不对,家世相差太悬殊了。尽管不是受歧视,但这是村中最底层的人家与村中权贵的联姻,在当时应该是难以想象的事。
而这桩姻缘能够凑成,都是因为赤木的仗义执言。
很快地,两家的婚礼举行了。
赤木没被邀请。这是当然的。不仅如此,就结果来说,赤木家等于遭到全村排挤,单方面断绝了关系。
父母连话都不肯跟赤木说了。
贫穷的家里,气氛变得更加阴沉了。
弄巧成拙。
每一件事都弄巧成拙。
要说良心,那或许是良心。可是那良心的发露,不是只给赤木,还有赤木的家人带去了难以承受的痛苦吗?
不,不只是家人。
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终归不可能顺利。咲江似乎吃了很多苦。赤木抛弃村子以后,听到她上吊自杀的消息。
这良心是为了什么?
那个雨女……
究竟想要赤木做什么?
是为了要他做好事而现身吗?最终招来了怎样的结果?
赤木的父亲在村子里无处容身,只能出门去外地工作。母亲的头垂得更低,只敢躲在路旁偷偷摸摸地走着。赤木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丢下父母,从家里、从村子逃了出去。
遵从良心,最后得到了什么?
不,那会不会是伪装成良心的恶意?
如果真的是那个雨女逼他做这些事的话……
没错。
在神社屋檐下。
哭泣的里美。
太可怜了,赤木真心这么想。
居然殴打弱女子,根本是人渣。
赤木这么想。
现在回想,赤木就是因为被别人这么指控,才会这么想的。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大庭做得太过分了。
那个时候,他认为这就是义愤填膺。赤木并没有爱上里美。爱上大哥的女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他根本不敢做,也从来没有过那种念头。他只是同情可怜的女人,对残忍的大哥感到愤慨。
然而——
结果他却成了睡了大哥女人、跟大哥女人私奔的畜生。
我不想挨揍……
也不想挨骂……
我已经不想跟那家伙继续在一起了……
里美说她想死,赤木好不容易劝阻她,但她还是说忍不下去、受不了了。
所以赤木叫她逃走。
结果里美要他一起逃。
然后赤木也动了心。
两人什么也没拿,就这么一起跑了。
两人暂时去了邻县,投宿廉价旅馆。
里美笑说,这是今年第一次,她一整天都没有挨揍。
赤木和里美变得亲密,但一次肌肤之亲也没有。
虽然在同一个房间过夜,但他连里美的手都没有握过。
赤木为里美做了能做的一切。因为他相信这样是对的。
那个雨女说应该这样做。不,她默默要求赤木这么做。那个女人刺激赤木的良心,挖开胆小鬼那细微的心的破绽。
被抓的那一天,也是雨天。
在雨中,赤木被一大群人拖出去,拳打脚踢,被打到不省人事。牙齿断了一颗,肋骨断了两根,脸肿成两倍大。
他被绑起来带回去,扔在仓库里两天,然后被逼着切下小指。
不过,整个帮会里应该没有人认为赤木和里美有一腿,上头的人也很清楚他们不是私奔。然后应该也知道原因出在大庭身上。证据就是,大庭也被训得很惨。
但还得做个了结。
为了杀鸡儆猴,帮会里必须把赤木当成让大哥丢脸的畜生。
理由和动机都无关紧要。赤木干出来的事,是相当于一颗门牙、两根肋骨、一根小指的行为,至少在赤木隶属的群体中如此。
虽然付出了代价,但帮派似乎也没办法让赤木像过去那样继续待下去。因为这样大庭面子上挂不住吧。赤木从帮会里被放逐,在若头 [46]斡旋下,进了东京的一个小帮派。当然,是在最底下当喽啰。
而里美回到大庭身边。
大庭似乎还是一样爱吃醋,但暴力行为收敛了一些——里美在电话中这么告诉赤木。
——这算什么?
赤木做的事究竟算是什么?
不管是义愤、同情还是良心,什么都好,但结果赤木只是在自掘坟墓。只是挨了一顿痛揍,少了一根手指。里美也是,虽说处境改善了一些,但也不是就得到幸福了。
那样的话——
那个雨女究竟想要赤木做什么?
是要他遵循良心行动吗?其实不是吧?
那个雨女只是想借由刺激赤木的良心,让他变得不幸吧?
那样的话,那个雨女就是灾厄吧?她是否就是赤木没能除掉的厄运?
那个女人。
可恶的雨女。
雨。
这时。
赤木回过神来。
——太、太可笑了。
他甩了几下头,每一甩动,太阳穴和脖子就发痛。
什么女人,根本是妄想嘛。不可能。什么浮在水面的女人的脸,完全是迷妄。是疯了。
那种东西——即使记得曾看到过——也只是幻觉罢了。
那么自己只是在逃避责任吧。只是把它归咎于幻觉而已,不是吗?
一切都是赤木自己做的事。
是赤木自己思考,自己决定,自己做出来的事。如果因此害得谁不幸、悲伤、痛苦,那都是赤木的责任。而不管赤木自己是不幸、悲伤还是痛苦,都是自作自受。
——没错,是我害的。
现在这种状况,也是赤木自己招惹的。
这无可挽回的状况,也不是任何人害的,而是赤木罪有应得。赤木现在可说是站在悬崖边了。已经没有退路了。一个差错,赤木的人生可能就完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切都是赤木咎由自取。
赤木沦落到东京,在那里遇见了一名女子。
女子叫实菜。
实菜也是个薄命女子,受到命运无情玩弄。但实菜并不只是自怜自哀,她不顾自己的身世悲惨,居然为同样身陷不幸的朋友担忧。
是她的心态鼓舞了赤木吧。明明不是那种性子,他却同情起实菜,义愤填膺,顺着良心,想要为实菜尽一份力。
然后他搞砸了。
实菜拜托赤木防止一起犯罪,拜托他保护一个人。因为比起自己得到幸福,实菜更希望朋友幸福。然而,犯罪却成功实施了。
赤木要保护的人也死了。
就在那棵松树的前方。
赤木完全没派上用场。
赤木自认为拼了命,也临机应变了,然而这些努力全都是徒劳,换得了最糟糕的结果。
——他从心底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赤木难过、懊悔,几乎快疯了。然后他自暴自弃,跑出这栋招待所喝个烂醉,醉了再醉,醉到神志不清。
——然后想起了雨女吗?
是这样吗?
真的是想起来的吗?赤木在过去真的看到过那样的东西吗?那不是为了逃避责任而捏造出来的虚伪记忆吗?因为不想承认没用的自己无用的部分,所以才想把那无用的部分从自己的内在驱逐出去,所以赤木甚至捏造出过去的记忆,是不是这样?
醒来后依然蒙眬的意识中,赤木努力要自己理性一点。赤木的理性告诉他一切都只是梦。倒映在水洼里的女人,是幻影——理性说。
真正存在的,是那个——
窗外的女子。那是……
那是实菜吗?
是实菜担心他,来看他了吗?不知道。
雨幕遮蔽了视野,看不出那是谁。
站在那种地方,一直看着这里,所以赤木觉得那一定是实菜,但是——
赤木做了无可挽回的事。
他喝得烂醉,让老师安慰,回到这处招待所,然后……
他振奋自己,想要挽回一切。因为他无法原谅。无法原谅折磨实菜、折磨她朋友的恶徒。所以他采取了行动。出于替天行道,惩治奸人的心情。
——而那或许也只是自以为是。
他只是想让人生重新来过吗?只是想弥补自己无数的失败吗?不,不是弥补。那是无从弥补的吧。那只是——
自我满足。
不是良心、不是义愤也不是同情。一切都是气量狭小的小人物的自我满足吧。
——话说回来,站在那里的女人是谁?实菜的话,不会一直站在那种地方吧。她应该会过来。只是站在远处看着,这太奇怪了。
或者这也是梦?
如果是梦,那么。
总不会——
是雨女吧?
他心想,望过去一看,也觉得面容与倒映在水洼里的女人有几分相似。不,显然肖似。
那会不会是雨女?
这么一想,女人脸庞的轮廓顿时变得鲜明。那毫无疑问就是雨女的脸,是那张脸。是不知是真是假的、记忆中女人的脸。
那责备般的眼神。
你又要责备我了吗?
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已经没有后路了啊。放过我吧。不要再煽动我的良心了。就算听从良心去做,横竖——
横竖我的人生……
赤木紧紧闭上眼睛,蜷起身体蒙上被子。在雨声歇止之前,就一直维持这样的姿势。眼底也烙印着雨女的脸,并且呵责着赤木。我受够了。
在觉得受够了的心情中,意识再次远离。
一切都变得混浊。
只剩下雨。
赤木真正清醒过来,是傍晚时分。
雨已经停了。看来他似乎交互做了好几次混杂可厌记忆的噩梦以及清醒过来的噩梦——过去的梦与现在的梦。
赤木憔悴不堪。他烧水泡了澡,煮了饭,打开罐头填饱肚子,总算恢复生气时,都已经深夜了。
外出一看,是满天星辰。
明天会放晴。来洗个衣服吧,他想。
然后无为地过了一晚。射入房间的朝阳极为耀眼,清朗。
他感到被消毒了。
很快地,如同预想的蓝天扩展开来。赤木带着昨天脱下的脏衣物,绕到屋后,就像要洗涤人生的污浊般,努力搓洗。
洗衣服很舒服。
然后他想了。
想到那愚不可及的雨女的事。那是由于酒醉和疲劳而变得宛如泥泞的赤木的脑袋创造出来的妄想,肯定是的。但即使是这样——
那张脸是谁的脸?
母亲吗?一开始他认定是母亲,但很快又觉得不是。
那么是谁?是认识的脸吧。赤木看着水龙头喷出的哗哗水流想着。如果那是赤木的妄想,那么应该是他认识的人的脸才对。要不然就太奇怪了。
——那是。
实菜吗?果然是实菜吗?
想到这里的瞬间。
整个脸盆被雨女的脸给占据了。
“谢谢你。”
女人第一次笑了。
赤木大辅在平冢的招待所屋后咽下最后一口气,是昭和二十八年九月十一日上午九点多的时候。
蛇带——
《博物志》有云
人以带铺地眠者,则梦蛇
然则妒妇三重之带
亦能成七重盘旋之毒蛇
倾想远方人
嫉而成朽绳
何其可叹也
——今昔百鬼拾遗/中之卷·雾 鸟山石燕(安永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