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捌夜】 襟立衣 [40]

1

教主死了。

仅是如此。

他连一个信徒也没有,无人为他哭泣或惋惜。追随教主的人只有他本人,教团之中只有他本人一个成员。然而这个自称教主的男人终究只是个狂人。

那么,或许该说“一个老人刚刚断气了”——如此罢了。

没有任何感慨。

事到如今,憎恨与厌恶也已消失。

不觉得懊悔,既不高兴也不悲伤。

心中没有浮现一丝一毫的哀悼之情。

尸臭。

很不可思议地。

才刚死不久,却已感觉到些微的尸臭。

这种情况正常吗?曾看过无数的尸体,碰上临终场面倒是头一遭,或许这种情况很普遍吧。

还是说,人体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逐渐腐败了?这个老人的确久卧病榻,其肉体在活着时便已衰弱至极,了无生气。

原本松弛的肌肉逐渐僵硬。

干燥龟裂的黏膜。

瘀黑、失去弹性的皮肤。

细小、污秽、掺杂白须的胡碴。

再也无法聚焦的白浊瞳孔。

从仿佛抽筋般、总是微张的嘴中露出的污黄牙齿。

皱纹、老人斑、伤痕、变形、角质化、腐烂……

老丑。

丑陋。

难道人活着活着,活了一生之后,最后都得变得这么丑陋而死吗?人活着就只是为了不断变得衰弱吗?污秽,龌龊。

总觉得刚才这个丑陋物体尚未发出尸臭。似乎直至呼吸停止,血液不再循环而逐渐沉淀,生前已然虚弱的代谢功能总算停止,衰弱而丑陋的生物逐渐变化成物体——腐臭才逐渐飘散出来。

他死了。

什么成就也没达成。

这个男人——他无意义的愿望无从实现,无以得到无意义的满足,一事无成,没人爱他,他也不爱别人,他只爱自己,只被自己爱,最后孤独寂寥地、毫无意义地死去。这样真的能说是活了一生吗?

愚蠢。

他的人生没有一丝一毫的价值。

不——

他的死没有任何价值,一如他的人生。

这个物体没有半点价值。

就只是垃圾,是废渣。

——早点腐烂吧。

嗅着尸臭,如此想。

空荡荡的佛堂里,仅放了一具开始腐烂的尸骸与一尊佛像。

以及教主华美的袈裟与袍裳。

一切都静止了,一切无声无响。

连空气也混浊沉淀。

充满了尸臭。

——唉。

再也无法忍耐,站起来,上一炷香。

一缕青烟升起。

2

爷爷是个受人敬畏的人。

爷爷是个伟大的和尚,总是穿着金光闪闪的华美法衣,焚火诵经祈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41]。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每天有许多人跟着爷爷的念经声诵经,爸爸也跟着诵经,声音非常宏亮。

所以幼小的我也不输别人地大声唱诵经文。因为我的奶妈阿文说不大声念出来,佛祖会听不到。

爷爷有好几颗眼睛。

我想一定是这样。因为爷爷就算闭着眼睛或转过身去的时候,也还是看得到大家,没有事能瞒得过爷爷。

在他的头后面、背上以及肩膀上,爷爷的身体到处都藏着眼睛。

是的,因为我亲眼看过。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从我五岁的那年起,每天早上,爷爷跟爸爸都会为我祈祷,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伟大的和尚。

早上起来,清净身体后,唱诵一千次虚空藏菩萨的伟大真言。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42]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

曾经发生过这种事。

有一天早上。

我在诵经的时候,一只瓢虫飞了进来。

我觉得那只小小的红色瓢虫很可爱,不小心就看得出神了。

或许是我看着虫儿分心了,诵经不知不觉变小声了,或者是低着头,没跟上拍子而被爷爷发现,他停止了诵经。在后面祈祷的爸爸连忙来问发生什么事。

爷爷并没有回答。

爸爸责骂我。

你惹教主生气了——

因为你不专心——

照这样下去你什么事都做不好——

难道不知道修法是为了你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双手拄在地上不断地道歉,但是心思仍放在爬行于地板缝隙间的瓢虫上。爸爸更生气了。

你不知道自己的立场吗——

你这样也配当我的孩子,配当未来教主的继承人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唵,缚日罗,儗你,钵罗捻,

波多野,萨婆诃。 [43]

爷爷什么也没说。

拓道先生出面制止爸爸。拓道先生是爷爷的一个弟子,是个非常体贴人的和尚。

公子年纪尚小——

应该是想如厕吧?——

是的——

对不起——

我想上厕所——

我说谎了,因为我觉得比起老实说分心在瓢虫身上,说想上厕所的罪比较轻。或许实际上并非如此,但是既然拓道先生出面为我说情,就顺着他的话说吧。但是爸爸更生气了。

修法中成何体统——

年纪小不能当借口——

你总有一天要成为教团之长——

你没有自觉吗?——

爸爸抓着我的衣领,严厉地责骂我。拓道先生又替我说情。我站起来,虽然没有尿意,我还是走向厕所。

但是……

此时,原本保持沉默的爷爷只说了一句话。

“虫快飞走了喔。”

转头一看,仿佛听从爷爷的话,原本在地板爬行的瓢虫立刻振翅飞起。有如受到吸引,虫儿朝向爷爷面前熊熊燃烧的护摩坛 [44]方向摇摇晃晃地飞去。

噗吱一声。

虫儿在火焰中烧死了。

我全身像冻结般,一动也不能动。

爸爸与拓道先生,以及其他和尚都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当事人的我知道爷爷是多么厉害而不停地发抖。

爷爷知晓一切。

爷爷知晓我说要上厕所是谎言,知道我被瓢虫吸引而分心。

为什么爷爷知道呢?

连来到我身边的爸爸跟拓道先生都没发现,我想爷爷一定连这小小瓢虫的动态都了如指掌。

“大日如来 [45]在考验你。”

爷爷说。

“骗得了人,骗不了佛啊。”

劈里啪啦。

柴火熊熊燃烧着。

我当场跪下,额头贴地,郑重地向爷爷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虫儿实在太可爱了……”

“无须道歉。”

爷爷说。

“但是今天的修法就到此为止吧,你好好思考一下自己被考验了什么。”

爷爷头也不回地说。

幼小的我像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冷水,全身不停发抖。我觉得好恐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爸爸像恶鬼般凶狠地瞪着我,拓道先生怜悯地注视着我。

我不敢与他们的眼神相对,于是我转过头,看到爷爷宽广的背部,在那里——

爷爷金光闪闪的法衣上,在又尖又大的衣领下——我看到了。

有着一对巨大的眼睛。

3

祖父被人称呼为教主。

每天早晚总有大批人来向祖父求道,五体投地对他膜拜。

奶妈经常对年幼的我说:

“你祖父是个活佛。他踏遍国内的名山古刹,作了很多修行。佛祖赐给他天眼通的能力。还有人说他是弘法大师 [46]转世呢。你要记得,你是活佛的孙子啊。”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47]。

奶妈也是祖父崇拜者之一吧。在虔敬的信徒的话语里,自然没有谎言也没有夸大,奶妈真心相信如此,年幼的我也丝毫没有怀疑过她的说法。

所以——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例如当我恶作剧时,奶妈也绝对不会斥责我,她会对我说:

“所谓的天眼通,不止能看见远处的东西。教主什么都能看透。所以少爷不能做坏事喔,因为什么事都无法瞒得过你祖父。就连现在,教主也一定在守护着你——”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是的——

祖父拥有神通力。

祖父能看见万里外的事物,能看穿人内心的秘密,能看透太古的黑暗,能看破未来的光明。

祖父深识世界的奥妙,祖父能与宇宙交感,祖父能与宇宙合而为一,祖父能——

祖父就是真理。

金刚三密的教义。

即身成佛。

祖父是个活佛。

我一出生就是个佛孙。

奶妈又说:

“等你长大,一定会跟你祖父一样成为活佛,到时候别忘了拯救我这个愚昧的老太婆啊。你要好好听从祖父的教诲,每天要不断精进,这样一定能成为伟大的继承人——”

因为我是佛孙。

“你要好好修行,好好修行——”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我——

生于明治十八年。

父亲——教主的儿子——理所当然是教团的干部。可能因为教团的事务繁忙,或者他对小孩没兴趣,父亲几乎不在家里,记忆中我从来没有跟他共同生活过。

母亲——生下我的女人——我对她的长相、身份等讯息一无所知。据说是信徒之一。

但是,我并不孤独,我身边每天总有大批人伺候着我。不只奶妈,我身旁围绕着大批教团的信众。那时——至少于祖父在世的那段期间——我在他们的细心呵护下生活从不虞匮乏,每天都奢侈度日。

教团的名称是金刚三密会。

应该是——当年有如雨后春笋般勃兴的新兴宗教团体之一。可是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祖父的教团是新兴宗派。

当然,一方面由于我年幼无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金刚三密会是以佛教为本的新兴宗教。由于政府提倡神佛分离、废佛毁释 [48],其他新兴教团多半依循神道教系统,但祖父的金刚三密会却是佛教系统的新兴宗教,教义基本上也是由传统佛教中的真言密宗而来。

不仅如此——姑且不论真假,听说金刚三密会当初曾明白标榜自己乃真言宗之一派。

真言宗金刚三密会。

无论如何,至少寺院正门的确明白标示如此。

而我从小起居生活之处——教团本部所在的寺院,据说原本也是真言宗系统的小寺庙。

另外,祖父过去亦曾进入真言宗总本山——东寺 [49]修行,这是事实。

所以说不定教团本身并不认为自己属于新兴宗教。

总之——当时在我眼里,寺庙长得都一样。等到我知道世界上有许多教义不同的信仰——不仅如此,即使同样是佛教,也因宗派不同而有许多不能兼容的部分——已经是稍长之后的事。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佛教只有一个宗派。

不,由于祖父提倡的教义逆当时的时代潮流而行,具浓厚神佛习合色彩,掺杂了修验道 [50]系统,所以在年幼的我眼中,连神社都等同于寺庙的附属物。

神佛本相同,日本的寺庙与神社同样都是为了祭祀尊贵的佛祖而存在——

而祖父则是活佛——

所以……

全日本成千上万的神社佛阁均是为了祭祀祖父而存在——当年的我似乎以为如此,深信全日本的人都崇拜祖父。

很愚蠢的想法。

但是——我的周围只有崇拜祖父的信徒,每个人都赞颂祖父神通广大。

所以……

即便我对祖父与教团抱持再大的疑虑——只要信徒们随手一捻,立刻就能轻易粉碎幼儿的笨拙疑问。不管问谁,所得到的都是清一色、毋庸置疑的解答——这是教主凭借神通力行使的奇迹,教主是活佛。

我就是在这样的思想灌输下长大的。我一直以为祖父是宇宙最伟大、最尊贵的人。

不曾怀疑。

无从怀疑。

无数的信徒络绎不绝前来膜拜祖父——现在想来倒也没那么多——只要超过百人,群体中的成员便失去了个体性,在小孩眼中等于是无限大。在从不知外在世界的我的眼里,祖父的信徒数量无异于日本人口总数。

祖父曾在我以及众人面前行过许多神迹。他把手放进滚烫的热水里,赤脚在烧得红通通的灰烬上或尖刀上行走。

年幼的我看得是瞠目结舌。

不管看几次都难以相信。

祖父甚至还能完美地说中藏在不特定多数信徒心中、祖父不可能知道的过去,并一一预告他们无从得知的未来。

预言应该全部说中了。从来没有半个信徒来抱怨预言不准,所以一定都说中了。

年幼的我深信不疑。

祖父也经常看穿我的心思。

对祖父来说,不管我思考什么,有何感受,他都能轻易猜中。祖父每次一开口,都让我大大吃惊。我非常佩服祖父。猜中一次可能只是偶然,但猜中十次以上就深信不疑了。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在这种环境长大的我,祖父发挥的力量无疑地就是奇迹,就是神通之力。

对年幼的我而言,祖父是真正的活佛。

南无归命顶礼 [51]。大日大圣不动明王 [52]。

四大八大诸大明王 [53]。

因此——

年幼的我深深相信,全日本成千上万的神社佛阁均是为了祭祀祖父而存在。

我就是在这样的思想灌输下长大的。

天清净,

地清净,

内外清净,

六根清净,

心性清净,诸秽无不净。

吾身六根清净,将与天地同体,诸法如影随形。所为所至之处若清净,愿望必遂,福寿无穷,乃最尊无上之灵宝。

吾今具足,愿吾意清净 [54]——

不久……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知识有所增长,逐渐了解世界的结构。然而即便如此,对世界的根本性认识仍未产生剧烈变化。

我认为——信仰祖父以外宗教的人都是笨蛋。

不管他们提倡何种道理,其他宗派都只是淫祠邪教。我的内心深处如此认定,深信不疑。

阿尾罗吽欠缚日罗驮都铻 [55]。

明治维新后,佛教与神道泾渭分明,受到废佛毁释的风潮打击,中国传来的佛教被贬为比国家神道更低等的宗教,此即佛教受难时代之肇始。

此外,一宗一管长制度 [56]明确订立了宗旨之别与派系本末,简直就像相扑界的排行榜一般,佛教界也组织化起来了。

至此,我总算明确理解了自己所处的立场。

祖父创立的金刚三密会,是比神道教更低一级的佛教里的数个宗派当中,作为某一分派独立而起的新兴宗教。而且本山并不承认它的存在。只要没有受到本山的认可,便无异于异端旁支——简言之,仅是一个泡沫般的新兴教团。

连排行榜都挤不进去。

但即使知道了这个事实,依然无法撼动我心中的认识。

即使理解了这个现状——祖父在我心目中依然是个坐于莲花座上的伟大活佛,是位非常尊贵而伟大的和尚。这个认识无可动摇。我对其他宗派的了解愈多,便愈否定他们。

因为——

——藏在那个领子下的那双眼。

那双巨大的、看透一切的眼。

——我觉得那双眼无时无刻地在监视自己。

在祖父的指导下,再度展开修行《虚空藏菩萨能满诸愿最胜心陀罗尼求闻持法》 [57]是在我满十岁那年——明治二十八年的事。

4

祖父威风凛凛。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我偷偷看了祖父一眼。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祖父穿着以金、银丝线织成的绚烂豪华的七条袈裟与横披,光彩夺目的修多罗,以及僧纲襟挺立的斜纹袍裳 [58]。

他的表情隐藏在矗立的衣领之下,难以窥见。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年轻的我思及隐藏于衣领之中的祖父的脸,他的容貌很有威严,感觉比陆军大将还要伟大。祖父威风凛凛,无人能匹敌。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

真言唱诵至此,戛然停止。

“罗多耶,吽。”

只有我的声音冒出来。

祖父看也不看我一眼,只用他光彩夺目的背影威吓年轻的我。我硬生生地咽下口水,注视着他的背影。

好可怕。

担心会被祖父斥责,担心祖父生气,担心被祖父责难。因为祖父知晓一切,他早已看穿修行中的我不专心。讨厌,好可怕,好恐怖。

我害怕得缩起脖子,脑袋充血,觉得好难堪。晕眩仿佛从远处逐步进逼,无法镇静,如坐针毡。祖父就连我现在的散漫心情也一定了如指掌,一定没错。

因为不论是谁,都瞒不过祖父。

讨厌被祖父责骂,那比被殴打、被脚踢还可怕,比死更令人畏惧。好恐怖。

可怕、畏惧、恐怖。

劈啪。

护摩坛中的木块迸裂了。

祖父没有回头。

“唵,缚日罗,”

沙哑但宏亮的声音响彻厅堂,是祖父的声音。修法再度开始了,我急忙出声跟着唱诵。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祖父原谅我了吗?还是说这次的暂停有其他理由?

既然没被责备,或许是吧。不,一定是,毕竟也有祖父不知晓的事嘛。

一定没错。

一定……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罗多

“耶,吽。”

糟了。

“这样不成——”

祖父充满威严地说:

“——你退下吧。”

“教、教主——”

护摩坛的火势更为旺盛了。

祖父的轮廓在火焰光芒下显得更为清晰了。

“你的眼前有什么?”

“呃——”

劈里啪啦。

眼前有……眼前有……

“有教主您——”

“并非如此。”

祖父沉静的语气打断我结结巴巴回答不出来的话。

年轻的我拼命思考。

是灯笼吗?是油灯吗?是法器吗?是护摩坛吗?

是经桌吗?是佛像吗?不对——

在我眼前的,还是祖父。

“那只是你所见之景,我并不在你的眼前。只要你把我当做所见景色之一,你与我之距离即是无量大数。”

“这——”

“不懂吗?那就罢了。”

唵萨缚,怛他蘗多,幡那,满那襄 [59]——

教主,教主,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再一次机会——

再一次机会,请您继续让我修法——

三昧法螺声——

一乘妙法说——

经耳灭烦恼——

当入阿字门 [60]——

我这次会认真的我会专心的求求您请不要舍弃我我会我——

劈啪。

灰烬迸裂了。

“对、对不起——”

我俯身低头,趴在地面表示诚心诚意恭顺的态度。我尊敬教主,打从心底尊敬教主——

祖父什么也没说,反而是我背后的父亲站起来。

“你——又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真讨厌。

我最讨厌父亲了。

什么也不会,却很嚣张。

明明就看不透我的心,也看不见未来的事情,一点也不伟大,却很爱生气。

父亲的眼睛是混浊的。

他的眼瞳受到遮蔽了。

父亲连看得见的东西也看不见。

他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却……

“修行了五年还这么丢人,你有没有成为教主继承人的自觉啊?”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懂——

祖父说的事情我不懂,我没有祖父那么伟大的能力——

“教——教主的——”

“愚蠢的家伙,还不快起身。”

父亲强迫我站起。

接着凶恶地说:

“教主不是问你看见什么,而是问你眼前有什么。”

“所谓有什么是——”

“什么也没有哪。”父亲说。

“——在你眼前的是虚空,虚空乃睿智之宝库。你难道不知道祭祀于护摩坛前的绢布后面,镇坐于该处的佛尊是什么吗?绢布上画的可是虚空藏菩萨啊——”

父亲充满威严地指着绢布。

“——虚空藏菩萨乃宇宙之睿智,一切福德、无量法宝在他手上有如虚空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故为此名。你口诵虚空藏真言,心却在色界而不知到达空界,教主就是在责骂你这点。”

——不对。

——父亲根本在胡说。

不知为何,我就是如此认为。

——祖父想说的不是这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正如你现在所想。”

祖父声音坚毅地说。

“什、什么?您的意思是——”

“不是这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我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果然——祖父能看穿我的心思。

“我并不是在责骂你这点。”

“教、教主,那么……”

父亲讶异地问。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祖父继续说:

“——视声字为虚抑或实,乃显、密之别。于密宗,文字即言语,言语即真理——”

——真理。

“所谓声字,原为六法大界所产,不生不灭者也。森罗万象之相为真言,即大觉者。故诵经即真理,即实相。”

“可、可是父亲大人——不,教主——”

祖父无视父亲的呼唤,喊了我的名字。

“你为何道歉?”

“为何……”

“你分明不服觉正的狗屁道理,你为何道歉?”

“这——因为……”

被看穿了。

祖父果然能看穿我的心思。

“于你道歉的瞬间,你的修行就结束了。”

祖父头也不回地说。

我抬起头来。

祖父的背后,在他巨大的衣领底下——

有双大眼睛——不,有一张大脸。

“再修行三年。”祖父以此作结。

5

但是,祖父来年就去世了。

我则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个现象究竟具有什么意义。

我原本以为“神死了”、“佛灭了”这类思想家的梦话与现实八竿子打不着。只在言语上出现也就算了,我实在无法想像这种事情竟然发生于现实之中。

但是——祖父葬礼的情况,却完全不是我所能接受的。

祖父之死正如神佛寂灭。

原以为世人会为之同悲。

原以为将发生天崩地裂。

但是——

葬礼的确非常盛大,但,也顶多如此。参加的信徒不到百人,葬礼规模与每个月定期法会规模相差无几。

我完全没有料想到是这种场面,我忘记悲伤与慌乱,就只是茫然自失。

这些人,这些愿为祖父的死悲伤——真正崇拜祖父的信徒总数。这个由顶多百人不到的集团所构成的世界,曾经等同我的全世界。

同时——教团也陷入存亡的危机之中。不,这种形容并不正确。金刚三密会在我出生时便已踏上衰微之路。

只有我不知道这件事。

明治初年,祖父与本山分道扬镳,基于独自教义创立了教团。

据传当时天下皆知祖父的法力无边,日夜均有人希望入教,门庭若市,香客络绎不绝。曾有一段时间,信徒总数超过三千人。但是荣景持续不了十年,于我出生时,信徒数量已减少到全盛时期的三分之一左右。之后,信徒锐减,祖父去世那年——明治二十九年,已不足百人。

崇拜者不足百人的活佛。

他尊贵的位子——由父亲继承了。

父亲在祖父葬礼告一段落之际,世袭其位,成了金刚三密会第二代教主。

无法认同。

的确,父亲是教主的嫡子——是继承祖父血统的人。但仅凭这个理由,是否就该登上佛之宝座?

父亲从未在我面前展现奇迹。

不,父亲不可能拥有神通力。拥有神通力的就只有活佛祖父,父亲只是祖父的信徒——他只是其中一名弟子。

况且,就算要从弟子当中挑选一名继承人,父亲仍旧难以令人信服。我并不认为父亲曾潜心修行,反而头号弟子牧村拓道更接近祖父的地位。

或许从经营组织的立场上来看,父亲是教团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在教团内部的地位也很崇高。即便如此,他也仅比一般信徒略高一筹。不管他的身份多么崇高、多么必要,他都无法取代祖父的地位。

教主并不是一种身份或职位,不应该轻易置换。

就连年少无知的我也知道,父亲绝对不是适合的教主继承人,一点也不应该晋升到这个无可取代的位置。

不——

这个世上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人能取代祖父,不可能存在。

天清净,地清净,内外清净,六根清净,

心性清净,诸秽无不净。

父亲成为教主那晚——

我到父亲身边,问他。

父亲大人——

“叫我教主。”

教主——

教主您——

能成为活佛吗?

父亲笑了。

“那种东西——任谁都当得成。”

你说谎——

“你听好——”

父亲大声一喝,接着说:

“——再过不久,你也会继承我的位置成为教主,所以你要专心学习。听好,没有人拥有神通力,不可能拥有,神通力只存在于见识过的人心中;只要能让信众看见神通力,就是活佛。”

“怎么——”

愚蠢。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但是……那么……当时的奇迹是——

“你也太傻了吧,那是戏法哪。”

戏法——

难道祖父的法力,活佛的神通力与魔术、奇术表演别无二致吗?

“当然相同。”

父亲笑得更放肆了。

“——把手放入沸水,在刀刃上行走,赤脚过火——这些戏法随便一个马戏团员都会耍。但是他们所做的是表演,我们所行的却是奇迹,你知道这种差异——是由何而来吗?”

修行之于宗教乃不可或缺——

这是潜心修行下所获得的奇迹——

“哼,大错特错。”父亲粗俗地笑着否定。

“表演与吾等之修行相同,乃马戏团员千锤百炼之成果,非吾人所能敌。但吾等宗教人士所行之戏法却与他们有天壤之别,你可知原因为何?”

志向不同的缘故吗?

“这也不对。”父亲说,“一点也无须多想吧?因为他们是江湖艺人,而你的祖父是教主——差别就只在这里。”

这是——

“也就是说——不是拥有神通力的人成了教主,而是教主变的戏法成了神通力,就是这样,懂了吗?除此之外,吾等所为与马戏团员并无不同。”

怎么——

怎么可能,难以置信。

你看得见过去吗?

你看得见未来吗?

你看得见人心吗?

你——能拯救人吗?

父亲嗤笑回答:

“哼,那些全是作假哪。”

我——哑口无言。

“要洞悉信徒过去还不简单,只要调查一番即可。戏法的真相是我先去详细调查,回来向前代教主汇报,如此罢了;预言未来也很容易,只要信口开河便成;至于能看穿人心,更是全赖说话技巧。”

“你那什么表情?”父亲露出险恶的表情。“信徒得救不是因为我老爸,而是他的教主头衔与教团这个容器。所谓的活佛并没有内涵,只有外壳。你看那个——”

父亲指着墙壁。

他手指的方向挂着祖父身上穿的那件豪华绚烂的法衣。

“——那件金碧辉煌的法衣就是神通力!”

在法衣的……领子之下……

“因此!”父亲大声地说。

“——那件法衣不管谁穿都一样。也就是说,若套用你的说法,从即位的今天起,我便拥有了神通力。你总有一天会穿上那件法衣,从那天开始你就是活佛。”

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我不相信你的话这种诈欺无法瞒骗世人。

爷爷令人敬畏爷爷是非常伟大的和尚祖父他是祖父他——

“父亲大人——”

你究竟累积了多少修行?你自认知晓世界之奥妙?你能与宇宙交感?你——

“少自以为是了!”

父亲朝惊惶失措的我大喝一声。

接着以黏滞、令人作恶的目光上下打量我的脸,或许是因为我哭了吧。

“现在是个好时机,我就跟你说清楚吧——”

父亲说。

“——你的祖父——前代教主过去是个修验者,也就是所谓的山伏。你应该听说过吧?”

我听说祖父巡遍万山,苦修多年而获得神通之力。但是父亲听了我的回答后,他捧腹大笑。

“所谓的修验道,绝不是像你所想的那么高尚。”

父亲说。

“——那是一种低俗的宗教。”

低俗?低俗是什么意思?信仰难道有分高低吗?

“——山中修行说起来好听,但山伏能自由来去山中修行已是古早以前,是役优婆塞 [61]的时代——久远太古之事。我老爸入山的时代,连随意进出山林都受到幕府禁止,就算山伏也必然归属于本山派或当山派 [62]——也就是说,必定得归属于某个寺院,须依规定定居于一处,就是所谓的乡里山伏。所以他说的什么山岳修行根本不可能办到,完全是胡扯。老爸是个专事诈骗的祈祷师。哼,什么天眼通,笑死人了。”

父亲大声嗤笑。

我则窘迫不已。

“我说的全是事实。就算空海、最澄 [63]再世,在此浊世真的能修成正法吗?——”

父亲歹毒的混浊眼瞳盯着我。

“——‘幕府时代’,这个词听起来好像很遥远,其实根本也没过多久。大家都以为幕府倒了就会完全改朝换代,但那只是一厢情愿的期盼。不管是谁居上位,就算掀起革命,过去与现代还是在黏滞徐行的时间下连结起来,古今之间哪有什么变化。”

可是——就算如此。

——祖父他……

还是个很伟大的人啊,我说。

父亲不愉快地皱起眉头。

“说什么傻话。算了,在你出生的时候,老爸早就是教主了,你会这么认为倒也不足为奇。我出生的时候,那家伙顶多只是个叫化子。哼,乡里山伏跟乞丐根本没两样。在维新之前,我老妈——你的祖母是个市子。所谓的市子,其实就是灵媒,老爸不过是个娶了巫女、专替人加持祈祷的可疑神棍。”

神棍——

“他每到一个村落就挨家挨户招摇撞骗,说人有灵障啦业障啦,靠着帮人祈祷、去凶解厄换取金钱维生。带发修行僧、占釜师 [64]、行者,随你想怎么叫都成,他就是这一类人。总之你的祖父出身于贫贱,这是无可撼动的事实。好笑,不管穿着多么华美的衣服,不管如何装饰,都无法遮掩他的低贱出身。我每次看到装模作样的老爸以及向他磕头的那些蠢货就觉得很可笑,你不觉得吗?叫什么教主、山伏,听起来似乎很了不起,还不就只是个乞丐罢了,你跟我都有乞丐的血统哪——”

乞丐——

“听好,老爸在我心目中就只是个山中游民,跟山窝 [65]没什么两样。要是别人知道这点,就没人会畏惧他、没人想对他膜拜了。但是老爸在骗人的技巧上非常高超,他——是个诈欺师。”

诈欺师——

“而且还是一流的诈欺师。”父亲又重复了一次。

“你应该听说过明治年间政府发布神佛分离令吧?许多僧人被迫舍弃僧籍还俗,山伏也一样。即使被编入天台、真言宗里,修验道仍旧只是杂宗。修验道不分神佛,神佛习合乃是理所当然。舍弃权现与本地佛 [66],修验道就无以成立。当时只是个诈欺师的父亲看穿了这点。”

父亲的言语里有着深刻的恨意。

充满了对祖父的诅咒。

“所以——幕末到明治这段期间,势力庞大的修验者与民间宗教人士创造了许多神祇。金光教信奉金神,御岳讲 [67]设立御岳教,富士讲成立了扶桑教跟神道修成派。这些就是修验系教派神道。但是像父亲这种没有信徒也没有讲社的神棍无力创设新兴宗教,于是他心生一计,立刻变卖土地跑到京都去。结果,也不知靠着什么关系——竟让他给溜进东寺里了。”

“反正也只是图个方便。”父亲轻蔑地说。

难道不是为了修行吗?

“是为了图方便。”父亲再次强调。

“假如老爸继续待在乡下干他的神棍,大概就不会有这个教团出现。因为明治五年政府下令废止修验道,这么一来,父亲只算是真言宗系统的末寺的下级僧侣,小庙和尚不可能熬过废佛毁释的凶涛巨浪;可是如果不愿意,父亲就只能当个更邪门歪道的神棍。万万没想到老爸二者皆舍——竟成了教主。”

成了——教主——?

“老爸想要本山的这块招牌。即使是佛教受难的时代——不,应该说正因为这种时代,拥有长期历史传统的总本山的招牌非常管用。毕竟这可是一块巨大的招牌哪——”

父亲说,祖父的信仰动机十分不纯。

“——说起教王护国寺,谁都知道是真言宗的总本山。在东寺修行过的话,比起在一般小庙也被瞧不起的修验者所受的待遇完全不同。老爸扮猪吃老虎地熬了几年,终于取得了这间寺庙的所有权——”

父亲环顾寺内。

“我看这里多半也是靠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获得的。来到这间寺庙,老爸天生的神棍本领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也就是你所谓的神通力——”

第二代教主十分不屑地说:

“——刚刚我也说过,马戏团员表演的戏法,由一流寺庙的和尚玩起来就成了法力。老爸的法力受到瞩目后,信徒随之增加;待时机成熟,便与总本山切断关系自立门户。手法之高超,真教人佩服哪。我老爸——为了达成他的野心,牺牲了妻子。他上京都时,抛妻弃子,放下老妈与我不管。老妈贫困交加之际得了重病,最后在失望之中死去了。”

祖母——

“连自己老婆都救不了的家伙,还敢称什么活佛?”父亲狠毒地说。

“等我被叫来这间寺庙时——母亲早去世了好几年,教团也已成立。看到那个原本脏兮兮的老头子,现在竟然穿起金光闪闪的法衣,好不威风——我真的吓了一跳,所以——”

祖父——威风凛凛,无人能匹敌。

“我觉得可笑,但也觉得生气。我瞧不起老爸,瞧不起教主的地位——”

那又为什么——为什么还……

“因为我受够原本的生活了。”

“你做梦也想像不到我跟你祖母在村子里受到的是什么待遇。我们没被当成人。人有身份,身份有上下之别,可是我们连身份都没有——”

说到这里,父亲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我们终究不是村子的人,可是也没办法住在山里。驱魔除秽者,与妖魔鬼怪一样满身秽气,受人鄙夷。可是我从没想到,仅仅——”

华美的法衣。

“——仅仅是穿上那种衣服,父亲竟成了比人更尊贵的佛祖!”

“你听好。”父亲站起身来。“想当上教主,只需要一个绝对自傲的态度。你要自认比任何人都伟大,不能有所怀疑。一旦怀疑,你就失去了——一切的立足点。”

自傲吧。

就只需自傲。

父亲——新教主说完这句话后,走入身后的房间里。我一个人蹲在偌大的佛堂里,抱着头泪流不停。

只觉得——很悲伤。

“你在哭吗?”

声音——拓道先生的声音。

我低头看了看脚跟方向。

拓道先生就站在我的背后。

“拓——拓道先生——你……”

“新教主说的话——都是事实,请你接受吧。”

“可、可是,这……”

拓道呼唤我的名字,接着说:

“请你仔细想想,教主说得并没有错。神通力只是个骗人的幌子,跟表演没有差别。但艺人毕竟仅是为了取悦人而存在,无法拯救他人;即使所作所为相同,前代教主却——拯救了许多人。”

“拯救——”

“因此,就结果而言,他依然是不折不扣的活佛,是你从小认识的那个伟大祖父,这也是事实。即使你接受父亲对你诉说的往事——也没有必要改变你原本的想法。”

“可、可是……”

那么今后我该何去何从——

“当然——不管何时何地,你都要专心修行,无须疑惑。但是只有修行还不够。努力累积修行,或许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但那只能拯救自己,无法拯救他人;至多能救一两个人,不能拯救大多数人。想救众生——”

只有靠一个能得人信赖的地位,拓道说。

“——令尊要你自傲,但是他却还无法做到。他作为教主仍然不够成熟。不只周围,连他也无法相信自己,这样——是没办法担当教主的重责大任的。”

拓道说完,悲伤地看了祖父的法衣一眼。当然,在那绚烂的布料上——没有眼睛也没有脸孔。

6

十五岁时,我离开了教团。

因为我无法拂去对教主——父亲的厌恶与不信任,这个观念已经深植我心。

同时,我也强烈希冀重新接受剃度,学习真正的佛法。

教团——变得愈来愈荒芜。

那里失去了信仰。

父亲继承教主后,信徒数量一天比一天少,许多人趁着祖父之死而脱团,干部也接二连三离去,就连牧村拓道也告别了教团。

但父亲仍然意气风发地继续扮演教主。

父亲似乎深信只要这么做信徒就会回来。

父亲的神通力——戏法虽然完全承袭了祖父时代的手法,但了无新意,相较于马戏表演更是黯然失色。同时,时代变迁早已没人相信这套。就算父亲想力图振作,终究无法挽回信徒的心。

真是滑稽。

没人渴求父亲。

没人接受父亲。

最后连教团的中枢干部也离开了父亲身边。

而我——也舍弃了他。

我辗转进入好几间寺庙修行。

不只是密宗,也学习了法华宗与念佛宗。

亦曾在镰仓的禅寺以暂到 [68]身份入门,修习了三个月的禅宗。

但是,每一种佛法我都无法适应吸收。或许单纯只是我还没学习到精髓,但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应是我仍旧无法摆脱幼年时期所受到的思想灌输。

我流浪各地,最后我到达了——高野山,与东寺并称真言宗的顶点之青岩寺——金刚峰寺 [69]。

时值大正元年,我二十七岁。

我深深受到感动,发愿舍弃过去的名字与人生,入真言宗门下。

众生无边誓愿度。

福智无边誓愿集。

法门无量誓愿学。

如来无边誓愿事。

菩提无上誓愿证 [70]。

接受十善戒,完成结缘灌顶仪式。

我总算成了真言宗的和尚。

接下来的十年间,我专心修行真言密宗。

回归初衷,埋头认真学习。

显药拂尘,真言开藏 [71]。

身密、口密、意密。

六大、四曼、三密 [72]。

唵阿莫伽毘卢遮那摩诃母驮罗摩尼纳摩人缚罗罗利多耶吽 [73]——

我——

再度得知父亲消息是在大正十一年。

通知我这个消息的,就是牧村拓道。

牧村在这之前似乎在秩父的真言宗寺院担任住持。他信中提到,几年前他收了养子,将住持的位子让给养子后,退隐山林。

牧村——祖父的爱徒在离开教团之际,与祖父的教义——修验教及密宗的混合体诀别。

但由信中看来,他似乎跟我一样,虽叩过禅宗大门,却还是难以改宗。一度还俗之后,重新出家成为真言宗的和尚,可见——他也一样无法逃离祖父的诅咒。

此外……

这封信让我察觉了,离开教团已经过了二十年以上的岁月。

牧村——从我曾经栖身过的镰仓禅寺和尚口中听过我的消息,之后一点一滴地寻找我的踪迹。即使我已舍弃了名字,舍弃了过去,栖身山中,一心向佛,与社会的缘分终究难以断绝。或者——同是受到祖父教义束缚的牧村,打从一开始便看穿不管我绕了多少远路,最后到达之处终究是真言宗吧。

金刚三密会在我离开后几年内就结束了。

失去了所有信徒,教团无以营运,寺庙也拱手让人。但父亲仍然无法舍弃再兴教团的梦想,孤独地进行半诈欺的宗教活动。

或许他应该改行去表演杂耍马戏。

父亲愈来愈堕落,多次身陷囹圄。

他的恶名也传到了牧村耳里。虽早就与教团分道扬镳,但与父亲缘分匪浅的牧村,在见到成为自己信仰契机的教团之穷途末路时还是难过不已,对其象征人物之昭彰恶名深感痛心。落魄的父亲继续丑陋地挣扎,但他愈挣扎情况就愈不顺遂。

最后——父亲在穷困潦倒之际搞坏了身体。

但是这个男人依然没办法放弃梦想。

他做了什么富贵荣华梦,我无从得知,但不论处于何种逆境,他从来不肯放弃教主的头衔。

多么可笑的执着。

父亲最后失去了住家,被赶出市町,在流浪途中倒下,变成半身不遂。

牧村见到身体无法自如行动、完全失去生活能力的父亲的惨状,心有不舍,便收留了他。

父亲那时已无异于乞丐。

但他——仍然不肯放弃象征教主的那件法衣。当牧村凭借着街头巷尾的传闻找到父亲的时候,他还紧抱着袈裟与法器,奄奄一息地躺在高架桥下。

信上写着“至我茅庵已经五年……”。受牧村收留的第五年,父亲病笃。

不知为何,我——觉得很困惑。没想到我对父亲的疙瘩即使经过了二十年,依然完全没有消失。

即使励志修习佛法,这个疙瘩在我心中也未曾消失。

我厌恶父亲。

不——我——

并非如此。

信中又一一记载了底下之事:

令尊偏离六道轮回,陷入天狗道。白河院 [74]有言:修行者不坠地狱,因无道心,亦不得往生——

天狗——

英彦山的丰前坊、白峰山的相模坊、大山的伯耆坊、饭纲山的三郎、富士山的陀罗尼坊、爱宕山的太郎坊、比良山的次郎坊,以及鞍马山的僧正坊——这些都是在炽烈的修行中最后堕入魔道的修行者,是脱离因果轮回,却无法真正获得解脱,受缚于魔缘的一群人。

自傲——

就只需自傲——

我感到非常、非常地困惑。

7

父亲死了。

就在我来探望他的第三天。

来探望前,我一直以为——身为至亲,相见时亲情会油然而生。但这只是种幻想。当我见到衰老丑陋的父亲,侮蔑之情有增无减。我没有丝毫的感动,只是坐在他的枕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老人衰弱的容颜。最后——

教主死了。

没有任何价值的生命,没有任何价值的死亡。

生生生生暗生始,死死死死冥死终 [75]

为何如此害怕黑暗?

那么早点腐朽,消失不见不是更好?

早点——

——有尸臭。

我嗅闻到腐败的臭气,浑身不舒服地打了个冷战,重新点燃线香。

一缕烟升起。

在线香后方,

——那是,

那是祖父的法衣。

以金、银丝线织成的绚烂豪华的七条袈裟与横披,光彩夺目的修多罗,以及僧纲襟挺立的斜纹袍裳。

父亲拼上他的一生守护这件法衣。

祖父的、

父亲的、

拓道的言语于我心中苏醒。

无须道歉/

于你道歉的瞬间,你的修行就结束了/

活佛任谁都当得成/

自傲吧/

但是他自己却还无法做到/

必须让自己相信自己/

否则没办法担当教主的重责大任/

——自傲。

——要自傲,只要变得自傲即可。

所谓的活佛并没有内涵/

只有外壳/

那件金碧辉煌的法衣就是神通力/

——那件法衣。

那么,那件法衣才是……

在那件法衣的巨大衣领下。

有道奇妙歪斜的皱折。

不久,皱折化为眼睛,眨了眨。

“汝即是我。”

突然之间,父亲的遗体开口说话。

“你还不懂吗,圆觉丹——”

衣服上的脸咧嘴嗤笑。

我粗暴地抓住那张脸——然后——

轻轻地……

吾今具足,愿吾意清净。

此乃大正十一年秋深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