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番 山颪 玫瑰十字侦探的愤慨
1
“什么叫一伙?”
近藤抚摸着坚硬的胡子说:
“这不是很奇怪吗?”
“奇怪?……哪里奇怪了?”
我不懂近藤这个问题意图为何,疑惑地反问。
近藤重新理好衣襟有些肮脏的棉袍,说,“因为真的很奇怪啊。”
“是吗?”
“一般说来一伙这个字眼,都是用在不太好的意思。我们不会说警察一伙或正义的一伙吧?说到一伙,多半是指盗贼啊、犯罪组织之类的。”
“说得也是。”
“总而言之,某某一伙这样的说法,是只会用在坏人集团的说法。那些人是坏人吗?”
“应该不是。”
不过我没有自信。
“那你这样说就很奇怪。”近藤斩钉截铁地说,接着拉过香烟盆,皱起眉头,抽起长烟斗来。“那样的话,侦探一伙这样的说法就很古怪了。”
“那要怎么说?”
“侦探社的人……之类的。这样就行了吧。”
“侦探社的员工只有两个人,而且是实习侦探和打杂兼秘书。真的侦探只有一个人,其他身份都不一样。”
“那……也可以说是侦探和他的同伴,或是侦探的朋友啊。”
“同伴……和朋友啊……”
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
那些人不是同伴这么简单的关系,也不是工作上有来往。
简言而之,就是一群乱七八糟的家伙。
说朋友也是朋友吧,但我看他们不仅没有亲密无间的样子,也不会成天厮混在一起;反而是彼此责骂、相互欺凌,实在无从形容起。
我说的是玫瑰十字侦探身边的那群人。
他们并没有做出什么接近犯罪的事,当然更没有做坏事,但若要形容他们,我怎么想都只能想出那伙人这种形容词。
“哦?”近藤吐着烟,哼了两声说,“我是不太懂啦……那么那个叫什么复杂名字的侦探,就是那伙人的头目喽?”
“头目?”
“既然叫一伙,那就需要一个中心人物。像是河内山 [51]一伙、云雾 [52]一伙,你也听过说书吧?”
“没你那么爱听。”
可是……或许是可以这么说。
事实如何姑且不论,依那个侦探的说法,与他有关的人,全都是他的奴仆。
我……好像也是他的奴仆之一。
“奴仆啊?……”近藤露出更听不懂的表情来,“这字眼最近可是绝迹了。”
“不过我想他应该不喜欢头目这种粗俗的头衔。他的头衔完全是侦探,他说侦探是等同于神的称号。”
“啥?”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经常将自己比喻为神,真是狂妄得可怕。
“跟传闻中相差好多。根据我听到的,他是个非常优秀的私家侦探。还有……对了,我忘了是在什么地方读到的,上面写着他快刀斩乱麻,大出风头。”
“唔,他是快刀斩乱麻没错。别说是乱麻了,管它是铅块还是粘土,他都照斩不误。”
“那太厉害了。可是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还是一样危险。会自称是神的家伙,自古以来就是些疯子。还是脑袋有点秀逗?他是像松泽医院的苇原将军 [53]那样的家伙吗?”
“不,我想是没到那种地步……不过说不定也差不多了。”
“你怎么会跟那种怪人有交情?”
近藤叼着烟斗,抱起粗短的胳臂。
近藤酷爱时代剧,不管是说书、小说或电影都一样喜爱,而他不愧有着这样的爱好,外貌看起来就像石川五右卫门 [54]。
“说起来……不管那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像你这样区区一个电气工程的制图师会认识他,我就难以相信了。”
“你不相信吗?”
“我只是说难以置信。你们根本没有关联。若以过去的人来譬喻,就像隐密回同心 [55]跟工匠是朋友一样嘛。”
“不是有一心太助 [56]跟大久保彦左卫门 [57]这种例子吗?”
“那是特殊例子。”
“我也是特殊例子啊。”
一开始,我是侦探的委托人。不知不觉间,我被迫提供各种协助,待我发现时,已经被当成奴仆了。结果我和侦探一同解决了——或者说粉碎了比较正确?——两桩事件。
也就是初夏的鸣釜事件和上次的瓶长事件。
近藤睁圆了眼睛,露出更诧异的表情:
“你说的是那个……通产省官僚的渎职逃漏税事件和茶具屋的伪造书画古董事件吗?”
一般人是这么称呼这两件事情的。
“喂,那不是侦探解决得了的事件吧?那可不是揭穿诡计,指出凶手就没事了啊?一边是受贿渎职,一边是赝品诈欺啊?”
“侦探……不是那种低俗小说中描写的职业。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小说中的侦探是什么样子。”
“难道真的侦探……会脚踏实地地调查,找出证据吗?”
唔,或许是吧——近藤自问自答,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榎木津不像小说中的侦探那样推理或解决。更进一步说,他也不像近藤说的真正的侦探那样,调查和揭露。榎木津这个人,只会把他看不顺眼的东西打个粉碎而已。
——很难懂吧。
难以说明。不出所料,近藤这么说道:
“嗳,我也知道实际上的私家侦探是种很不起眼的职业。调查的几乎都是交往对象的品行、生意对象的经营状态之类的,可以调查杀人命案的机会少之又少吧。可是像你说的那么可疑的一伙人,会去干那么朴素的工作吗?”
——不是这样的。
榎木津才更不会去做那类工作。
因为榎木津这个人似乎拥有可以透过视觉窥视他人过去体验情景的能力——还是特殊体质?——这真是太荒诞不经了。这种体质是他之所以身为侦探的原因,也是他不调查也不推理的理由。
真要说的话,这种侦探根本是岂有此理,只是我当然不晓得实情究竟如何。
我不明白,也无法想像从榎木津的眼睛看出去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榎木津似乎真的可以知道他应该无从得知的委托人及相关人士的秘密,而我也实在不认为其中有什么机关或手脚。
榎木津从来不事先调查,或阅读资料进行评估,况且他也办不到。榎木津最讨厌这种琐碎的杂事了。
不管怎么样,既然都看得到结论了,经过全都是徒劳,所以榎木津最痛恨非得报告调查经过的品行调查,以及对象本身不在场的寻人工作。这些工作他应该没兴趣,而且就算想做也做不来,他就是这种性格。他能知道的只有结果。
“算了,太复杂了。”
我放弃说明。
就算说了别人也不会信。
只会被怀疑我精神有问题而已。
“总之……我认识你说的解决了那个怪事件的侦探。其他就不用计较吧。”
“所以我就说这难以置信啊。你说的那个狂人,真的是那个‘飒爽破解连续杀人命案的前华族侦探’吗?”
“若是有那么多华族出身的职业侦探,那你倒是介绍给我呀。可是啊,近藤,我想你读的那本三流杂志的报道内容八成有误。我要重申,解决事件的不是侦探,而是侦探一伙。那个人不可能独自处理那么复杂奇妙的事件……”
在风中开始带有凉意的时节,我听到一个传闻,说榎木津礼二郎解决了大矶海岸发生的奇妙事件。
我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样的事件,但依据往例,不难想像那一定是个难以说明的复杂事件。从报上刊登的片断信息来看,那似乎是一桩离奇古怪的杀人命案。
解决了那桩事件的,是前华族的财阀大少爷,外貌秀丽、聪明绝顶的职业侦探——报上是这么写的。
虽然教人非常不甘心,但这些赞颂之词,那个脱离常识的家伙全都当之无愧。拥有这种形同特级幕之内便当 [58]来历的人,找遍全天下,也只有榎木津一个人吧。
“一伙啊……那么我问你,你说的那一伙人,是些什么样的家伙?”
“我不清楚全部有些什么人。有博学的旧书商、糟粕杂志的摄影师、流氓般的刑警、古董商……听说还有个倒霉的小说家。”
“倒霉的……小说家?”
我不曾见过,但榎木津的奴仆中,似乎有个简直是被上天抛弃的倒霉人。从大将榎木津,到底下的小啰喽,侦探一伙人当中,没一个人称赞过他。我总是时时刻刻警惕自己,绝对不能变成他那样。
“唔,很多啦。别管那些了,怎么样?你什么时候才会弄好?我也是趁着工作空当过来帮忙的,你就快点拿出来吧。我可不想迟了。”
“其实我还没弄好。”近藤板着脸说。
近藤是我的儿时玩伴,就住在隔壁,以画连环画为业。
这工作似乎非常忙碌,若不整日工作,就混不下去。
我的职业是制图工,多少有点画画的天分,所以像是休半天或休假日的时候,就会被抓来帮忙做些上色之类的事。
“还没弄好……你是说连草稿都没有吗?”
“别说是草稿了,连情节都没有。”
“连……连情节都没有?那么就算我在这儿等,也帮不了忙,不是吗?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所以我才会找你来啊。告诉你,先前画的《剑豪神谷文十郎》不受好评。《妖怪白不动之卷》是不错,可是《血斗悲叹祠之卷》就不行了。十五卷就腰斩了。”
“那是你自己的错。明明是给小孩看的连环画,你竟然画什么斩杀娼妓。我记得《悲叹祠》的时候,不是要你画成母子戏吗?赚人热泪的母子戏,你画私娼窟出来做什么?”
剧情也是如此,近藤的画风就像伊藤晴雨 [59]的凌虐画或月冈芳年 [60]的残酷画一样,我总是再三地劝阻他。
“我是在追求崭新的表现。”近藤说。
“不是崭新就好啊。”
“好东西就算是小孩子也会懂。”
“他们才不懂。”
“那是说口白的人不好。”
“他们才没错。你这样搞,说口白的大叔也很困扰。你想想,眼前坐了一排脸上还挂着鼻涕的小毛孩,嘴巴里舔着麦芽糖,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脸,你能说什么:‘啊啊,主公大人,请不要乱来,呀——’吗?”
“说口白不就是他的工作吗?”
“那才不是连环画铺的工作。说得愈是火辣,小孩就愈厌恶。他们会跑掉,还会哭出来,生意都甭做啦。一般的连环画剧情要更痛快多啦,痛快!”
“我觉得很痛快啊……”近藤纳闷地说,“我的确消灭了邪恶的一方啦。”
“就是坏人的设定太复杂奇怪了。你是不是讲究过头了?拘泥构图、考证一些有的没的,你太过头了。这是给年幼的小朋友看的,不需要复杂的情节。这可是连环画啊。你只要画单纯、痛快、让人开心的劝善惩恶故事就好了。只要有武打场面,主角陷入危机,然后来个下集待续——照这样画,就可以永远画下去啦。”
“那样我怎么可能满意?”近藤说,“时代剧是更深奥、更有趣的。我小时候跟着大人看歌舞伎,听说书,完全可以理解故事啊。我为剧情感动、兴奋、愤怒,觉得大快人心,所以我才成了时代剧的俘虏。不给小孩接触这种事物的机会,小孩会变笨的。光听士兵打仗的故事长大的小孩,会变得怎么样?他们会毫不怀疑地玩起打仗游戏,不是吗?你说的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或是满口‘射击!冲刺!前进!’呢。这才异常吧?老是给他们看一样的东西,会忘了战争是愚蠢的,会失去这理所当然的感觉。这不是很恐怖吗?”
“这跟你刚说的无关吧?”我说,“而且时代剧不是也满不在乎地杀来杀去吗?”
“意义不一样,不要跟战争混为一谈。悲伤、正义、虚无,时代剧里充满了人生中的人情世故,也有梦想。总而言之,小时候能够见闻到多少东西,是非常重要的。画也是一样。不能因为是给小孩看的,就随便乱画一通。正因为小孩的感受性还在发展中,更应该让他们看到真正的画作。”
“这我是懂啦……”
近藤立志要当一个日本画的画家。可是在这个时代,初出茅庐的画家当然无法靠这一行维生。
“……可是万一你因为这样失业,连画都画不成喽?”
“我又没有失业。”
“可是被腰斩了,不是吗?我说你啊,不管是电影广告牌还是报纸的版面编排,你都撑不到几个月吧?欢天喜地说可以从早画到晚,一卷十张两百元的是谁?我是在劝你,没有必要为了一些无谓的坚持,失去你的天职。连环画流行成这样,画家也已经饱和了吧。而且电视播送也开始了,你可不能再这么吊儿郎当下去了。”
“所以下一部作品攸关我的命运啊,这次画商委托我画侦探剧。”
“侦探剧?”
“嗳,是武打戏啦。上头交代要别出心裁的作品。大概是发生离奇不可思议的犯罪,然后由侦探两三下加以解决的剧情……可是啊,我又不读侦探小说。”
“我知道。”
“所以我很留心地看杂志、报纸……没想到真的有呐。大矶海岸的怪奇事件,而且还说是个侦探解决的,可是看不出详情。报上只拉拉杂杂地写些无关紧要的事,那是怎样的事件、怎样解决的,完全掌握不到真正的状况。所以……我向你一提,没想到你竟说你认识那个侦探本人。”
“所以你才找我来吗?”
“所以我才找你来。”
近藤解下像缠头布似的包在头上的手巾,揉成一团摆到矮桌上。
“你可以去帮我问出事件的梗概吗?”
“我想没办法成为参考吧。”
绝对没办法。
“这很难说吧?不管他那个人个性如何,也应该真的去过杀人命案的现场,经历过许多事吧?”
“也是啦……”我含糊不清地回话。
进入今年以后,榎木津也涉入了许多事件。
以箱根山的连续僧侣杀人事件为首,有胜浦的连续溃眼魔事件、连续绞杀魔事件、伊豆的新兴宗教骚动,还有白桦湖畔的连续新娘杀人事件,接踵而至的大事件,让我参与的两个事件相形失色。可是……我怎么样都不觉得是榎木津解决的。榎木津总是只会胡乱搅局,然后搞破坏,从来不会解决。那宗大矶的事件一定也是如此。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那个人根本无法依常识理解。若是一切都要用常识去看,他就成了个单纯的傻瓜了。”
“他是个傻瓜吗?”
“嗯。傻瓜……是傻瓜没错,可是不是寻常的傻瓜。若要说的话嘛……是神一样的傻瓜。”
“这才教人莫名其妙。”近藤说,“意思是超级大傻瓜吗?”
“不,绝对不是这样……好难回答啊。不过他的确不是随处可见的一般傻瓜。可是近藤,对了,像我们这种平民百姓说的话,和那个侦探是说不通的。就算通了,我也不了解那个人在想什么、说什么。”
榎木津完全听不进别人说的话,而且也不肯说出可让人理解的话。不仅如此,奴仆总是动辄遭到唾骂和欺凌,境遇凄惨。
“真是太夸张了。”近藤说:
“他这个人是自由奔放,还是该说目中无人?”
“嗳,不管那个人是奇人还是怪人都无所谓,我只要知道事件的详情或概梗就行了。”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要拿来当成连环画的题材呀。”
“我说你啊……”我盯着满脸胡子的朋友,“实际上发生的杀人命案,能拿来当连环画的题材吗?不能。杀人命案或多或少都是阴惨的。不管是被杀的人还是家属,甚至对杀人的人来说,都是场悲剧,悲剧。是很严肃的一件事。不管怎么解决,都一定会留下阴影。就算退让百步,可以当成题材好了,我也觉得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我是在说道义上不能这么做。难道你不懂吗?要是画这种东西,岂不是就像你画的连环画中登场的缺德瓦版屋 [61]出版的八卦小报江户万评判了吗?我要再次重申,案件可不是娱乐的题材,而且这可是命案,是人命被他人夺走的事件。光是兴致勃勃地加以议论,就已经够不检点的了,甚至还画成连环画给小孩子看,这成何体统?我觉得身为一个人,不能干这种缺德事。”
“可是侦探小说不是很畅销吗?”
“那只有一些伪恶之徒 [62]才会去读。侦探小说说穿了就是犯罪小说吧?既然它以犯罪为题材,就是反社会的东西。内容就是描写些从阁楼上偷窥的变态、钻进妇人坐的椅子里享受的变态,不是吗? [63]根本就是变态嗜好嘛。小孩子再怎么样也不会去读的,不是吗?”
“我也不读侦探小说,不清楚。”近藤冷漠地说。
“去读吧,比实际命案更有参考价值的。”
“就跟你说我不是想描写变态,也不是想描写实际的案件。尤其跟侦探小说更没有关系。那不合我的兴趣,而且感觉很假,不是吗?可是不管怎么样都得取材才行啊。我对这类题材一窍不通嘛。不管描写什么题材,现实感都很重要。”
“我倒不觉得。”
“为什么?我画不出虚构的东西啊。这样一来,我连情节都编不出来了。”
“虚构的就够了——或者说,虚构的才好。这样再三重复好像很啰嗦,不过连环画的客人是天真无邪的小孩,是儿童、小毛头。只有愿意买店里麦芽糖的小朋友才会保障你的生活。然而你却画出妓院老板虐杀卖身娼妓的故事,所以才会被晾到一边去。然后这次你又要画实际发生过的杀人命案?我记得去年成立了什么日本儿童保护会,是吧?连环画大赛也是,主办单位不是教育委员会吗?你要敢画那种违反善良风俗的题材,小心遭到放逐。”
“别小看我了。”近藤说,接着不知为何拿起粗平笔夹在右耳上,“我才不会就那样一五一十画上去。我只是抓不到感觉而已。我想画的是我自己的作品。”
近藤抱起胳臂,看起来愈来愈像个盗贼了。
“连环画这东西啊,会被他人模仿,流传全国。我也一样,在师父底下做完上色的修行之后,就开始模仿别人了。可能是因为这样,我没有抄袭的感觉。大家都是不停地重复在画同一个题材。一旦受欢迎,立刻就会有别人画出类似的故事。不只是类似而已,只有主角的脸有点不同,名字有点不一样,这么一丁点儿的差别而已。即使如此,也不会有人生气,也不会有人引以为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受欢迎的题材,是所有连环画画家、整个连环画界的财产。可是啊……”
“我懂。呃,什么来着?你要说那个什么原创性,是吧?我是不太了解。”
近藤板起熊一般的脸来说:
“老实说,我要是去画黄金蝙蝠还是少年泰山,比较赚钱也比较轻松。因为根本不用动脑去想。可是啊,不知道为什么,画商老师就是不期待我去画那些题材。他叫我画新的作品。”
近藤很严肃。
可是……
我大伤脑筋。
早知道会被这么紧咬不放,就不说出我和榎木津认识了。
这应该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我却想向近藤炫耀。
“可是,我没办法做什么取材啊。”
“这不难啊。没必要去跟那个……侦探吗?没必要跟侦探本人交谈啊。总之只要知道概要就行了。那个什么……一伙吗?不是有那伙人吗?去问问那些人就行了吧?拜托你啦。”
“一伙啊……”
不管去找他们之间的谁,都比榎木津济事,不过不论找上哪一个,都是半斤八两吧。
再说,既然没被报道,一定是有什么无法见报的理由,就算是榎木津一伙,也不可能将报纸无法刊登的命案详情告诉我这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而且我又是出于好玩的心态去打听的,搞不好他们连案件的概要都不肯告诉我……
可是近藤一再向我低头说着:“求求你,我不会忘了你的大恩。”我总不好冷冷拒绝,一不小心“好吧”地答应下来了。
真的是一不小心。
瞬间,近藤满嘴肉麻地说着:“啊,世上最可靠的果然就是朋友了,你是我无可取代的挚友。”然后不知为何,给了我一串萝卜干。
一副“给你萝卜,快点去吧”的态度。
“总之,你别期望太大。”我留下这句话,离开了近藤家。
说是回去,我家就在隔壁,等于只是换个房间而已,一开门就看到自家的门。“再见”和“我回来了”之间几乎没有空白。
我站在自己家和近藤家中间,仰望天空。
总之,天气真好。
红瓦屋顶。
这里是所谓的文化住宅。
称它文化住宅,字面上是很好看,但说穿了不过是栋廉价建筑。
落成后都过了三十年,文化气息也荡然无存了。甚至让人觉得一点儿都不文化。一方面也是因为不知是老朽还是缺乏维修,处处破损之故。
不过听说这类文化住宅从刚建好的时候风评就很糟。
光只有名称时髦,感觉似乎十分便利,但实际上一住,一点儿都不方便。机能性很差,半点儿都不文化。
这也是当然的,文化住宅的文化,好像就只有和洋折中的意思而已。就跟文化菜刀 [64]和文化锅 [65]一样。这种情况,若是它融合了双方的长处,也算是一种发明,但凡事总有缺点,若变成缺点合并,就太糟糕了。就算优缺点合并,也只是相互抵消而已。
的确,和洋折中式的建筑物有好有坏。
对于用桌椅生活的人来说,榻榻米房间毫无用处,而对铺床睡的人而言,西式房间形同浪费。对大家族来说十分不便,对独居者来说又大得奢侈,结果一切都不上不下。
同样摆设、同样格局的家庭密集而建,也让人感觉不太舒服。
连这个时代的我都这么觉得,这栋房子是在大正时代落成的,当时的住户感受应该更为强烈吧。
外表虽然有点时髦雅致,但没有檐廊的家是不是被评为缺乏情趣?虽然我觉得檐廊似乎也不必要,可是一旦没了,又教人觉得寂寞。不仅如此,随着岁月累积,如今外表也变得肮脏破旧了。
没半个优点。
不过不管怎么样,都远比我之前住的地板支架都烂了的长屋 [66]要好上太多了……
我想着这种事,打开自家门扉。
帮忙上色,近藤一张会给我五到十元的工钱。他会依涂了多少随便估算给钱,如果涂坏了就会被扣钱。我虽然是外行人,但帮忙涂个半天,也可以完成三四张,能赚到不少零用钱。今天我也是寄望可以赚零用钱才去的,没想到只拿到萝卜,大失所望。
萝卜也不是不好,可是期望落空总是事实。
——好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大伤脑筋。
我将萝卜收到厨房的储藏柜里,同时接连回想起榎木津众奴仆的面孔。
总觉得模糊不清。
那些记忆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
那些人与我的日常完全无缘。
话虽如此,他们绝非架空之物,而是闯进我的日常生活的真实人物。尽管如此,我与他们在一起的回忆却比近藤画的连环画更缺乏现实感,真教人没辙。
对我这个平凡的小市民来说,那些体验从头到尾都很荒唐无稽,更像是架空虚构的事。
我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现在是星期六下午。
如果不必帮忙近藤,我便无事可做。
——若要去打听,找谁适合呢?
我还是挂心不下。
我勉强回溯记忆。
那个侦探助手油腔滑调的,喜欢为情节加油添醋。那个打杂兼秘书是个爱凑热闹的,一定会愈说愈低俗。刑警很可怕,我实在问不出口,摄影师又爱装糊涂,一定是满口冷笑话。
——不对。
问题不在这里。
我根本不晓得他们之中有哪些人与那桩大矶的事件有关。
他们不是一个有系统的组织,所以参与的人选也很随便吧。
或者说……或许受到委托而参与,或主动参与的情形也很少。与其说是很少,应该是根本没有。
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结果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碰巧在场的人会无法抵抗地被卷进去吧。
那么……
——不对吗?
不对。
我觉得很滑稽,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甚至露出笑容来。
仔细想想,我又不知道榎木津一伙所有成员的联络方法,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除了位于神保町的榎木津事务所以外,我知道的只有青山的古董店,以及中野的旧书店这两个地方而已。
那么选项就只有这三个了。
根本用不着犹豫。
——可是,
就算可以避免直接找上榎木津……
说到大矶的事件,我总觉得跟古董店没有关系。
那个……看似和善,长相古怪的男子,只是因为先前我被卷入的事件与古董有关,才会被抓出来吧。而且那张宛如动物的奇妙面相,怎么看都不适合海岸。虽然这是严重的偏见,但我实在不觉得他那种人会去海边。
——那么,
旧书店。
京极堂。
——或许找他才适合。
我这么想。
位于中野的旧书店京极堂的主人,与完全不听别人说话的榎木津两相对照,他闻一知十,而且只要说明一就可以明白的事,他也会说明到十甚至二十,教人搞不清楚究竟是亲切还是烦人。
而且他并非只是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而是毫无多余、无懈可击、有条不紊——从这个意义来看,他是个非常难以应付的人,不过至少绝对不会发生不懂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或毫无道理地被耍得团团转,莫名其妙地被当成奴仆这种事。
而且在那伙人当中,他似乎是惟一一个可以跟榎木津平起平坐的人——我觉得。
事实上,能够巧妙地操纵失控的榎木津,让他与社会达成某种危险平衡的,也只有中禅寺而已吧。他是那伙人的暗中活跃不可或缺的人物。
虽然感觉他比古董商更不适合海岸……
总之……我站了起来。
2
然后……我大吃一惊。
因为我走出中野车站的剪票口时,赫然看见京极堂主人——中禅寺秋彦一身惯常的和服装扮,就站在那儿。
就算他再怎么敏锐,也不可能预知我要过来,在这儿埋伏我吧?
尽管我这么想,但传闻说中禅寺这个人会使什么可疑的阴阳之术,不能大意。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跑过去打招呼,中禅寺似乎非常惊讶。
既然他会惊讶……看来他并不是在埋伏我。
“好……好久不见了。倒是中禅寺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觉得这未免巧过头了,连招呼都草草了事,劈头就这么问。
中禅寺冷冷地盯着我:
“我说你啊,我就住在中野,我会来中野车站一点儿都不奇怪吧?倒是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看起来……也不像是为了工作而来。”
真是明察秋毫。
正当我为该如何回答而为难时,中禅寺皱起眉头说:“真不妙。”
“什、什么东西不妙?”
“还有什么?……你在中野除了我以外,应该没有其他认识的人吧?而你又不是为了工作而来,那就表示你是来找惟一的熟人——我。可是……看你的样子,不像是要来买书,更不像是来托我驱魔。不对吗?”
“呃……这……”
“那么……就是与榎木津有关。因为你和我的关联就只有那家伙。那么……这样啊,原来如此,依时机来看,跟大矶的杀人命案有关……对吧?”
中禅寺说。
这真是神机妙算了,我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拢了。
“为、为什么你会……”
“若是要委托侦探工作,你会直接去那家伙那里。而且我昨晚跟榎木津通过电话,掌握了对方的状况。从这状况来看,榎木津会派你过来我这里也不太可能。另一方面,榎木津最近经常上些奇怪的杂志。你和他关系匪浅,当然会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吧。可是你也知道榎木津这个人,非常明白直接找他问话,是多么徒劳的一件事。所以你才会找上我这里……”
一针见血。
中禅寺扬起单眉:“你也真不学乖,好管闲事也该有个限度。”
我急忙辩解:
“其实是,我有个画连环画的朋友,他说要画侦探剧,所以才希望知道实际的……”
“要把实际的命案画成连环画,演给小孩子看吗?”
“不……不是那样的。我、我那个朋友呃,非常讲究,很拘泥于那叫什么……作家性吗?还是原创性?说什么凡事,呃……都需要真实性……”
“哦?”中禅寺回了声不知是钦佩还是嘲笑的应声。接着他将视线慢慢地移向旁边,望向靠在电线杆上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说:
“听见了没?就连以小孩子为对象的连环画画家,都日夜砥砺,磨练自己的作家能力,你也稍微效法一下人家,去取材一下怎么样?每天净是吃饭烦恼睡觉呻吟,写出来的都只有哈欠喽。”
男子发出“呜呜”的模糊声音。
“恰好,我来介绍……”
中禅寺说着,拉扯那个人的袖子,把他拖到我面前。男子一副被拖出午门的罪人模样,有些蹒跚地走了过来。中禅寺简单地向那个人说明我的身份后,转向我这里,说:
“这是我的熟人——传闻中的关口巽老师……”
“你就是……”
男子以驼着背伸出头的姿势,微微倾斜着身子行了个礼。脸上与其说是在笑,感觉更像在害怕。
“呃……我……叫关口。”
榎木津旗下一伙人尽皆诽谤、嘲弄的奴仆中的奴仆……
集全世界不幸于一身的男子……
倒霉的小说家关口巽……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草率地打了招呼。
可是对方的招呼比我更草率。中禅寺以邪恶的表情交互看着我和关口,不怀好意地兀自笑个不停。
有什么好笑的?真教人在意。
中禅寺笑了好一阵后,说:
“感觉好像在给动物相亲呐。话说回来,若是你想打听那类事情,这个人再恰当也不过了。大矶的事件他也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白桦湖的事件里,他更是担任那位名侦探的左右手,大为活跃。他甚至一度被冠上杀人嫌疑,被押进牢里。是个千锤百炼的反社会人士。”
“别这样啦,京极堂……”关口在额头挤出皱纹,露出打从心底困窘的表情,“你这样说,人家岂不是会当真吗?”
“有什么关系?这是事实啊。再说你不是曾说最近你就要像华生博士那样,把自己参与过的事件写成侦探小说吗?还说不用自己想情节,轻松得很。”
“那是开玩笑的。”
“听起来也不完全是玩笑。你外表一副老实样,实际上却是个大骗子,胆小得要死,却又卑鄙无耻,最后总是选择最轻松的路走,不是吗?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如果你打算把那些经历写成小说的话,最好趁现在先找个人说说,或是记下来。这岂不是个好机会吗?”
“这样啊……”
“看,你是认真的。只是榎木津什么都不记得,你的记忆力又只有蚯蚓程度,再等下去都要忘个精光了,我是在警告你啊。你就全告诉他,请他帮你记着吧。”
“还有你记得啊。”关口说。
“就算我记得,谁要告诉你。喂……”中禅寺叫了无法插嘴两人对话的我一声,“这家伙连想起今早吃了什么都得花上三天,不只是这样,就算想起来了,也会把这三天吃的东西跟今早吃的东西记忆混在一起,结果还是搞错。一发现自己弄错,还会撒谎瞒混过去。虽然他不是恶意骗人,可是满脑子只想先敷衍过去,结果又信口瞎说。如果这样的对象也行的话……可以请你向他打听事件的梗概吗?”
把这样的对象塞给我,我也伤脑筋啊。
简而言之……中禅寺是暗示我,他不会谈论事件,叫我不要问他吧。可是这个情况,如果关口不主动拒绝,这事就只能这样了。我又很难开口回绝说看关口那个样子,还是算了。
可是被人损得这么难听,却丝毫不否定,他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别人对他的唾骂全是事实吗?
我怀着复杂的感情,窥伺小说家的表情。
关口一脸窝囊相,低垂着头。
我哑口无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真是个如同传闻——不,更胜于传闻的人物。
“对、对了,中禅寺先生,呃……你们两位怎么会一起出现在这里?”
结果我选择了改变话题。
中禅寺双手插在衣袖里,叼着香烟说:
“有稀客来访,我们是来迎接的。应该就快到了……”
就在中禅寺说完的瞬间,人群从剪票口蜂拥而出,大概是电车进月台了。
“啊啊,京极堂,在那里。”
我往关口指示的方向望去……
一个扮相气派、上了年纪的僧侣,和一个头戴网代笠 [67]、身形高耸入云的年轻僧侣正一同走过剪票口。
上了年纪的僧侣那张难以捉摸的青黑色脸庞乍然笑开,灵巧地穿过人群,在中禅寺面前停步。
“许久不见了,中禅寺先生。哎呀哎呀,着实教人怀念。事隔还不到一年,感觉却像老远以前的往事了。先前真是受您关照了……”
年长的僧侣以极为恭敬的动作向中禅寺鞠躬。
他的年纪应该比中禅寺大上许多。而且身份——僧侣的话,该说阶级吗?——看来也相当不凡。简单地说,他看起来像个大人物。中禅寺竟是连这样一个僧侣都得向他行礼如仪的人吗?
“常信师父,快请抬头。让您这样一个高德的禅师行礼,我怎么消受得起?”
“您在说什么呀?贫僧自那天开始,就将您视为第二个师父。噢噢,关口先生,您也健朗如常吧?”
僧侣接着也向关口寒暄,真是群底细不明的家伙。
关口做出看似害羞的不可解动作,别具深意地答道:“也不算好啦……”
“关口还是老样子,过着惊涛骇浪的人生。重要的是,常信师父似乎也别来无恙,真是太好了。现在……咦?”
此时中禅寺望向老僧背后的巨僧。
被称为常信的僧侣瞄了一眼背后,说:
“哦哦,对了……他现在也改名叫铁信,担任贫僧的行者。铁信,你还记得吧?这位先生就是当时的中禅寺先生啊……”
被称为铁信的巨僧取下网代笠,默默地行礼。中禅寺笑了:“这样啊,你看起来很好,太好了。”巨僧虽然面无表情,但视线稍微柔和了些。虽然不到微笑的地步,但感觉不出敌意。
“话说回来,我听到传闻,说常信师父入了山,是吗?……”
中禅寺问,常信再三点头:
“是啊,我将英生托给师兄,和铁信两个人一起入山了。嗳,离开尘世那么久的日子,感觉就像浦岛太郎呐,但转念一想,既然都已遭世人抛弃,干脆发起一念。不过贫僧打算从暂到 [68]重新做起,甚至准备了愿书,请求入山入堂……但本山就是不肯让我这个朽和尚重拾初衷呐。”
“这也是情非得已吧。”
“是啊。被分配到的与其说是作务,不如说更接近职务。不过不管什么样的工作,都一样是修行……我现在被派遣巡回全国。”
“入、入山指的是……”关口以张皇失措的口气问。
常信大笑,答道:
“不是箱根山,是越后。”
——箱根。
原来如此,这两名僧侣是二月发生的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的相关人士吧。我重新交互端详两人的脸孔。
上了年纪的僧侣右肩略为下垂,但姿势威风凛凛,相貌又有些不可捉摸。巨汉则是额头突出,一脸异相。感觉就像弁庆 [69]。
“那么……常信师父,今天您的时间……”中禅寺突然放低声调问道。
“哦,我得在黄昏之前前往今天寄宿的世田谷的寺院。若要贯彻顺应社会的宗旨,就有许多杂事得处理。所以时间并不多……”
“原来如此,这样啊。寒舍距离这里得花上三四十分钟。关口家比较近吧。若是时间不多,就去那儿吧。关口,可以吧?”
“嗯……难得常信师父过来,总不能站在这儿聊,我是没问题……”
关口说到这里收了声,露出困窘的表情。的确,这群成员也不能进咖啡厅吧。穿便装和服的人与两个和尚,再加上一个行迹鬼祟的男子……太诡异了。
关口支吾个没完,中禅寺可能不耐烦了,他露出厌恶的表情:“是屋子太脏吗?”
“不,我想雪绘平常会打扫……”
“有什么不方便吗?”
“这位……要……”
关口含糊其词,望向我。
中禅寺“哦”了一声:“都忘了你了。”
“中禅寺先生,这位是……”
常信转过那张青黑色的脸。我登时紧张起来。
“我、我是那个、呃、中禅寺先生的朋友、侦探的……”
我本来想说“委托人”,但还没全部说完,就见中禅寺板起了脸,我急忙把话吞了回去。
“哦?是榎木津先生的相识啊。”
常信的表情……突然明朗起来,他也认识榎木津。
我偷瞄了中禅寺一眼……古书商正在瞪我。难道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苦,瞥了我一眼后,假惺惺地说着:“嗳,就是这么回事。”一副之前都把我给忘了似的——他明明不可能忘了我——把我拖到常信前面,说:
“这个人……呃,嗳,算是榎木津的手下之一吧。”
这介绍太胡来了。
“噢噢,是这样啊。那太好了。请你务必听听贫僧的遭遇。可是中禅寺先生,听说侦探先生今天似乎忙碌非常……”
“嗯,嗳,是这样没错。他们有了点可笑的误会……”
中禅寺别具深意地点到为止。玫瑰十字侦探社似乎正在忙。那么我选择来中野,应该是正确的。
可是……
我总有股不好的预感。
“可是中禅寺先生,既然这儿有侦探社的人,贫僧就不必像这样请两位特地拨冗前来了……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没有的话。我想常信师父也知道,我的店没什么生意,至于关口,连失业者都比他还忙;而且我也很想念常信师父,请千万不要客气。再说,这个人虽然是榎木津的手下,也不是正式的部下,唔,要说的话……算是那个侦探的被害者吧……”
中禅寺说,再次看了我一眼,那张脸像是在说“真吃不消”。但他的说明大致上都对,真教人伤心。
“好了,我们走吧……”
中禅寺像要看透我的表情似的瞄了我一眼后,大步走了出去。常信和铁信跟了上去。我一阵困惑,然后跟到关口旁边:
“呃……可以吗?”
我这么问,于是关口露出悲伤的表情,同情地说:
“你也……非来不可了。”
我……竟被那个倒霉天王给同情了。
中野是个暗淡的城镇。
中禅寺和常信边聊着深奥的话题边走着。铁信默默地跟在后面。我和关口肩并着肩,走在稍后一些的地方。
关口即使对年纪显然较小的我,也用敬语恭敬地说话。但是他可能说话的时候嘴巴开得太小,也可能是姿势不对,发音不明了,音量也不稳定,语尾无疾而终,实在很难听清楚,我不得不再三反问。
他这个人不冷漠,可是感觉很不得要领。
我尽可能简略地说明我和榎木津身不由己的关系。
“和那些家伙待在一起,正常人看起来反而愚蠢。愈是正常人,看起来就愈像傻子……”
关口这么说。
那与其说是对我的遭遇的感想,不如说更像是回顾自身,有感而发。此外也可以当成是他在这么暗示:我才是正常人哦。
不过我觉得这实在难说。
听说关口与中禅寺是旧制高中的同窗。把榎木津介绍给我的罪魁祸首——大河内也是他们的同学。怎么一堆伤脑筋的人就那么恰巧凑在一块儿?而且榎木津又是高他们一年级的学长,真不晓得他们在学中是什么情况。
虽然事不关己,但我觉得可以想像。我说出我大略的想法,关口便闷着声音笑着说:
“那伙人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不会变的。”
我抓不到他这番话的真意。
关口的脸颊在笑,眼神却显得空虚和阴郁。
我们一行人从大马路爬上略为宽阔的坡道,进入当铺旁边的小径。在潮湿的小径走上一会儿后,碰到一道变形得相当厉害的老竹墙。然后从那里右转。
接着便看到一户木板墙只到腰部的小平房。
那里就是关口家。
关口看到自己家,朝我行了个礼,小跑步穿过前面一行人,慌慌张张跑进屋里去。这人真的是毛毛躁躁的,用不着慌成那样吧。
很快地,一个穿着和式连身围裙的清瘦女子从家中走了出来,应该是关口的妻子。和事事茫茫然毫无头绪的丈夫不同,她看起来非常稳重,可是我总觉得她看起来有些寂寞。
夫人向中禅寺行礼后,看到两名僧侣和我,似乎有些吃惊,但中禅寺向她说了什么,她便笑着摇摇手,说着“没有的事”之类的话。
然后她向常信和我寒暄道:“欢迎,我是关口的妻子。”热情地请突如其来的奇妙访客进屋。
进屋里一看,关口正在准备坐垫。
中禅寺和夫人商量之后,利落地主导场面,他先请常信和铁信坐下,也要我自个儿找地方坐。一会儿后,夫人端茶过来了。
结果关口直到最后,都只是屈着腰在那儿瞎打转而已。
“关口,好了,你快点坐下吧。这样怎么谈事情?”
“咦?”
常信也在苦笑。
关口坐下以后,常信重新向两人行礼,恭敬地致意。
“贫僧能有今天,全是托各位的福。不管再怎么感谢,也道不尽贫僧的感激……啊啊,贫僧明白,要报答这份恩情,必须在达成贫僧的志业之后。那么……今天贫僧会联络两位,不为其他……”
常信抬起头来。
“其实是发生了一件贫僧怎么样都无法释然的怪事。”
“哦?”中禅寺应和。
“贫僧就略去开场白,直接进入正题。就是……武藏野有个叫南村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禅寺。”
“南村……是与神奈川县的交界处吗?”
“是町田一带吗?”关口说。
“是啊,就在町田町旁边。那里有一座叫大正山根念寺的禅寺。那儿历史相当悠久,不过曾经是一座小草庵。”
他用的是过去式,这表示现在不同了吗?
“根念寺?”中禅寺发出奇妙的声音。
“您知道吗?”
“不,请先继续说下去吧。”
“这样啊。好吧,那座根念寺的继承人古井亮泽,是贫僧的——以一般人容易理解的说法来说的话,是与贫僧同期的僧侣。贫僧在昭和元年离开学校,得度出家,当时一起入山的暂到有三名,其中一人在仙台的寺院担任住持,另一个就是这个亮泽。”
我想像起三名年轻僧侣的模样。
“贫僧并非隶属于寺院的和尚,所以在本山待了五年,后来在其他寺院待了五年,然后被派往箱根……不过老家是寺院的僧侣,似乎修行三年左右,就会回去各自的寺院了。”
“那位亮泽和尚也是?”
“是的,他在昭和六年回到根念寺。后来我们也鱼雁往返,一年会见上几次。”
“这样啊。”
“不过就如同各位所知道的,贫僧在昭和十年进入箱根山,后来十八年之间,完全与世隔绝,和下界完全没有交流。当然,这段期间也没有与亮泽联络。”
“十八年……这么久吗?”我禁不住惊叫出声。
“没错,十八年。就连达摩大师也只面壁了九年,十八年绝不算短。只是……贫僧不愿视它为一段空白。对贫僧而言,那是一段贵重的体验。不管怎么样,就像方才说的,贫僧的状态……”
“就像……浦岛太郎吗……”关口说,“……变了很多吗?”
“变了呐。不管是城镇还是文化,全都变了个样。也是因为中间经历过战争吧,嗳,无论所见所闻,都与以往大相径庭。贫僧只是惊讶无比,花了半年才习惯。嗳,这暂且不提,贫僧在前往箱根之前,曾去信亮泽,虽然收到了回信……可是就这么再也没有联系了。贫僧十分挂念。”
“这样啊。”
“恰好就在十天前,贫僧决定上京,所以暌违十八年地联络了亮泽。”
“怎么联络?”中禅寺问。
“贫僧……打了电话。贫僧查了一下,根念寺竟然牵了电话。然而……我们双方却无法沟通。”
“无法沟通?什么意思?”关口问。
他意外地踊跃发言嘛——我心想。
“这……”常信似乎在斟酌该怎么说,“……要怎么说才好……”
“亮泽和尚人在那里吗?”中禅寺问。
“哦,好像是有个叫亮泽的人……”
“有吗?那么……”中禅寺说完后,摸了摸下巴说,“常信师父,那位亮泽和尚却说不认识您……对吧?”
“喂,等一下,京极堂,什么叫不认识?你该不会说人家忘了常信师父吧?不,总不可能有这种事……”关口穷追不舍。
的确,如果常信所言不假,那个叫亮泽的僧侣说他不认识常信,就太奇怪了。
十八年虽然不算短,但要忘个精光,也太短暂了些。我认为这个情况,关口的反应是正常的,但关口却接着说出古怪的话来:
“……还是怎样?难不成你要说是记忆被窜改、被操弄了吗?”
“不是不是。”中禅寺露出厌恶万分的表情,“怎么可能到处都有那种荒唐无稽的事?我说关口,你最好不要像那样什么事都拿自己当基准去看。因为自己老是丢三忘四,就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常信师父,别管他了,怎么样?亮泽和尚对您……”
“他好像……不认得我……”常信这么说,“不过,唔,这部分实在……”
“不清不楚?”
“贫僧并未直接和亮泽本人通过电话。接电话的人冷淡至极地说,亮泽说他不认识贫僧这样一个人,结果也不肯为贫僧转接电话。”
“本人没有接电话吗?”
“嗯……接电话的大概是年轻僧侣,我觉得那个时候亮泽本人就在旁边,指示接电话的僧侣说不知道。可是……看来……”
“不是那样?”
“不是,可是贫僧也实在……”常信纳闷地偏着头。
他讲电话时的感觉一定相当奇妙吧。
“贫僧是这么觉得,可是……”
“原来如此。”中禅寺点点头。
“什么啦,京极堂,你为什么老是那样故弄玄虚?”
“我才没有故弄玄虚,是你太急性子了,关口。你看看人家,不是安安静静地在一旁聆听吗?信息这东西,要等到全凑齐了才能开始分析。缺损的信息无法导出结论,只能导出推论。就算符合逻辑,还缺少证据的时候,就只是假说,就算在假说的阶段就公开推论,也无法期待有什么建设性的发展。他就是明白这一点,才会默默地聆听不是吗?”
中禅寺故意指着我这么说。
这下子我更是无法提出多余的问题了,这个人实在难缠到家。
常信苦笑着说:
“可是中禅寺先生……其实贫僧也想知道为何您会如此认为……”
“常信师父,真是抱歉,因为您看起来穷于说明,我忍不住插嘴了。这一点我晚点儿会说明,可以请常信师父先继续说下去吗?”
“这是您一贯的做法呢。”常信说,“嗳,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贫僧光是报上名字,并无法请寺方转请亮泽听电话。嗳,那个叫电话的玩意儿,乍看是样利器,实则是个教人心急的道具呐,宛如隔了一道墙在问答。仅靠言语传达、揣摩,感觉既暧昧又不可靠。所以呢,嗳,贫僧也有些混乱起来,心想莫非亮泽忘了贫僧,便接着说明自己是二十八年前一同入山的僧侣。结果这次对方要贫僧稍等。”
“稍等?……”
“是的。贫僧以为亮泽当然就在电话旁,接电话的僧侣正在转告这件事,不想半刻之后……说是住持的亮顺师父出来接电话了。这位是亮泽的父亲,贫僧也在二十年以前见过两次……”
“若是亮泽和尚的父亲,年纪应该相当大了吧?”
“是的,他二十年前就已经五十出头了,现在也超过七十了吧。住持告诉贫僧,说亮泽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刚才不是才说他不认识您吗?”关口不学乖地插嘴。
他比我更习惯这种发展。
“是的。一开始贫僧请求转接电话时,对方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
而且对方最初的回答是亮泽说他不认识常信。若是人都已经死了,哪还有什么认识不认识?
“……或者说,一开始对方的感觉是,如果贫僧的身份没问题,随时都可以转请亮泽听电话。可是如果亮泽早已去世,应该一开始就会这么明说才对,当时贫僧也这么纳闷。真是古怪非常。”
“对方告诉您亮泽和尚为何过世吗?”
“说是战死。贫僧并未接到召集令,但确实有许多僧侣被征召入伍,失去性命。当时亮泽四十多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贫僧转念想道……或许一开始接电话的人是怀疑贫僧的身份,口气才会那么冷淡吧。因为突然有人打电话要找好几年前已经过世的人,那当然会起疑了。”
“可是就算是那样,也没有那样应对的道理啊,对吧?”关口瞄了我一眼。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虽然这么认为,但我并未实际听到电话里的内容,无法判断任何事。
“不……既然是战死,也已经过了八九年。再怎么说,贫僧都在龙宫城里待了十八年,这让贫僧心有愧疚。贫僧心想,或许在认识亮泽的人里头,不知道他已经过世的只有贫僧一人。”
“原来如此。”中禅寺说,双手揣进怀里。
“然而,”常信露出奇妙至极的表情来,“贫僧遇到了一个人,说古井亮泽还在人世。”
“哦?”
“贫僧……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贫僧认识的亮泽。或许只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不过至少有个人说……他最近在南村的根念寺见到了自称亮泽的僧侣。”
真是件离奇古怪的事。
“告诉您这件事的……是檀家 [70]吗?”中禅寺揣着手问。
常信似乎吃了一惊:
“您真是明察秋毫。贫僧直到前天都还待在镰仓的末寺,就是那座寺院的檀家代表告诉贫僧的。”
“那么……那个人是个相当知名的名士吧?是政治家……还是艺术家吗?”
“没错,那是个日本画的大家。据说在画坛是位颇知名的名士……可是中禅寺先生,您怎么会知道……”
“就是啊,京极堂,你快点揭开谜底啦。”关口不服地说。
“知道了,别催成那样。在这之前,常信师父,我有几点想要请教您……那位亮泽和尚,修行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僧侣呢?”
“您说亮泽吗?”
常信以耸着左肩的独特姿势想了一会儿,很快地回道:“他是个很认真的人。”
“对中禅寺先生说这种话,或许是班门弄斧,不过禅寺的修行真是严酷非常。特别是暂到的修行,更是严格至极。刚入山的云水之中,也有不少没出息的人受不了而逃离,偶尔也有些荒唐之徒,怠于作务,或逃掉修行溜下山。可是亮泽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非常认真修行?”
“他也非常热心钻研学问。可能是因为个性耿直,人也不怎么起眼……但贫僧与他十分合得来。当时贫僧是个爱好辩论的张狂云水,经常和他议论……他真的非常热心向学。”
“他曾经担任过典座 [71]吗?”
“呃……在本山……我们负责过所有的作务。”
“也曾有伙房的经验吗?”
“禅僧的话,每个人都做过,所以……”
“反过来说……只有这点程度是吧。”
中禅寺从怀里抽出手,重新交抱起来。
“那位亮泽和尚的父亲——亮顺和尚,是吗?他是位什么样的僧侣?难不成……他是个书画古董等美术品搜藏家?”
“实在是……您究竟是何方神圣?……”
常信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依序看了看我和关口。
中禅寺的预测全说中了吧。
“……嗯,我和亮顺师父只见过两次,他是位温厚的老师,与其说是禅者,说是雅士更贴切吧,嗯,是个相当高明的禅师。就如您所说,他拥有许多名品。”
“是……书画吗?”
“不只是书画而已。是好是坏姑且不论,说到禅寺,一般都会附带有书画古董吧。但亮顺师父此外还精通书道、花道及茶道,有着风雅的一面。当然也有不少墨宝,也收藏了很多器皿、花器、茶具等。寺院里还设有茶室,经常举办茶会的样子。”
“哦?茶会啊?”
“禅茶,也就是所谓的侘茶。我听说不只檀家信徒,也会招待当地人士。贫僧也被招待过一次……当时贫僧不太懂,但现在懂了。”
“懂了?……这意思是?……”关口问。
看来他抱持着无论碰上什么样的对待,都要参加对话的态度。
我再次感到佩服。
“嗳,也就是……”
常信思忖了一会儿。
看来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事吧。
“应该说亮顺师父是通过这样的活动,与社会维持联系吗?修行僧很容易与社会脱节。因为都叫出家了,与世俗隔绝是理所当然,而且修行又是个人的事情。若是一心求道,就无暇理会檀家信徒吧。贫僧年轻的时候也这么想,瞧不起藏式佛教,认为为了招揽信徒而四处奔走的教团愚不可及。不过在箱根山中被迫修行孤高的禅之后,结果贫僧对僧侣的存在方式也起了疑问……不过当时贫僧是另一种想法。毕竟当时的贫僧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啊。”
“您相当不赞同……是吧?亮泽和尚也这么想吗?”
“亮泽也不是很赞同的样子。”常信说,“茶会也一样,但亮泽似乎特别厌恶美术品的搜集。亮泽曾经说过,拘泥于物品是蒙昧至极的事情,茶应该用来喝,花应该用来插,书应该用来写,却把它们装饰起来观看,甚至用金钱衡量它们的价值,真是岂有此理……嗳,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将茶道的源头吃茶法带入本邦的就是荣西禅师 [72],而且茶道之祖村田珠光也是一休禅师 [73]的徒弟。利休 [74]所提倡的和敬清寂,也是反映禅的精神。将装饰于佛器的花插进瓶中,推广开来的也是禅寺,所以花道的根源也在于禅,庭院和墨宝也与禅僧密不可分呐。可是若是将这些事物当成一门艺术,就与禅心断绝了……不过我想这才是正确的。而亮泽对这些事物更是厌恶到了极点。”
“这样啊……”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二十年前……那座根念寺里有几名僧侣?”
“哦,有亮顺师父、亮泽,还有……根据贫僧的记忆,只有一名年轻僧侣吧。”
“夫人呢?”
“听说亮泽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
“真不妙呐……”中禅寺呢喃。
“喂,不要一个人恍然大悟啦。到底是怎么了?”关口顽固地追问。
这是当然的,连我都想问了。
“常信师父……”
中禅寺无视于关口,突然开口了:
“我想……亮泽和尚已经过世了。而且也有可能……不是战死的。”
“这样啊。可是,您有何根据?”
“根据吗?……”中禅寺含糊其词,“根据……嘛,我看……这果然还是只能拜托榎木津了。”
中禅寺这么说。
3
“两位怎么跑来了?”侦探助手益田说,“中禅寺先生怎么了?”
“那家伙才不会揽下这种小孩子跑腿般的杂事。常信师父远道而来,他勉强去了车站迎接,可是他这家伙平常可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连上厕所都嫌麻烦。你不也是知道吗?”关口不服气地说。
面对的若是益田这样的年轻人,关口似乎多少也会变得威风一些。益田摇晃着长长的刘海,“喀喀喀”地笑了:
“那扛下这小孩子跑腿任务的两人又怎么说?是小孩子吗?看起来不像呢。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们不拒绝?”
“我是……呃……”
我实在是不敢推说自己有事。
相反地,关口以他一贯的含糊声音说:
“可是我们不来的话,就没人转达常信和尚的事了。又不能打电话委托吧?要是接电话的是榎木津本人,他一定根本不听人说话。”
唔,说得也是。
“常信和尚啊,真怀念呐。”益田说着,摸了尖细的下巴两下,“话说回来……这真是奇妙的组合呐。”
“你说禅寺跟美食吗?”
“这也很奇妙……不过更奇妙的是你们两位呀。”
我和关口面面相觑。益田看到我们这样,再一次坏心眼地笑了:
“只要一个人来就够了,不是吗?而且你们本来毫无关系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了?”
“我们是昨天认识的。这无关紧要吧?”
老实说,是我将原委告诉关口,硬拜托他带我来的。
这件事好像原本是要拜托榎木津的。唔,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事情与作祟、因果报应无关,本来就没有祈祷师出场的份,以一般常识来看,应该是要委托侦探的案件才对吧。
然而昨天榎木津没空,常信又只有那段时间有空当,迫不得已,只好由中禅寺和关口代为聆听详情。我会在场,只是意外的发展。
可是关口完全没有说明我同行的理由。他是有什么打算吗?还是懒得说明?或者是忘记了?我无法判断。
益田笑得更坏心:“这简直就像两大明星同台演出嘛。”
“这什么意思?”
真的,这什么意思?意思是我被拿来跟这个人——关口相提并论吗?
“这种情况,岂不是会教人犹豫究竟该捉弄哪边才好吗?”益田贫嘴地说。
关口一副受不了他的样子:
“什么捉弄哪边?你这家伙,本来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我真是看走眼了。你跟你的雇主真是愈来愈像了,而且像的全是些坏地方。”
“这我多少是有点自觉啦,不过呀……”
“不过什么?”
“您两位……怎么说,是叫同病相怜吗?嗳,请节哀顺变。”
益田向我们鞠躬。真的……这什么意思?
我还在扭扭捏捏地胡思乱想时,益田一下子就改变了话题:“可是这真是件怪事呢。”关口也没怎么在意的样子,马上就切换过来:“很奇怪吧?”
他远比我习惯这种场面。
搞不好我的地位比关口更低。
“常信和尚不知道吗?”
“应该是不知道,他毕竟在那种地方待了十八年之久。而且我也没想到那座寺院就是现在美食家之间大受好评的药石茶寮。京极堂还是老样子,万无一失,似乎当场就了解状况了,但一般人根本不会想到吧?再说,光听常信和尚的描述,我的脑中只能想像出一座偏远乡下的破草庵。”
“那么,那个说是常信和尚的同期还是旧识的人,就是现今掳获众美食家味蕾的布施山人了?”
“不,布施山人应该是那个人的父亲吧?据我听说,布施山人似乎年纪非常大了……”
药石茶寮——听说这是根念寺现在的称呼。
既然叫茶寮,表示它不是寺院,而是类似料亭的地方。
可是若说根念寺废寺,在原来的地点盖起了料亭吗?似乎又有些不同。药石茶寮好像位于根念寺的土地上,换句话说,它是寺院设施的一部分。
我不太懂。
不过我倒是听过名字,但也仅止于听过,不是很清楚。倒是关口,他似乎知之甚详,我回去问了一下,近藤意外地也知道得很详细。
据说药石茶寮会使用平常难以获得的高级食材,请超一流的厨师做出极尽奢侈之能事的料理,让顾客在仙境般的环境中优雅地用餐,类似于会员制的高级料亭。当然,据说价钱也贵得吓人。近藤说,就算我们平民百姓工作个几十年,八成连一道前菜也吃不起。
在这个到处都有人三餐不继、在饥饿中喘息的年代……竟会有这样不得了的地方。
近藤为我说明,药石茶寮的灵感似乎是得自过去北大路鲁山人 [75]在山王台开设的星冈茶寮。
这个星冈茶寮我当然也不清楚,但鲁山人这个怪人的事迹,以及星冈茶寮原型的美食俱乐部之名,我也曾经听闻。
那是个成立于大正末期的超级美食组织。
不过星冈茶寮重视严选食材、大胆的烹调法、容器与摆盘等,将一切心血倾注于纯粹追求极尽奢侈的美食,相对于此,药石茶寮就如同它的名字——不过这部分我听了也不懂——是以禅心为中心。
根据中禅寺说明,药石指的就是禅寺的晚餐。
听说禅的修行中,饮食占了十分重要的地位,负责炊事、被称为典座的僧侣,也将其视为一项重要的任务。
的确,像是精进料理 [76]、怀石料理 [77],与寺院有关的料理其实还不少。
听说京都的普茶料理 [78],也是起源自万福寺。宗派好像不同,但万福寺也是禅寺之一。看来禅寺与料理,距离并没有那么遥远。况且和食料理中对于素材的看法和烹调法等,根干就是源自于禅食……好像是如此。
就算知道这些,说到在寺院吃饭的情景,我只能想到丧礼守灵夜的场面,想像力真是贫乏。
可是近藤说,药石茶寮并不是一家只有充满线香味的精进料理的店。这部分宗教上如何解释,我完全不懂,不过听说鱼,有时候甚至是兽肉,都会出现在餐盘上。
在吃得到炸肉排和牛排的现今昭和时代,不吃兽肉的人应该是少数,但只论僧侣圣职者的话,遵守戒律的人不是应该比较多吗?——近藤这么纳闷,我也这么想。或许有些人会躲起来偷偷吃肉,但明目张胆地在寺院里杀生做料理,岂不是太不成体统了?
关于这一点,关口为我说明了。
药石茶寮的料理,一是怀石,二是药膳,三是江户料理。
所谓怀石,指的正是一般世人所说的怀石料理,不使用任何腥臊之物,是精进料理。
而药膳则是使用生药、中药等具有药效的食材的效能料理,原本好像是中国料理。这种料理只要有药效,什么都能入菜,所以也不同于肉料理、鱼料理。
问题是江户料理。
江户料理指的究竟是什么?据说似乎是通过古老的文献,研究江户时期流通的调理方法,尝试使其复活。似乎有不少记载这类烹调法的料理指南书流传下来,但当中许多技法已经失传,药石茶寮就是忠实地将其复原,提供给客人。然后……
江户初期,日本人似乎是嗜食兽肉的。
食畜牲肉的只有红毛佬——这似乎是江户后期以后的常识。这么说来,连民间故事都有狸子汤登场了。虽然我不知道实际情况究竟如何,但从山猪锅、鹿料理、生马肉片等料理来看,有许多兽肉料理似乎都有古老的历史。
所以……药石茶寮也有兽肉料理。
有这种禅寺吗?
当然,那里——根念寺现在也还保持着寺庙的外观,但几乎没有寺院的功能,宗派上也是无所属——我不知道这该怎么称呼才正确,总之它与其他寺院之间的本末关系好像完全断绝了。换言之,根念寺虽然是寺院,但被当成与本山无关的其他宗派的寺院了。因此最近才刚回归本山的常信和尚完全无从得知它的状况。
解除本末关系,是在战后不久的事。
看来那个时候开始,根念寺就已经在私底下举办这类高级餐会了。茶寮本身是在五年前成立,是昭和二十三年的事。
话说回来,昭和二十三年,那是个惨烈的年代。竟然能够在那种年代开设这样的店,真是教人佩服。像我,当时别说是三餐不济了,差点没饿死。但是我复员之后立刻就找到工作,还算是幸运的,近藤就真的差点因为营养失调而死掉。
近藤说,穷人现在依然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但有钱人不管在任何年代,都可以吃到撑肚皮。或许真的就像他说的。听说药石茶寮的日本人会员全是些首屈一指的名士,其他则是些外国人。关口说,因为有外国人参与其中,所以才能够在那种年代,开设那么奢侈的餐厅吧。
那个告诉常信亮泽还活着的镰仓日本画画家,当然也是那间茶寮的会员。不愧是担任大寺院的檀家代表,他似乎是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自称古井亮泽的人……
就在……那里。
“唔……那座寺院——根念寺吗?它就这样留在原处吧?而且药石茶寮与禅也并非无关。那么最简单的推测,就是它是住持出于嗜好开始经营的。开设药石茶寮的布施山人……不是古井亮泽本人,就是他的父亲古井亮顺,错不了的。这没有什么好烦恼吧?”
“常信和尚并没有烦恼。不管那里变成了餐厅还是旅馆都无所谓,重点是亮泽和尚……”
是死?
是活?
问题在这里。
若是活着,为什么亮泽的父亲要撒谎?若是死了……茶寮里的人又是谁?
“中禅寺先生怎么说?”益田问。
“喂,益田,你以为那家伙会在这阶段就说出结论吗?”
“不以为。我又不是在问结论,只是问他说了些什么嘛。啊,关口先生已经忘掉他说了什么,对吧?没关系。还有另一个人可以问……”
益田望向我。
“咦?我吗?我、呃……”
我想亮泽先生已经过世了……
是遭人杀害——应该可以这样推测吧……
中禅寺在常信两人回去以后,再次明确地这么说。
中禅寺已经作出结论了。
可是关于这件事,他禁止我和关口说出去。当然是因为这个结论缺乏证据。因为中禅寺接着说道:
证据……得要榎木津去找出来吧……
——什么意思?
的确,常信好像本来想要委托榎木津去调查。当然,是委托榎木津确认古井亮泽的生死。
可是,
这种情况,榎木津能做什么?就算榎木津看到他人记忆的能力是真的,我也不认为能在这次的案子里发挥效果。即使榎木津真的能看到什么,他又要看谁的什么才好?可以透过榎木津的能力得到的结论……不是早已推论出来了吗?
或者,
中禅寺想要将自己导出的结论,交由榎木津的幻视判断正确与否吗?中禅寺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完全不具任何证据效力才是。
就在我结结巴巴地含糊其词的时候,关口开口问道:“话说回来,榎兄到底是怎么了?”他好像是想替我解围,可是我觉得这支持来得有点慢。
“哦。”益田的薄唇往左右拉开,得意地笑了,“榎木津先生啊……在找刺猬。”
“刺猬?”
“不是啦,益田……”
安和寅吉突然从厨房探出头来。
刚才我一直听到磨咖啡豆的声音,他大概在泡咖啡吧。
寅吉是这间玫瑰十字侦探社的打杂兼秘书。不过本人似乎自认不是兼任,而是专业秘书。
“哪里不是了,和寅兄?”益田应道。
和寅是寅吉的绰号,大概是把姓跟名缩短而成的。
附带一提,益田在这间事务所里,被冠以“笨蛋王八蛋”之类的屈辱称呼。听说关口则是叫小关或猴子,至于我,别说是本名了,根本没有被称呼过相同的名字。
和寅在托盘上摆了四只咖啡杯,走近接待区说:
“不是刺猬,是山。你没有动物学的知识吗?”
“不是一样吗?”
“哪里一样了?根本不一样。”
和寅说到这儿,用鼻子“咕咕咕”地笑了几声,说:
“不一样对不对,小说家老师?刺猬就像它的名字,是有针的老鼠 [79],山则是小的山猪。喏,我说得对不对?”
“山猪?”益田发出错愕的叫声,“什么山猪?怎么可能?山猪是猪的亲戚吗?这是真的吗?关口先生?”
“哦……山的确也写做豪猪,可是只是因为形状相似才这么写,山是啮齿类,有豪猪科跟树豪猪科两种。刺猬的话……我想那是食虫目猬亚科。”
“那老鼠呢?”
“老鼠是啮齿目鼠亚目,要说的话,比较接近山吧。猪是偶蹄目,完全不一样。”
原来他这么博学多闻,我稍微对关口刮目相看了一点。
益田神气地说:“喏,根本不一样。”和寅也恨恨地说:“根本就不一样啊。”
两个人都搞错了,根本没什么好嚣张。和寅端咖啡给每个人,同时嘀咕着:“可是刺猬就叫针鼠,所以是老鼠吧。”然后他很快地在益田旁边坐定下来。
“总之……我家先生在找的是山,不是刺猬。你连这都搞不清楚,怎么干侦探助手啊。”
“根本就是一样的东西啊。顶多只是牛蛙跟蟾蜍的差别罢了吧。”
“我觉得有点不一样。”关口拘泥小节。
我认为这根本无关紧要。
“嗳,总之他就是去找那个山啦。真是太好笑了,榎木津礼二郎寻找山。哇哈哈哈,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益田大肆嘲笑,他真的是侦探的属下吗?他的笑声里充满显而易见的恶意。
“怎么又会去找什么山呢?”
“这个嘛,”益田撩起刘海,“……老师也听说了吧?前阵子,喏,我们不是找过乌龟吗?”
“哦……”
这件事我也记忆犹新,是瓶长事件时的事。榎木津的父亲——榎木津前子爵疼爱的乌龟失踪,委托儿子榎木津去找。
“……我记得是叫千姬吗?”
“对,千姬,千姬。”益田又笑了好一会儿,“真不该找到它的。”
“不该找到?什么意思?”
“哈哈哈,就是啊,那种小乌龟——这么小的一只乌龟哦,如果是在屋子里面找到的也就算了,它可是逃到户外去了呢。而且失踪的地点还是那种人来人往的热闹地方,不是吗?却被我们给找到了。所以榎木津前子爵高兴极了。对不对,和寅兄?”
“对,听说还开了庆祝会呢。”
“对对对,千姬返家派对。所以啊,不愧是咱们榎木津侦探的父亲,他向各界知名人士大力宣扬这件事。”
“宣扬?”
各界人士——这部分教人毛骨悚然。他究竟是向谁说了?
“嗳,总之财经界的各大人物都知道了这件事。况且咱们玫瑰十字侦探社的顾客本来就都是些像柴田财阀啊、羽田制铁这种超级大人物嘛。而且……上次还发生过由良伯爵家的事件,不是吗?”
全是我不知道的事件。
所以榎木津其实相当活跃吗?
“所以呢……风声一下子就传开了,而且是愈传愈离谱……”
这么说来,昨天中禅寺好像说什么有了误会、闹翻了天什么的。
“愈传愈离谱?”
我这么一问,侦探助手再一次充满恶意地笑起来。
“真让人笑掉大牙了。动物专门——哇哈哈哈,咱们玫瑰十字侦探社好像被人误会成专门寻找走失动物的侦探社了。”
“走失动物……像是迷路的猫或狗吗?”关口用从鼻子挤出来似的声音说,然后望向我,“那个榎木津?……”
他的眉毛垂了下来。我了解他的心情。
不知怎么搞的,榎木津这个人与他的内在完全相反,外貌是个比别人出色许多的高个子美男子,而且态度总是不可一世。这个目中无人的美男子,弯着那修长的躯体找猫找狗的情景……除了滑稽以外,没有其他形容词了吧。
真教人笑破肚皮。
“那真是太爽快了。”关口说。
“爽快?笑死我了,好吗?太好笑了。而且啊,每一个来委托的都是不得了的大人物,结果害得和寅得一一回绝这些大人物的委托。”
“我真是惨毙了。”和寅喝着咖啡说。
“所以……才会找山?”
竟有大人物饲养那么古怪的动物?
“就是有那种怪人啊。”益田说,“那是叫南方嗜好吗?在庭院里种些棕榈啊、苏铁,弄得像热带丛林似的,战前的有钱人之间不是很流行这一套吗?我也曾听说那好像是当时政府的殖民地政策的一环,算是它的延长。有些……嗯,嗜好古怪的有钱人,也对博物学发生了兴趣吧。榎木津前子爵也属于这一类。”
这件事我上次也听说过了。
“榎木津先生的父亲是出了名的爱好昆虫,因为太喜欢昆虫了,还远渡南方,结果就此发迹,是个怪杰。他现在好像也会骑着脚踏车去采集蟋蟀什么的,所以他的爱好是货真价实的……”
“那个前子爵大人……会做那样的事?”
“而且他还是财阀龙头呢。”益田轻浮地说。
我无法想像身为财阀龙头的前子爵大人骑脚踏车的模样,更无法想像他采集昆虫的样子。说起来,我连旧华族是什么打扮都不晓得了。就算是那样的人,采集昆虫的时候也会拿着捕虫网,提着捕虫笼,戴着麦秆帽吗?
“也就是说,还有其他像前子爵那样的人。”益田不知为何遗憾地说,“而且还不止一两个。听说这类前华族和财经界的一部分同好集合起来,创立了一个博物俱乐部。里面的成员,唔,会养些鳄鱼啊、蛇之类的,失主就是他们其中之一。”
“养山吗?”
老实说,我不太记得那种动物长什么模样。
虽然也不是不知道,可是没有仔细瞧过,在我脑里它和刺猬没有明确的区别。浮现在脑中的是一团全身布满刺或针的生物,模样极为暧昧,仔细想想,那简直就像妖怪。
“可是据说山从很久以前就住在日本了。”关口说,“这是从京极堂那里听来的,听说《和汉三才图会》里也提到了山。三才图会的注释说,这是来自外国的动物,因为毛很珍奇,所以作为观赏用而饲养。古时候就有人饲养了吧。”
“这样吗?唔,就算是这样,现在也很少人在养了吧。”
“应该很少吧。”关口说。
我也这么觉得。
“养山的是一个叫藤堂公丸的前贵族院议员老爷子。你知道他吗?”
不知道。
关口没有回答,但他一定不知道吧。
“这个人可是前伯爵哟。他是个大富豪,像是与家康 [80]有关的香炉、利休的花器、歌 [81]的浮世绘、一休的墨宝,拥有多得像山一样的书画古董。可是啊,这些东西在前阵子,全被偷了个一干二净。”
“被偷?”
“被小偷给偷走了。那小偷就像白浪五人男 [82]里面的日本右卫门一样。据说整座仓库都被搬光,损失总额是天文数字……”
这……我好像在报上看过。
“听说……可能是专门潜入大寺院和望族人家窃取美术品的顶尖窃盗集团干的……”
“对对对,你很清楚嘛。”益田佩服地说,“好像有个以关东为中心大偷特偷的美术品窃盗集团。喏,战后的混乱时期,根本没人顾得了什么美术品吧?也没工夫去管理或保护,也有人迫不得已而卖掉,赃物市场到处都是相当昂贵的物品。当时比起旧佛像,眼前的芋头更有价值嘛。可是……有一群人看透了这样的时局只是暂时的。”
“认为那些东西将会升值?”
“对,他们这么想,所以到处搜集美术品——是非法地。像是寺宝啊、本尊、秘佛等。当时大户人家的仓库里,比如说现今十分昂贵的浮世绘之类的东西,被当成旧报纸一样扔着不管。我想他们就是在那时候食髓知味……”
“那一定是暴利吧……”关口羡慕地说。
“也没那么好赚,书画古董不管是窃取还是脱手都很麻烦的。若是摆在家中自我满足还好,不卖掉就换不了钱。可是就算要卖,若是卖给之前案子中的茶道具店那样的地方,会留下线索的。”
“会吗?”
“会啊,因为太明显了。宝石还比较容易脱手。宝石可以加工,或是只摘下宝石,而且宝石也有黑市掮客。可是美术品的话,只是东西原封不动地换了个物主。就算是循正规管道买来的,万一买到赃物,也一样麻烦。只要追查,就找得到出处。”
“不要给别人看就好了。”
“那怎么成?”
益田说到这里,喝光了咖啡。
然后他拿起本来好像摆在沙发后面的马鞭,往自己的膝盖抽了一下。
“那是啥?”
“这是护身用的鞭子,前些日子在大矶弄到手的,我很中意它……嗳,这不重要。听仔细了,小偷是将赃物卖给古董商之类的换取现金,对吧?而买下来的掮客,又会把它卖给其他人。卖价会高过收购额,东西会变得十分昂贵。既然会以这么高的价码买下来,那当然都是买来炫耀的。得手之后,是不会就这么收起来的,所以马上就会曝光。除非带去海外卖掉,否则很难保密到底。所以……莫非有将赃物出口到海外的犯罪组织吗?”
益田原本是警察,所以他非常了解这类的事情吧。
“总之……嗳,虽然有这些困难之处,不过这群小偷,偷窃的手法似乎相当高明。藤堂先生完全没有察觉。到了早上,打开仓库一看,大大地吃了一惊。然而这群小偷不晓得发了什么疯……”
益田用鞭子“啪”地抽了一下沙发。
简直像个说书先生。
“……除了书画古董之外,偷儿竟然把藤堂先生养的山也给偷走了……就是这么回事。”
“偷走山颪啊……”
为什么……要偷那种东西?
“有小偷会偷活的东西……或者说生物吗?”
我问,益田说:
“没办法,就是有啊。喏,不是有牛小偷、鸡小偷吗?生物一样会遭窃啊。”
“那些是家畜。”关口说,“山颪又不是家畜。”
“那不是家畜,是家人。藤堂先生说,东西可以用钱买,可是只有小刺刺,什么东西都无法替代……”
“小刺刺?”
“山颪的名字啦。”
“前贵族院议员说什么小刺刺?”
“他是没加小字啦,不过好像很溺爱它,就像疼猫那样地疼那只山颪。榎木津先生曰:满脑子都是刺,到底是满头秃还是满头刺,给我弄清楚!……啊,藤堂先生是个秃子。”
“管他是秃子还是光头都无关紧要。”关口说,“那榎木津去找那只山颪了吗?”
“去啦。”和寅说,又在鼻子里闷笑。
关口将那双深浓不一的眉毛一扭:
“呃……这又是吹的什么风?那个修习帝王学、目中无人的侦探竟然亲自出马去找小动物?而你们这两个奴仆却在事务所里优雅地喝咖啡?”
“关口先生才没资格说我们。”益田弯着鞭子说,“不过嗳,就是这么回事。”
“是因为前子爵的压力吗?”
“不,这个嘛……老实说,这不是前子爵那里介绍的案子。是那个人妖事件时的筱村议员介绍来的。”
“哦……”
是与我有关的事件。
“榎木津欠那个人什么人情吗?”关口问。
关口与那个事件没有关系。
“才没欠什么人情。”益田说,“而且你觉得他那个人会管什么人情吗?自以为比任何人都伟大的家伙,怎么会对别人感恩?他觉得别人侍奉他都是理所当然,不可能感恩图报的啦。他自以为该受到感谢、该受人称颂。他啊,是想看山颪啦。”
“想看山颪?”
此时益田站了起来,挥舞鞭子,模仿起榎木津:
“噢噢,多么可笑的野兽啊!山颪有刺是吧!那尖尖的刺岂不是教人非常想见识见识吗!——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关口叹了一口气。
“真蠢。”
“是很蠢。”
“所以他难得出去调查了吗?真是太有勇无谋了。榎木津不是最痛恨调查了吗?他不是最瞧不起警察吗?平常的话,他应该会对你们这些奴仆吼道:快点给我找出来!然后就结束了,不是吗?”
“可是呢,关口先生,在本案中,有个再适合也不过的奴仆。”
“什么?他有随从吗?是谁?”
“一个叫河原崎的警官。喏,先前的伊豆事件中——啊啊,关口先生不晓得呢。你是不是不想听到那件事?”
“要你管。”
关口怄起气来,看来他碰上了相当凄惨的遭遇。
益田以虐待狂的眼神看着关口,“喀喀喀”地笑着,挥舞鞭子。
“那是个古怪非常的警官,跟着青木一起暴冲蛮干,结果上了调查庭,从目黑署的搜查二系被降职到八王子的稻荷派出所去了。这家伙是榎木津先生的仰慕者喔。”
“可是现任警官怎么担任侦探的随从?”
“我说啊,藤堂先生的宅第位于八王子,美术品窃盗事件是发生在他辖区内的案件。”
“这样啊……”
看来榎木津的奴仆的分布范围,远比我想像的更要辽阔。
“……可是这不算滥用职权吗?这行动不管怎么看都是违反警察官服务规章吧?”
“河原崎是个讲义气的热血汉子啊。”益田说,“我跟他一起喝过几次酒,那家伙就像说书里头出现的勤皇志士般,对榎木津心醉神迷的程度异常到极点。说什么只要是为了正义,职务什么的都可以放到一边。”
感觉跟近藤会很合得来。
“什么正义。”关口伤脑筋地说,然后以没出息的眼神望向我,“那……榎木津暂时是动不了了呐。怎么办?”
“问我怎么办,我也……”
我无计可施。
而且……我觉得我没有责任。
“我来查查看怎么样?”益田说,“常信和尚会支付侦探费用吧?那么我就在费用范围内调查一下药石茶寮……还是两位要自个儿调查?”
这……绝对免了。
4
我不懂究竟该怎么理解眼前的存在才好。
只是我非常明白这是人工的物体。这不是自然物,显然是人工物,可是也不是垃圾或杂物。它们并没有坏,也不脏,只是派不上用场。就像没有用途的道具,不过与其说是道具,说是家具比较贴切吗?
好大。
因为大,更显得大而无当。
而且它们还是金属制的,看来就很重。
毫无用途。
废物。
我不太知道新潮的词汇,这是叫做monument还是object的东西吗?各种损坏的武器和金属片杂乱无章地焊接在一起,组合出粗犷的形状。
大概有十个以上吧。
这些东西……散布在栅栏周围。
栅栏围绕的土地上,有个像是活鱼池的东西,几名懒洋洋的中年男子正在那里垂钓。
这是……钓鱼池吧?
不晓得是谁在吹奏,从刚才就一直听到笛子的旋律。
音色是和风,旋律却是爵士风。我听不出是什么曲子。那人演奏的曲调听起来哀凄,却又有些怡然自得。
我望着宛如石像般一动也不动的钓客们,只是呆杵在原地。这是与关口一道拜访榎木津的事务所后,正好过了一周的星期日。
笛声突然停了。
很快地……围墙里的简陋小屋走出一个风貌奇特的男子。
男子有着一张长脸,眼睛细长,头发理得短短的,像刺猬般竖起。他留着胡子,穿着无国籍款式的衬衫和宽松的长裤。
个子颇高,但因为驼背,看起来不庞大。就算和小个子的关口并排在一起,看起来也差不多。是个没有压迫感的男子。
——好像枯枝的一个人。
我的印象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男子在关口带领下,摇摇摆摆地走近我这里。
“啊,让你久等了。”
关口一板一眼地,但发音不明了地说。
感觉有些懒散,又像拼上了老命。我觉得关口真的很不可思议。
可能他想要将自己的不得要领正当化的心情,以及为此内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所致吧。关口向男子介绍我:
“呃,这位是伊佐间。”
“你好,我是伊佐间。”
只听到名字,也不明所以,换句话说,这状况也只能打招呼了。所以我了无新意地只是“你好”了一声。在旁人看来,这样跟关口没什么两样吧。开始冷场了,关口察觉这点,含糊地开始说明:
“伊佐间……是榎木津从军时代的部下,在这座钓鱼池担任管理员……呃……”
“也不算管理员……我是钓鱼池的小老板。”
很木讷的一个人。
我窥看伊佐间身后的钓鱼池。
钓客一动也不动,可是也不是睡着了。
我实在不了解这种休闲娱乐哪里有趣。
鱼池有点小,应该可以再大上个一倍吧。
“这里本来是活鱼池。”伊佐间说,“那里不是有间旅馆吗?那是我老家。原本是家料理旅馆,这是那里的活鱼池。”
“哦……”
难怪这么小。可是在这种地方,生意做得起来吗?
“嗯……”伊佐间似乎察觉我想说什么,“我们家代代都经营旅店。我的曾祖父是个饕客,爱好之余沉迷起料理来,所以硬是把旅馆改成了料理旅馆,生意还不错,可是在战争中烧毁,全都没了,只剩下个活鱼池。”
就是这个——伊佐间说。
“这栅栏周围的作品,全是伊佐间做的哦。”
关口不知为何得意地这么说。
那些……原来是作品啊。
“怎么办?”伊佐间问,“要到旅馆休息吗?益田会来吧?”
对……我和关口要在这里——町田町,听取益田的调查报告。
药石茶寮所在的南村就在邻村。
“我在这里就好了,你呢?”关口问我。我答道,“没那么冷,这里就行了,”于是伊佐间说,“那进去小屋吧。”
即使伊佐间从后面经过,钓客也不为所动。我们看着钓客的后颈,走向管理小屋。
“今天……客人很多。”
“所以才……”
“对……”
好简短的对话。
小屋十分窄小。
这里好像也卖些钓具和鱼饵,却没有任何标价说明。玻璃门一打开,立刻看见一张椅子孤零零地搁在泥土地上,上头摆了个毛线坐垫,应该是伊佐间平常坐的。虽然有个三张榻榻米大小的客间,但一半被各种钓具和箱子给淹没了。
椅子旁边摆了个台子,上面放有好几种笛子。
刚才的演奏似乎就是这栋小屋的看守人亲自吹奏的。
伊佐间莫名笑吟吟地坐到椅子上。
我想,这个人不管是刮风下雨,都会坐镇在这儿,日复一日吹着笛子,看着纹风不动的钓客们吧。
没有客人的日子就……
——焊接吗?
一定是在做他的什么作品。
三个客人像稻草人般凝然不动。这样就叫客人很多,说奉承话也称不上生意兴隆。可是……我觉得这样或许也算是幸福。
关口一脸几近痴呆的模样,在脱鞋处坐下:“伊佐间也真辛苦呐。”这种状况哪里辛苦了?我完全不明白。
可是伊佐间吟诗似的“嗯”了一声。
“话说回来,小关,今天是?……你又被卷入什么了?”
“还好啦……”关口回答得不清不楚。
“那位先生也是?”
他是想问我是否也被卷入了吧。
我是被卷入的,还是自个儿跳进去的,有点微妙。
我答道:“呃,差不多。”
结果跟关口一样。
或者说,我的应对跟关口没什么两样。
“今天又怎么会来这儿?”
“哦……”
总觉得对话磨磨蹭蹭的。
可是就算我加入,也不会有多大改善。我们每一个都呆呆傻傻的,没有负责犀利吐槽的角色。
“是来调查这附近的高级料亭。”关口答道。
至多只能说明到这种程度吧。若是解释追查到那家高级料亭——其实它是寺院——的来龙去脉,就太冗长了。
“药石吗?”伊佐间问。
这个人说话简短得要命。这若是省略了药石茶寮的茶寮二字,那他的确是猜对了,但我觉得也用不着把名称缩到那么短吧。
“你知道?”
“很清楚。”
“你很清楚那里的状况吗?”我忍不住问。真教人心急。
“嗯……他们也用这里。”
“用这里?……什么意思?你总不会跟药石茶寮有往来吧?跟你的活鱼池……钓鱼池吗?”
“对。”
总觉得泄了气。
“他们进这里的鱼吗?”
“不不不,”伊佐间挥手,“他们不用养殖鱼,而且我这儿的鱼都快死了。”
“这里的鱼……快死了吗?”
“是没死,可是半死不活,”钓鱼池的老板如此贬低自家鱼池的鱼,“……活蹦乱跳的鱼都死光了呢。”
被他这么一说,陈列在店铺的鱼的确全都是死的……但是被伊佐间一说,总觉得十分奇妙。
“那里……不是会从全国各地叫来新鲜的食材吗?他们在夜行货车上装设活鱼笼,将捕到的鱼活生生地装载过来。听说搬运途中全程有人跟着,日夜不休地不停换水……”
“所以……才会到这里?”
我望向狭小鱼池的水面。水看起来很干净。
他是很爱干净吗?小屋中也是,虽然杂乱,却一尘不染。
可是钓客还是一样僵在原处。
“会寄放在这里的活鱼池——钓鱼池里吗?”
“对,像是有时候送到得太早,或是客人晚到的时候,就暂时先放在这儿。别看它这么小,这也是这一带最大的活鱼池,很受器重的。每寄放一次,会付若干保管费。海鱼是没办法,多是鲶鱼之类。”
“鲶鱼啊……”
“天然鱼很新鲜的,活蹦乱跳。是从丹波等地送过来的……”伊佐间莫名悠哉地说道,眯起了细长的眼睛,“……很鲜美。”
“你、你吃过?”
“多的会送给我。钓鱼池里放鲶鱼很奇怪,所以我吃掉了。放太久会有养殖的味道……啊,有时候也会送来鳖什么的。鳖倒是寄放了很久,会关在笼子里沉进池里。那里付钱很大方,客源应该非常高级吧?出手非常阔绰。”
“呃……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他们往来的?”
“嗯……”
他好像在回想。
“这个嘛,从这里不得不改成钓鱼池的时候开始吧,我忘了。那里也是那个时候开的吧?”
“在那之前是寺院。”关口说。
“寺院?哦,寺院啊。寺院可以做鱼料理吗?”
我才想问。
“那里的负责人会来这里吗?”
“负责人?……料理师傅倒是常来。”
“料理师傅啊……”
我本来猜想会不会有自称亮泽的人过来,但天底下没那么顺利的事吧。
伊佐间一脸迷糊地说:
“那里的厨师好像也跟食材一样,会请来一流的名师。可能是配合料理,从各种料亭或餐厅请来的吧。有时候会有像是客座厨师的人神气兮兮地过来检查食材。”
“哦……”我只是感叹不已,但关口好像想到了什么。
“他们是突然过来吗?”
“嗯?”
“还是会事先拜托?”
“嗯。料理长会先联络……然后跑腿的过来,搬运工到了之后,进货负责人就会过来。”
“负责人……是布施山人吗?”
“他是大老板吧?还是叫店长?不管怎么样,他年纪相当大了,他不会来。我听说他从来不在人前现身,只有在会员用餐前后会出来打声招呼还是祈祷,其他时间都一直关在草庵里。我不晓得他在做些什么,只有会员认识他……”
啊,和尚的话,是闭关修行吗?——伊佐间这才发现似的说。
“搞不好是在祭祀被料理的鱼之类的,帮鱼取法名等等的……”
明明不守清规,却又这么虔诚,真怪呢——钓鱼池老板说,兀自恍然大悟。
“那个……负责联络的料理长是什么人?”
“嗯?厨房负责人……我记得是叫古井先生,他好像也不会在人前露面。”
“古井?古井什么?”
我追问,伊佐间歪起脖子说:
“不清楚。我不知道底下的名字。可是那个人也是……对,我想差不多五十岁。”
从常信的年纪来看,那个五十多岁的厨房负责人——料理长应该就是古井亮泽没错吧。这么一来,布施山人就是亮泽的父亲亮顺喽?
可是,父子俩都不在人前露脸,这也真是古怪。
“会来这里的是进货负责人,古井先生的左右手——椛岛先生。他是个长相很恐怖的大叔……大概四十五六岁吧。”
“椛岛啊……”
知道了也不能怎样。
关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最近好像写不出小说。
虽然我不明白状况,但听说关口在夏天之前似乎有过相当悲惨的遭遇,从此以后就再也写不出东西来了。是创作瓶颈吗?可是别人却说,关口万年都在创作瓶颈,他只是拿那件事当成写不出来的借口,趁机偷懒罢了。
关于这件事,本人似乎也有自觉。
不管碰上任何事,我都没什么现实感……
关口这么说过。
意思是关口曾经遭遇过许多次超现实的灾难吗?还是他的日常失去了现实感?我无法判别。
关口还说: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活着,毋宁是痛苦、懊悔的时候……
我觉得什么都不去想的话,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我从以前就是这样了……
然后关口更语带自嘲地这么说:
所以我也曾这么想过……
被卷入什么事里,仓皇乱转的时候最能够安心……
这样我的行动就与我的意志无关……
总而言之,大概就是不想负责吧……
换言之,这是他对众人针对他的非议诋毁想出来的一番辩解吧。该说他是全部承受,还是豁出去了?即使如此,他这番话令我感同身受。
我望着小说家疲惫不堪的侧脸。
上面留有乱刮一通而留下来的胡茬子碴儿。
“啪”的一声。
“钓到了。”伊佐间说。
此时,玻璃门外一个熟悉的男子身影穿过钓鱼池的门小跑步而来。
“啊,益田先生……”
是益田龙一。
益田带着奇妙表情穿过钓客之间,来到小屋前,晃着刘海一口气打开玻璃门:
“大家好,我可以进去吗?”
“你看来很好。”伊佐间说。
“托你的福。啊啊……多么了无生趣的组合啊,死气沉沉的,简直像在守灵似的,还是过疏村落的聚会……”
“你少在那里贫嘴了,要是查到了什么就快点报告。我们可是无偿好心才过来这里的。”
关口不服气地说。虽然不服气,但语尾总显得怯弱。
“不是喜欢才跑来的吗?”益田说着,反手关上玻璃门,“我直接跟常信和尚报告也行哦?”他坏心眼地笑了。
他的笑容中果然有点虐待狂的气质。
“我觉得你也愈来愈像京极堂了呐。”关口说。
“嗳,别那样催。我买了草饼过来,大家用吧。喏……”
益田将纸包递给伊佐间。伊佐间沙沙作响地打开纸包,说了声“饼”,抓起来分给我和关口。
“就跟你们说是饼了,不快点吃会硬掉的。欸,我查到了几件有意思的事。首先……户籍上,古井亮泽还活着。”
“是吗?”
“没有他战死的记录。他的确被征兵了,好像被派到南方战线,但二十二年的年底确实复员回来了。父亲亮顺也还健在。没有提出死亡申告的迹象。”
“换言之,常信和尚打电话的时候,父亲亮顺对于儿子的生死,说了假话,这几乎是确定的?”
“没错。”益田说,“这一点很可疑。如果说亮泽和尚是个闭月羞花的姑娘,常信和尚是虎视眈眈觊觎人家的年轻小流氓,打电话去被父亲接到,于是父亲撒谎不肯转接,或许是有可能。可是这是五十岁的和尚打电话去找五十岁的和尚啊,而七十岁的老父亲接了电话,却宁愿撒谎也不肯让人跟儿子说话,这太恐怖了,太异常了。而且什么话不好说,普通会骗人说儿子死了吗?”
“嗯。”伊佐间同意。
“很诡异,对吧?所以我当然去调查了药石茶寮。”
“你……去调查了吗?”
“当然去了。”益田挺胸说。只有他一个人是站着的,简直就像漫谈家的公演,“我就是去了,大家才会约在这里集合,不是吗?要是没有理由,我才不会跑来这种地方,也不会把两位叫到这种地方了。”
“这种地方?”
“抱歉,这么好的地方。住址上的区域虽然不同,可是这里跟根念寺很近哦。走小路只要十二三分钟。翻过那座小丘,就是后门了。就是那首歌,越丘而行~”
“就算很近……你直接找上门去做什么?”
“突击是我的作风。当刑警的时候,有许多束缚,实在没办法率性行动,但现在我是侦探,自由得很。我的信条是:轻举妄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做再说。”
“真伤脑筋呐。”关口说,“是榎木津的坏影响吧。”
“说得没错,就是不经大脑。”
“那……怎么样了?有成果吗?”
“一无所获。”益田说,“我伪装成杂志记者,要求采访豪华料理,可是那里简直防守得固若金汤。典座亮泽和尚——哦,这是禅寺风格的称呼,也就是大厨,料理长。这个人除了会员以外,绝对不会在人前现身。连厨房也不给我看。”
“连厨房也不能看?”
“对,他们说料理人就应该彻底退居幕后,不该出现在舞台上。不管料理再怎么美味,暴露出制作过程的辛苦就不公平了。就算是呕心沥血地料理,也不一定就美味,过程与结果是不同的两样东西。食材与厨师、料理与客人应该是一期一会的关系,他们不希望客人面对盘上的料理时,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
“是这样吗?”
“嗳,我也不是不懂啦。纤细的料理,还是希望是美女做出来的。不管是大叔用毛茸茸的粗指头汗流浃背地料理,还是美女以纤纤玉指随手料理,只要成品好,味道都一样嘛。饱了,真好吃,原来煮饭的是个臭汉子……这样岂不是很扫兴吗?既然都要吃,当然吃美女的料理好。”
“没人问你这些。重点是,父亲怎么样?”
“父亲……哦,你说老板。贯主布施山人——我不晓得怎么会取这种怪名字。他也一样足不出户,完全关在屋里,整日修行跟……研究。”
“研究?”
“研究料理。据说他进了许多古早的料理书,埋头于复原的工作。”
“他们在寺院吃鱼?”伊佐间问。
“问题就在这里,听说精进料理并不是不吃生腥的意思。所谓精进,是屏除杂念,谨言慎行,专注于事物,诚心诚意地努力的意思,而精进料理是怀着这样的心情面对食材——应对的和尚这么告诉我的。”
“和尚?”
“哦,那里的人全都穿着作务衣,理光头,让我想起了箱根。不过我不晓得他们是不是僧侣,或许那只是制服而已。那个和尚——接待我的人说,从道元禅师 [83]开始,僧侣就会撰写料理书籍。但我不是中禅寺先生,听了也一头雾水。”
“然后呢?”
“当然没见着面。我想若是见到本人,拍张照片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我是从鸟口那儿借来了莱卡相机啦……”
的确,若是让常信和尚直接看到那个人的脸,应该就可以解决了。那如果是本人,亮泽就是如同户籍记载,人还活着,而亮顺撒了谎。
如果不是本人的话……
——是冒牌货吗?
“结果什么也没拍到呢。”益田说。
“也就是这么回事:你就像个特攻队一样冲入敌阵,却被唬弄了一顿回来……对吧?”
“才不是那样,关口先生。我也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事情能那么顺利。只是有时候会有天落馒头狗造化的事嘛,所以还是预防万一啊,预防万一。我的目的其实是周边调查。”
“周边调查什么?”
“也就是,以前的寺院不是都有檀家吗?那里本来是寺院嘛,应该有那个时候往来的附近居民吧。”
“你向他们打听吗?”
“踏实的访查是我从刑警时代的拿手功夫。就算没了警察手帐,身体动作还是充满刑警风格,大部分的人都很乐意提供协助的。”
“那不算假冒身份吗?”
“我又没有报出自己的身份,才不算假冒。而且要是苗头不对,我会拔腿开溜,要不然就是立刻低头赔罪,不打紧的。然后呢,根据邻近人家的说法……果然还是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
“他们说,亮泽和尚复员回来之前,那座寺院都是座普通的寺院。”
“普通的寺院也有很多种吧?”
“就是有个上了年纪的住持,一个小和尚,在盂兰盆节和葬礼的时候帮人念经,说些有保佑的法话……就是这一般寺院。”
“料理呢?”
“他们说战后会定期举办精进料理的品尝会,可是不是像现在这种极尽奢侈之能事的豪华料理,而是召集附近的檀家,跟说法会一起举行。内容基本是朴素的白萝卜料理,一边听德高望重的和尚说法,一边啃萝卜吃粥,活动内容很朴拙。主旨好像是要推广禅心。”
这么说来,常信好像说亮顺和尚会定期举办茶会。关口似乎也记得,这么告诉益田。
益田频频摇晃那尖细的下巴,说着,“对对对。”
“听说战前是茶会,可是开战以后,喏,别说点心跟茶,什么都没了,不是吗?后方什么都没有。战争打输之后,更是啥都没了。所以便从茶会改为自己种的萝卜料理。”
“自己种。”伊佐间说。
听不出他是在发问,还是只是单纯的重复。
益田好像把伊佐间的反应当成了疑问,答道:
“没错,自己种的,自给自足。大家不是都种过吗?像是南瓜之类的。放下一切,种南瓜为第一要务!——以前不是有这样的宣传海报吗?亮顺和尚也种过田。现在好像甚至在别的地方拥有广大的农园跟水田,不过当时是在寺院周围,还有在那座小丘的斜坡开垦梯田,和尚跟小徒弟一起耕田,种些芋头啊、胡瓜之类的,很勤俭的。喏……”
益田指向远处可见的小丘。
“就是那边,从这里看不见,不过那边的东侧斜坡,还留有过去的田地痕迹。现在已经变成一片荒草了。杂草长得非常茂盛,都长到腰边来了。可能是开了茶寮以后,就再也没去管它。一阶一阶的杂草也算是幅奇景了。”
“你去看了吗?”关口问。
“嗯……我是翻过那座小丘过来的。”
“顺路吗?”
“不,偏离正路蛮远的,在颇里面的地方。村人说,以前每天都有和尚扛着锄头经过。哦……以前那里有座村里集会使用的小祠堂,现在已经没在用了,和尚就是以那座祠堂为中心开垦田地的。据说那是一片非常惊人的白萝卜田,可以采到相当美味的蔬果。败战之后,这一带应该非常贫困,所以一方面也是想要布施给村人吧。”
“让饥饿的檀家饱餐一顿?”
“嗯。喏,人们不是有事没事就会聚在寺院吗?和尚就是在那种时候布施自己种的蔬果。不过呢,他好像从以前就沉迷于陶艺品,所以据说盛装的容器非常豪华。”
常信曾经提过这件事。
亮顺似乎是个美术品收藏家。
“接受布施的几乎都是没上战场的老人。老人家喜欢聚在一块儿,所以好像很高兴,但因为是些老爷爷老婆婆,好像几乎都已经过世了……不过还有几个人在世。听说亮顺和尚曾说:在战争中落败,每个人都变得贫穷,心神也萎靡沮丧,可是只有吃饭的时候,以优雅的心情进食吧。就算吃的只是一般的白萝卜泥,盛在高级的器皿里,也会有丰盛的感觉吧。”
“原来如此啊……”关口说。
檀那寺 [84]的住持召集邻近的老人,用自己种的蔬果亲手制作俭朴的料理,装在高级的器皿招待大家……这一点都没有什么问题。
这岂不是令人有些怀念的美好情景吗?
的确,过去地域社会的联系中心不是寺院就是神社。在我的家乡,过去町内会的人也经常到寺院开会,讨论活动。
可是……
“……我觉得跟现在的药石茶寮的形式有些不同呐。”关口撅起嘴说,“说相同或许也是相同。因为时代改变,社会变得富裕,布施内容也随之变得豪华……”
“可是钱……”伊佐间说。
没错,收费与布施之间可是天壤之别。
就算只有一文,只要收了钱,就不是布施了。根据传闻,药石茶寮的收费昂贵得吓死人。
“是啊。”益田说,“附近的人好像都以为那里的和尚——他们说的和尚指的是亮顺和尚——不是隐居就是死了。”
“不是亮泽和尚,而是亮顺和尚?”
“嗯,因为本人完全足不出户,也难怪人们会这么想。他断绝了一切和外界的往来。”
“这样会启人疑窦吧?”
“可是也不尽然。”
“为什么?”
“因为亮泽和尚复员回来以后,寺院就突然变了个样……所以附近居民都认为这一定是儿子的方针。”
“儿子的方针?”
寺院讲方针,真有点奇妙。
“总之,附近的人似乎都以为药石茶寮是儿子开的。其实创始人是父亲,但当地人才不晓得这些事。布施山人的药石茶寮,这名声只有一小部分的上流阶级知道而已。消息是从那里传出来,然后逐渐变得有名的……”
应该是吧。
“从当地人的角度来看,他们不会把那种遥不可及的事物跟自家后面的寺院联结在一起。所以老百姓对布施山人、药石茶寮这些名字很陌生。他们只知道,那里现在只是座普通的根念寺,而且继承人亮泽开始搞起古怪的生意,法事什么的都不做了,是座不守清规的寺院。”
的确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
说起来,就连我都只听过药石茶寮这个名字而已,压根没把它当成现实中的存在。
不管碰上任何事,都没有什么现实感……
的确就像关口说的,都听到了这么多,我却还是无法将它当成真实存在的事物。亮泽和亮顺都是没有脸的妖怪。高级食材和奢侈的料理,也是我压根无法想像的虚构事物。
“这我懂了。”关口吃完饼后,舔着手指转向益田,“那么你查到了什么?”
“是没查到什么,不过我可以推测。亮顺亮泽父子……是冒牌货。”
“冒牌货?……什么意思?”
关口好像不怎么吃惊,但我震惊极了。
“就是冒牌货啊。被冒充了。例如复员回来的亮泽和尚其实是别人,然后他杀了亮顺和尚,坐上他的位置,开了药石茶寮。”
“为什么?”
“咦?”
“为什么?”伊佐间提出平凡的疑问。
“那当然是……为什么呢?”益田纳闷地歪头。
我不懂冒充有什么意义,也不觉得杀人有什么好处。
可是,如果真的被冒充了,就可以说明寺方对常信的应对为何会如此奇妙了。
如果亮泽是冒牌货……那么他与认识真正的亮泽的人应该完全断绝往来了。
听说药石茶寮拒接生客,那么他们当然会对常信那种态度亲昵的来电起疑吧。若找上门的是亮泽过去的朋友,那就更糟糕了。为了避免露出马脚,本人不能接听电话。告诉对方亮泽已死是最好的做法吧。
话虽如此……
——所以说,是为什么?
到此为止了。
我总觉得窝囊极了。感觉奴仆不管来上多少人,毕竟也只是奴仆。榎木津仿佛正在云端上张开大嘴,发出他一贯的大笑,俯视着我们四个人。
“你能向常信和尚报告这种调查内容吗?”关口说,“几乎没进展嘛。”
“可是……有了许多新发现吧?”
“但是最重要的部分什么都不知道啊。看吧,你让这里的气氛愈来愈郁闷了。”
气氛确实是郁闷了起来,但最郁闷的是关口。照益田的性格,是无从郁闷起的。伊佐间说:“我来泡茶吧。”暂时打住了这个话题。
可是这也不是就此散会的气氛,结果我们喝着伊佐间泡的粗茶,开始天南地北聊起来。
真悠闲。
话题几乎全是对榎木津的中伤。与他认识愈久,遭受的损害似乎也愈大。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直负责聆听的伊佐间突然问我。
“就是啊。”益田接话,“关口先生是无可奈何,但你完全没必要积极参与这事吧?难道……你是奴仆志愿军?”
“没有的事!”我立刻否定,而关口抗议:“为什么我是无可奈何?”益田无视我们,硬是接着说:
“像是今天大概跟着榎木津先生一起行动的河原崎先生啊,完全就是个奴仆志愿军。要是那类人愈来愈多,原本就已经够猖狂的榎木津先生,岂不是会变得更加猖狂了吗?真伤脑筋……”
这么说的益田自己又如何?
据说益田为了拜在榎木津门下,甚至辞掉了神奈川警察的工作上京,是个怪胎。如果这传闻是真的,那么益田自己岂不是领先所有人的奴仆志愿军第一号了吗?
“像河原崎先生,说什么这是惺惺相惜,好汉惜好汉,真是没救了。喏,不是才刚发生过人妖事件吗?害我想到别的意思去,慌得跟什么一样。”
“不是那种意思吧?”关口问。
“好像不是。因为我查到河原崎先生非常好女色。哎呀,幸好不是。那么……你是怎么样?果然还是想当奴隶吗?”
“我、我……”
我是有苦衷的——我说。
“苦衷?”
“是……连环画吗?”
关口似乎还记得,看来他并没有那么健忘。
“是要把榎木津当成连环画的题材吧?”
“也不是要把榎木津先生当题材……”
他好像忘得差不多了。
我决定再一次说明原委,也大致说明了近藤的事。因为要是不正确解释一番,不晓得会被曲解成什么样子。
“哦哦……我知道剑豪神谷文十郎。”
我话才说完,益田就说了。
“我在外遇调查的跟监行动途中,蹲在公园的草丛看到的。我整整监视了三四天呢,蹲得腰都疼死了。虽然故事还没有演完,可是很有意思,画也画得很棒。”
“近藤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他一定会欣喜若狂地向益田要求握手。
“可是剧情在正紧张的时候就结束了,不过连环画大部分都这样啦。我好想知道后面的发展。我记得……对对对,尼姑惨遭震惊江户的怪盗兜蟹一伙派出的杀手虐杀,目击杀人现场的文十郎的未婚妻与尸体一同被活埋在山里……”
“那是……连环画吗?”伊佐间问。
真是理所当然的问题。
世上没那么残虐的连环画,不应该有。
可是近藤却倾注全副心神,画出了被一刀斩断的尼姑,还有武家千金被麻绳捆住,塞住嘴巴,活埋在地下的场面。
“那个千金会获救吗?画上的表情很性感呢,她苦闷的表情真是扣人心弦……”
“那真的是连环画吗?”伊佐间再一次问。
“她会死。”我答道。
这种情况,一般都会获救才对。
结束在千钧一发的场面,是连续剧的老套手法,但如果在续集人还是死掉的话,实在太教人情何以堪了。
太悲惨了。
可是近藤的说词是,要是绝对会得救,就不会让人提心吊胆,紧张万分了。
要让观众知道,有时候角色也是只有死路一条,这样获救的时候,才会有“啊啊,这次终于得救了”的乐趣——这是他的道理。近藤以那张大熊一般的脸孔,气势汹汹地扬言要反击预定调和的发展,他那副模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那个未婚妻遭到活埋,会真的死掉。然后文十郎找到她,吐露悲伤的真情——这是下一卷的内容,这样的发展才不会受欢迎。原本应该是亲情剧的。当初的设定是,遇害的尼姑是文十郎失散的母亲……”
“好悲惨的故事。”
“这是连环画吧?”伊佐间好像还是无法接受。
“很遗憾,这真的是连环画的剧情。”我回答,“就是画那种东西,才会没工作。像活埋的场面……画得比电影还要写实。小孩子会被吓哭的,搞不好还会做噩梦。”
“那会留下心理创伤呢。”伊佐间说。
应该会吧,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回想起那残酷的画面。因为那张图的天空部分……是我涂的。
然后,到了娼窑妓女遭到拷问、刑场斩首示众等剧情即将登场的时候,《剑豪神谷文十郎·血斗悲叹之祠》被腰斩了。
我叹了一口气。
因为我开始觉得,我会被误会为榎木津的奴仆志愿军,也全是那张活埋图害的了。
“你也真辛苦呢。”关口说。
我……又被同情了。
被关口一说,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可怜无比起来了。
“嗯?”
此时伊佐间站了起来。
“那……不是榎兄吗?”
“怎么可能?榎木津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关口站起来,把脸凑近玻璃门。
“就是说啊,侦探大人正在路边寻找小动物……”
益田边说边回头,“啊”地大叫一声。
“那是!……”
“是榎兄吧。”
伊佐间说,“喀啦啦”地拉开玻璃门。
门才一开……
远远就传来“啊!有笨蛋!”的刺耳叫声。看来没错。我也站起来,走向门口。
来人双腿分得开开站在钓鱼池入口。
而且还指着这里。
远远也看得出那张容貌秀丽无比。
大大的褐色眼睛,漆黑的眉毛。
丽人的眼中仿佛完全没有垂钓的客人。
侦探大叫,笔直朝这里冲了过来。
钓客似乎也吓了一跳。
“哇哈哈哈哈哈!有笨蛋,有笨蛋!没想到这种地方有笨蛋!而且还有这么多个!嗯?这样啊,这里是笨蛋之家啊。怎么,我竟不知不觉间跑来这种地方了!难怪觉得有股老气。你活着吗!这个河童老人!老衰得怎么样啊?”
伊佐间一脸吃不消,“嗯”了一声。
简而言之,这个人也是奴仆。
“榎、榎木津先生,呃……”
“没错!就是我!是你们崇敬景仰的榎木津礼二郎!喂,这个混账王八蛋,你在这种老人的家做什么?钓鱼是吗?钓鱼是吧!就是钓鱼吧!”
“当然是工作……”
“工作!你不是在钓鱼吗?嗯……好古怪的屋子啊。寺院吗?啊,猴子!”
榎木津半眯着眼睛看了益田的脸之后,注意到关口,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激烈地摇晃起来。
“……猴子猴子!嗯?那是和尚。猴子和尚。哇哈哈哈哈,你们也实在笨到家呐。啊,你是什么时候叫什么的人!”
结果他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不仅如此,连说话内容都支离破碎,意义不明。我觉得每次见到这个人,他的反应都愈来愈荒唐。
他这个样子,日常生活没问题吗?
我难以决定应对的态度,于是榎木津眯起眼睛,“那活埋是啥啊?”
“咦?”
我毛骨悚然。
他是在说近藤的画吗?
他看得见……我的记忆吗?
——他的能力是真的吗?
只能这么……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狼狈万分……结果榎木津像个孩子般笑了。
“呵呵呵。”
“咦?”
“你认识了猴子!这样啊。怎么样?这个人很笨吧?可是把他当人看才会觉得他笨,若是把他当成猴子,那就厉害了。会说话的天才猴子!虽然丑得要命,可是也会写字!”
“呜呜呜……”
关口被摇晃得更凶了。他很困窘,已经没法子应付了。
这个人……果然是这种家伙。结果他只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一通罢了。我开始觉得刚才的话一定也只是误打误撞而已。
这么一想,刚才真是白白毛骨悚然一场了。
榎木津怎么样就是不肯停止攻击,我逼不得已,想要帮助关口,当我抓住他的肩膀的瞬间……
钓客又是一阵慌乱。
“让开,让开让开!官差抓人啦!”
往声音的方向一看,一个蓄着胡须、年龄不详的制服巡查一点都不害臊地喊着这种时代错乱的台词,把警棒当十手 [85]似的挥舞着闯了进来。
巡查以军人般的口吻叫道:
“榎木津大师,您怎么了!您平安无事吗!这里就是坏蛋的巢窟——噢噢噢噢,益田先生!还有啊啊,你是关口老师!”
“喂!破松!这里是我的奴仆经营的暮气沉沉的钓鱼池,不是盗贼的巢窟。还有,这个满头刺毛的家伙不是山,是住在这栋小屋的垂死老人。还有这个是某个时候叫什么的人,算起来也是我的信徒!”
“原来是同门弟兄啊。”
警官说道,立正之后敬了个礼。
“本官是任职于八王子署稻荷派出所的河原崎松藏巡查!”
我无可奈何,自我介绍。
“我也不是住在这儿……”伊佐间奇妙地辩解。
“欸,河原崎先生,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吗?你离开派出所跑来这种地方,行吗?如果你是在休假中,穿着制服乱跑也不成吧?”
益田责备道,河原崎行了个最敬礼说:
“这是本官的职务。”
接着他将那张淡褐色的脸转向榎木津问:
“那么……榎木津大师,不是这个方向喽?”
“不……”榎木津的表情突然变得精悍,“那座……丘陵。确实是它没错……然后……”
接着榎木津望向益田。
然后他将那张秀丽如雕刻般的脸凑近自己的奴仆。
打正面看见这个男人,大部分的人应该都会惊慌失措。就算是男人,也会禁不住心头小鹿乱撞吧。我们周遭的人或许是被榎木津这种荒唐愚蠢到了极点的态度举止给救了。
“那里在哪里?”
“那里?”
“就是那里啊。那奇怪的家。”
“奇怪的家?”
“对,那个和尚住的家!”
“和尚……你是说……”
——他果然……看得到记忆?
榎木津在看益田的记忆吗?
那么那里……
“是在说根念寺——药石茶寮吗?”
我说,榎木津突然发出脱力般的声音说:“根念?”然后从益田脸上移开了视线。
益田浑身一软。
“那里叫根念吗?”
“不,就是,呃……”
“榎兄,那里怎么了?”关口伸出援手,“根念寺怎么了吗?那里……”
“啊。”
关口的话被伊佐间极为短促的发音打断了。
伊佐间看着钓鱼池的入口。
又有人来了吗?今天这家钓鱼池,比起客人,来了更多怪人。
一个身穿麻料作务衣的男子站在栅栏的门口。他的头上缠着手巾,手中提着竹笼。眼神凌厉,风貌让人联想到苦行僧。
“椛岛先生。”
“椛、椛岛……那个药石茶寮的?”
伊佐间轻巧地钻过客人之间,走近椛岛。然而椛岛看也不看伊佐间,而是望着我们这里。
“你好,又要寄放吗?”
椛岛这才瞥了伊佐间一眼,说:
“老板……在忙吗?”
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
“啊,不,没有……”
“可是有警察……”
椛岛以锐利的视线盯着河原崎。
“啊,那是我朋友。”
“警察朋友?老板,你在警界也有朋友啊。”
“呃,或者说,是朋友的朋友。那位……呃,是我军旅时代的长官榎木津……”
“榎木津?”
椛岛打断伊佐间的话,视线游移着。他是在找榎木津吧。
“榎木津先生的朋友是警察……”伊佐间持续着毫无益处的说明,但椛岛的注意力显然全转到我们身上了。不知为何,我不想和他对上视线,屈身躲到益田背后去。
关口也垂着头,他的心情和我一样吧。
椛岛的视线在侦探身上定住了。
“你说的榎木津先生……”
“啊,呃,是我的……”
“跟那个榎木津集团有关系?”
“嗯,是会长的儿子。”
“会长……那么老板和榎木津干麿前子爵的公子认识,是吗?”
椛岛有些兴奋地——虽然只是看起来如此——盯着榎木津看。
“请问……要寄放吗?”
“啊,对,今晚食材会送到。可以寄放到明天中午吗?……可是……”
“啊……好,没问题。”
伊佐间瞄了这边一眼。
“那位先生就是榎木津先生……”椛岛说。
我不知为何内心一惊,望向榎木津,他就像尊活雕像似的僵在原处。
他在看椛岛。
不……
他在看椛岛看到的东西吗?
“又是活埋……”
榎木津低声呢喃道,大步走近椛岛。
——活埋?
他是在说什么?不是指近藤的连环画吗?
椛岛呆了一会儿,然后好像稍微慌了起来。
榎木津走近椛岛身边,问:
“你……喜欢挖洞吗?”
“挖、挖洞?呃,这是在说什么?……”
他当然会慌张。
“就挖洞啊。唔……好怪的小屋呐。”榎木津说。
此时河原崎像只忠犬似的跑过去,站到榎木津背后,他自以为是护卫吧。
椛岛频频偷瞄侦探身后血气方刚的警察,但还是挤出不自然的表情,向榎木津微笑,像是勉强示好。
“呃,听、听说您……是那个榎木津集团的会长大人的公子……”
“那不重要。”
“可是……敝茶寮曾再三发函邀请榎木津前子爵大人,贯主布施山人也非常希望前子爵大人能赏光莅临……”
椛岛说到这里,又瞄了一下河原崎。
就在这一瞬间……
“嗯?那是什么?”
“什、什么事?”
“尖尖的!那是山对吧!”
榎木津大叫。
5
“河原崎,简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吗?……”
中禅寺吞云吐雾着说道:
“美术品窃盗集团中有一名嫌犯……被逮捕了。”
“没错。”河原崎巡查毕恭毕敬地说,“嫌犯迫正通,住在横滨,今年三十八岁,有窃盗前科。案发之前,有人在现场附近目击到他,因此我们报请神奈川县本部协助,在他回到租屋处时予以逮捕。截至目前,他完全保持缄默。但他是窃盗集团一员,这一点应该错不了。”
“怎么能如此确定?”
“藤堂家的仓库找到迫正通的指纹。”
这里是京极堂家的客厅。关口和益田还有河原崎隔着矮桌,排排坐在中禅寺对面。
我则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观望发展。
至于榎木津……他躺在榻榻米上呼呼大睡,睡得不省人事。
中禅寺瞥了一眼沉睡的侦探,问:
“你给榎木津看了那个人吗?”
“看了。”
“让嫌犯和一般民众会面,这样可以吗?”关口问,“这不是违法吗?”
“本官……只是请榎木津大师过目而已。并没有让他们会面。”
“什么意思?”
“只是请榎木津大师参观一下拘留所而已。”
“参观啊……”
榎木津看到了什么呢?
“然后……你跟着榎木津去了町田吗?”
“是。”
河原崎的口气活像个军人。
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榎木津是不是看到了那个叫迫正通的嫌犯一路上的记忆?
从八王子经过哪些地方,如何移动,榎木津看到他一路上的景色,记下来了吧。榎木津和河原崎……就是循着那些景色来到町田的。
那么……
那里就是根念吗?……
这表示……根念寺——药石茶寮也参与其中?
怎么回事?
中禅寺“哦?”地发出奇妙的声音,捻熄香烟。
“这下……该怎么做呢?”
“该怎么办才好?”河原崎说。
“河原崎,你用不着那么紧张啊。”
“可是中禅寺大师是榎木津大师的朋友,又贵为玫瑰十字团的中心人物啊!”
“喂,我可不记得我加入过那种不伦不类的集团。”中禅寺说,“总之……得想想法子才行。”
“想法子?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懂。”
关口不服地说。我也一头雾水。
“怎么?这次很简单,没有半点谜团。”
“明明就迷雾重重。”
“只是你不懂罢了。”
“我也不懂啊,中禅寺先生。”益田讨饶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嗳,因为没半点证据啊。既然你也是人家的弟子,偶尔也相信一下榎木津吧。”
“要我相信是没问题,可是我首先就不知道这个大叔在说什么啊,根本无从相信起嘛。什么活埋什么尖尖的,山到底怎么了?”
“我是说……榎木津的意思是,山颪就在药石茶寮里。这下子懂了吧?”
“山颪怎么会在餐厅里?”
“理解力真差啊。”中禅寺说,搔了搔下巴,“益田,你是不是愈来愈像关口了?”
“关口先生倒是说我愈来愈像榎木津先生跟中禅寺先生呢,可是也犯不着把人损到这种地步嘛。”
“什么意思?”关口说。
“你……明白吧?”
“咦?”
中禅寺冷不防地问我。
“不拐弯抹角地想的话,就是……药石茶寮中有美术品窃盗集团……”我说。
“明察秋毫。”中禅寺说。
“明察秋毫?不可能吧,京极堂。那种高级料亭,怎么会跟美术品窃盗集团牵扯在一起?你总不会要说……是布施山人在搜集吧?”
这么说来……布施山人——也就是古井亮顺,是个相当狂热的美术品收藏家。
若是这样的话,或许有可能。有时候是会有一些超出常轨的收藏家。可是……
“不是,不是那样。”中禅寺说,“亮顺和尚的收藏品好像散落各方了。我想应该连一个都不剩了。”
“可是益田不是说……在茶寮成立前,和尚会叫来附近的老头子老太婆,用那些高级器皿招待他们料理……”
“那是茶寮成立之前的事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益田露出古怪的表情。
“美术品窃盗集团开始在关东一带横行,是什么时候的事,益田?”
“好像是艺术品和美术品这类东西价格暴落的时候……那伙人开始到处搜刮。唔,应该是战后的混乱期开始的。不过我想一开始并不是什么有组织的窃盗集团,而是诈骗或掠夺……当时是那种时代,没有人会优雅地偷偷溜进别人家里偷吧。实际上开始传出可能是窃案的案情,是……”
“大概五年前左右吧?”
“是……吧。差不多。”
“古井亮泽复员是六年前。然后药石茶寮成立,是在……”
“五年前……是吗?”
“你们看看这个。”中禅寺拿出一本像目录的东西,“这是四年前……在海外举行的古美术拍卖会的目录。这上面有几样日本的书画古董和墨宝,这些……好像全都是亮顺和尚的收藏品。”
“什么?”
“你的意思是……它们被偷了吗?”
“不清楚。至少警方那里没有失窃的记录。再说,这份目录是四年前的。这表示刊登在上面的物品,至少在那之前就流出去了。因为这是海外的目录,东西流出去不可能是这一两天的事。若是赃物,以时期来看,是美术品窃盗集团开始横行稍早之前,但是实在不可能是亮顺和尚自己卖掉的。在战后那样混乱的时期,一个乡下和尚可能将美术品带出海外吗?”
“不可能吧。”关口说,“那么……是怎么样?”
“所以……嗳,这只是一个可能,并非只有这个选项而已,但将其他条件一并考虑进去,我推测不单是物品失窃,而是整座寺院都遭到侵占吧。”
“原来如此!”河原崎拍膝,“果然被冒充了,是吧。真是群心狠手辣的家伙!”
河原崎将手指关节扳得吱咯响。
“这样啊。我本来觉得就算侵占那种破寺院也没有什么好处……原来如此,是看上了亮顺和尚的收藏品啊,原来是这样的理由啊……”
“真是阴险狠毒!”河原崎愤慨不已。
中禅寺目瞪口呆地看着河原崎那张年龄不详的脸,说:
“河原崎,拜托你不要那么激动,千万别给我鲁莽行事啊。血气过剩的笨警察一个就太多了,一点儿都不缺。”
“下官失礼了。”河原崎再次恢复拘谨的态度。
“那伙人将偷来的亮顺和尚的收藏品通过某些管道卖到了海外吧。然后用借此得来的资金为资本,开设了那家药石茶寮……接着他们以那里为据点,经营起美术品的窃盗买卖组织……大概是这么回事。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幌子了。只是如果他们真的以各界要人为顾客,堂而皇之地干小偷,也实在太胆大包天了。”
“可是京极堂……你怎么会知道那本目录上刊登的美术品就是亮顺和尚的收藏品?”
“海外的目录多半做得很豪华,会附上照片。所以我搜集了大量的这类目录,昨天拿到世田谷的寺院去,请常信和尚鉴定。他曾经在战前见过亮顺和尚两次,看过亮顺和尚引以为傲的收藏品,我想或许他还认得出来……”
中禅寺打开目录。
“这个井户的茶碗。常信和尚说,亮顺和尚就是拿这个茶碗招待他喝茶的。这个茶碗形状很妙,色彩也很独特,所以他印象非常深刻。记忆这玩意儿有个倾向,只要想起一件事,就会连锁式地想起其他事。常信和尚说他还记得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花器。这幅义堂周信 [86]的字,据说也是挂在茶室里。话虽如此,都那么久以前的记忆了,不晓得究竟有几分可靠……不过这尊佛像成了关键。”
中禅寺指着佛像的照片。
众人都看过去。
“这是?……”
“这是地藏菩萨吧。尺寸相当大。应该相当值钱吧。”
“这尊地藏原本是在根念寺吗?常信和尚记得它?”
“岂止是在根念寺,据说这可是根念寺的本尊。”
“本、本尊!”
“把本尊……卖掉了吗?”
“虽然不晓得是谁卖的……总之是卖掉了。虽然不是没有以地藏菩萨作为本尊的例子,但并不普遍,算是十分稀罕的。常信和尚是僧侣,茶碗姑且不论,本尊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我想只要是和尚都会记得的。
“听说爱好古董的亮顺和尚自豪地告诉常信和尚,根念寺的本堂还有另一尊地藏菩萨像,另一尊的制作年代比较新,相较之下,本尊年代非常悠久。现在的话,差不多是国宝级的。亮顺和尚还让常信和尚比较两尊地藏像,问他看不看得出差别。常信和尚说对本尊估价让他觉得很不恭敬,所以才记得特别清楚吧。”
“原来是这样。那么现在根念寺的本尊位置是空着喽?那样岂不是失去寺院的根本了吗?太不像话了。”
关口不知道在想像什么,望着天花板这么说。
“你真傻,便宜的那尊还留着吧。”中禅寺说,“另一尊没有刊在这上面。”
“哦,这样啊……本来就多一尊嘛。”
“是啊。我不晓得他们是觉得没有本尊太难看了,还是那真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总之是留下了一尊。不管怎么样……总而言之这些东西毫无疑问,确实是从根念寺流出去的。我那么辛苦地搬目录过去,总算是有了价值。话说回来,这些目录还真是重得讨厌。早知道就把关口留下来,使唤他搬了。”
听关口说,中禅寺立志不做肉体劳动。还说他也完全不搬任何重物。可是却不知为何,惟独不觉得书重,真伤脑筋。
“您还是老样子,面面俱到呢。”河原崎佩服地说。
关口一副不服的样子。
他看起来……好像不太能接受这个说法。
“那么……开那间料亭有什么意义?就算一开始是为了收藏品而侵占,但现在那间茶寮……怎么说,只是单纯的幌子吗?”益田纳闷地问。
“不单纯是幌子而已。”中禅寺说,“那里大概……是拍卖会场。”
“拍卖?”
“意思是竞标赃物吗?”益田问。
“对。每开一场宴席……就在各处装饰赃物,在赃物盛上料理端给客人。然后让客人品评……请他们出价。然后客人再买下来。”
“这……太不可能了,京极堂。”关口紧咬不放,“哪有那么荒唐的事?简直就像骗小孩的妄想。我可没听说过那么可笑的闹剧。这不可能行得通的。对吧,益田?你不是说美术品的赃物特别容易被追查出来吗?像那样堂而皇之地卖给知名人士或名流,没问题吗?那样做的话,两三下就会落网了吧。”
益田垂着长长的刘海想了一会儿,很快地说:
“不,关口先生,这……或许反倒行得通。并不是说……光临药石茶寮的客人全都是来买赃物的客人,对吧,中禅寺先生……”
中禅寺点点头。
“当然,大部分都是单纯的客人吧。亦即,一般客人才是幌子,所以药石茶寮才会想要拉拢一流的客群。因为地位愈高、愈是知名,就能成为愈好的伪装吧。”
“也就是……他们是以非一般的客人,例如外国顾客为中心脱手赃物吗?”
“就是这么回事。”
“外国人啊……”
关口的声调一下子降了下来。
“没错,外国人。”中禅寺蹙起眉头,“战败后,这个国家的美术品以惊人的速度流出海外。他国的学者似乎开始不再将我国的文化视为博物学式的研究对象,而是更进一步深入,重新审视,而沉醉于东洋嗜好的雅士似乎也开始增加了。欧美甚至出现比日本人更了解日本的日本通收藏家。不管怎么样,无论是浮世绘还是陶艺,对我国的美术品给予高度评价的……嗳,都是外国人。可悲的是,这个国家有着不被外国评价,就不认可其价值的风潮……”
海外的评价会影响书画古董的国内行情,这件事我在上回的瓶长事件也曾经听过。
“……另一方面,战后的日本十分贫困。国内不太可能有那么多人肯出高价收购美术古董品。”
“贫穷的只有平民吧。”关口说,“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有一定数目的富裕阶级吧。”
“也有不少上流阶级,明知道是赃物,仍然砸大钱买古董吧。”中禅寺答道,“话说回来……真亏这个窃盗集团的买卖能够成功。就算是不法行为都还是划得来的话,表示他们已经掌握流通渠道了,若有人买,买的也是外国人吧。”
“这……应该吧。”关口说。
“而在开业时支持药石茶寮的,应该也是外国客。因为药石茶寮是在占领时期开始营业的,当时整个日本贫困到了极点,根本无法温饱。在施行配给制,每个人都饿肚子的时代,就算是专以有钱人为对象的秘密俱乐部,光卖那种高级食材,生意也不可能做得起来。或者说……当时那个时代,连一般餐厅都不能合法营业。就算想在地下营业,也不是那么容易维持的。只能推测背后一定有什么人在撑腰,对吧?”
“是啊。”
“这么说虽然有点缺德,不过我实在不认为召集邻近老人,招待萝卜料理便引以为喜的慈祥老爷爷亮顺和尚,能够结交到外国人。然而药石茶寮最早的客人……不是邻近的老人,而是外国人。”
“唔……这……”
关口沉思下去。益田露出古怪的表情:
“那是说……日本会员全都是幌子喽?”
“我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因为日本人也逐渐富裕起来了。应该也有些有钱的坏家伙吧,或许其中也有人会买赃物吧。”
“那样的话,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虽然毫无证据,不过亮泽和尚及亮顺和尚生前的痕迹完全消失了。传闻中的父子僧侣以及有关根念寺的逸事,和现在的药石茶寮的风格完全相反。虽然我对他们两位实际上几乎完全不了解,但怎么样都不觉得他们还活着,历经了某些改节,参与药石茶寮的经营。”
“您的意思是两人已经被杀了,对吧?”
河原崎握紧拳头。关口以拿他没辙的表情看了好战的警察一眼后,换成充满不信任的眼神望向中禅寺:
“京极堂,我怎么样都还是觉得纳闷。你说的话没有半点证据,我无法信服。你说的……流出去的亮顺和尚的收藏品,应该也还有其他更让人信服的解释吧?”
“我非常希望真是如此。”
“别打哈哈了。说起来,你弄到那些外国目录的速度也快得太不寻常了。我觉得根本就是事先准备好的。先前你与常信和尚的应对也很奇怪。你……打从一开始就这么怀疑了吗?”
“是啊。”
中禅寺非常干脆地这么说。
“为什么?这不是很奇怪吗?至少从常信和尚说的内容,无法导出美术品窃盗集团这个结论来吧?对吧?……”
关口向我征求同意。
“唔……是不太可能。”
“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毫无根据地妄想药石茶寮是窃贼根据地的人,找遍全日本也只有你一个吧?然而你却一开始就说亮泽和尚死了。”
“我是这么说过。”
“说出你的根据。”
“你这人还是老样子,非叫人把无关紧要的细节全部说出来,才肯相信……”
“这不是废话吗?”关口说,“这一切都教人非常在意啊。”
唔,事实上我的确在意得要命。
“我在听到常信和尚的话之前……就已经怀疑药石茶寮了。所以当常信和尚提到根念寺这个名字时,我立刻有了反应。”
“你为什么会怀疑药石茶寮?”
“因为……有订单。”
“什么订单?”
“当然是书籍。我这儿是旧书店,总不可能有人来订蔬菜鱼肉吧。这是熏紫亭的老板转过来的订单,他说有人在大量搜集江户时代的料理书,愿意高价收购,要我若是有这类货品,就联络他。熏紫亭虽然专营和书,但是以文艺书为中心,而我这儿什么都有。”
“那个委托人……是布施山人吗?”
中禅寺点点头。
可是听说布施山人沉迷于研究这类江户料理书籍,而且复原江户时代的料理也是茶寮的卖点,他会搜购文献是当然的事。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关口抱起胳臂,一脸狐疑地瞪着古书商:
“那,提供参考书给布施山人的就是你吗?”
“不是那样,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卖书给他,他好像四处搜购。只是有人告诉我,说有人想要那类书,要是有那种货就通知一声罢了。那个时候我正好进了《和汉精进新料理抄》和《料理纲目调味抄》等书,而且也常有百珍书进来,所以常转卖过去。”
“百珍书……是类似《豆腐百珍》那种的吗?”
“是啊。就你的脑袋来说,你还知道得真清楚。由于《豆腐百珍》大受欢迎,陆续出版了《甘薯百珍》、《鲷百珍料理秘密箱》、《白萝卜一式料理秘密箱》等同类书籍,就称为百珍书……对了,你的饮食生活十分贫乏,又是个味觉白痴,却爱装美食家,这类知识是你最拿手的嘛。”
“喂,你不管什么时候都要顺便损人一两句才甘心吗?”
“这不是损人,是事实。嗳,这种事不重要,布施山人好像很快就将一般的货色搜集到手了,这次开始指定书名找起来了。他发出布告,说想要一本叫做《江户/流行/料理通》的豪华本。哦,这是以出版京传、马琴、一九 [87]等人气作家的读本 [88]为中心的和泉屋,把江户首屈一指的料理屋八百善的……”
“那种事才叫无关紧要,京极堂。”关口怫然不悦。
“好啦。总之,他也大手笔收购这类相当稀奇的珍本,在我们业界造成了一点话题。然而,有一天……我听到消息说布施山人在找《典座教训》和《赴粥饭法》。这虽然是料理书,但不是江户时期的料理指南书,反倒该说是禅书。任务转到我这儿来了。”
“这怎么了吗?”
“对方说是委托人非常想要,无论如何都想弄到手,可是这事怎么想都很奇怪。因为药石茶寮是禅寺,布施山人可是禅僧。《典座教训》和《赴粥饭法》都是道元禅师的著作喔。”
“所以说……这怎么了?”
“如果布施山人是亮顺和尚,没读过这两本书,就太说不过去了,这可是自己宗派的开山祖师所写的著作。以其他宗教的说法来说,就相当于圣经。而且亮顺和尚曾经制作精进料理招待邻近居民,表示他从以前就对料理有兴趣,对吧?若要思考禅与饮食、禅中的饮食,这两本文献可是基础中的基础。布施山人会读《四季渍物盐嘉言》、《料理伊吕波庖丁》,事到如今却在找这两本书,太莫名其妙了。”
“也有可能是以前读过,但手边没有。或许他想要重读一遍。”
“这不可能。”中禅寺说,“这两本书当然没有原书,不过有抄本,也出了铅字本,应该是比较容易弄到手的书才对。尽管如此,布施山人却好像以为它们是什么不得了的珍本。同一个宗派,不应该不知道那两本书。而且,对方在电话中是说要找《Tenza Kyokun》。”
“弄错读音吗?”
“对,没有禅僧会把典座读成tenza的。我本来以为是中介的人搞错读音了,但对方说布施山人的确是这么说的。我心想难道是别本书,所以直接打电话询问。接电话的是一个自称亮泽的人,他确实把典座念成tenza。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亮泽和尚是与常信和尚一起修行的师兄弟,以为对方是个没有禅学知识的料理人,便告诉他正确的读音tenzo。然而……”
“事后发现亮泽和尚应该是个认真向学的禅僧……”益田沉思下去,“所以中禅寺先生才会……认为那是别人?”
“没错。既然是别人,那就是被冒充了。若是被冒充,那又是为什么?……前些日子我从榎木津那里听说了美术品窃盗集团的事,的确就像关口说的,一开始我并没有把它们联想在一起。可是呢,关键……就是山颪。”
“山颪……怎么会是关键?”
“就是……山为什么会遭窃?”
没错,那种东西实在不可能卖得掉。
“山颪具有山颪以外的价值——例如能够换成钱——的地方,大概就只有药石茶寮了。”中禅寺这么说。
“山颪要怎么样才能变成钱?”
“药石茶寮不是有药膳料理吗?”
“那是他们的招牌料理。”益田答道,“姑且不论赃物这回事,这种药膳在一部分有钱人当中好像非常受欢迎,对各种症状都有效用。只要事前说明自己的症状或想改善的部分,就可以设计特制菜色……”
“这流行吗?”
“或者说,正确地说,药石茶寮就是因为这种药膳料理才开始出名的。嗳,大部分好像都是精气滋养料理、回春膳之类的,都是期待它对下半身的效果。不过原本只有会员才知道的药石茶寮会突然受到瞩目,成为台面上的话题,应该就是推出这种药膳宴的缘故……”
“原来如此。”中禅寺频频点头,“换言之……他们也努力让料亭的生意上轨道吗?时代也变了,好好经营台面上的生意,办起事来也比较容易吗?”
“喂,等一下啊,京极堂……”关口的额头挤出皱纹,垂下眉角,“山颪……该不会是要煮来吃吧?……”
“呵呵呵。”中禅寺笑了,“山颪这样的食材,可不是能轻易到手的。所以……他们才忍不住用偷的吧。”
“真、真的是要吃的吗?”
“喂,京极堂,我可没听说过有人吃山颪啊,它也不像能吃啊。”
“是啊……”
中禅寺身子一仰,从背后的壁龛拿起一册卷轴,在矮桌上摊开。
“这……这是……”
“对,这是上回的伊豆骚动后,我从光保先生那里买来的,画有妖怪的绘卷。这上头……看,有山颪吧?……”
除了睡着的一个人以外,所有的人都看了过去。
上面画了一个浑身是刺的怪物般图案。
那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更像是河豚的一种——千根刺 [89]。
“这是妖怪的一种,这不能吃。”中禅寺说。
“这不是废话吗?”
“可是另一方面,《和汉三才图会》引用《本草纲目》这么说:豪猪居于深山,多成群为害作物。形似猪,后颈至背有棘鬃。长近一尺,粗有如箸。另,棘亦肖似笄及帽簪,根白而尾黑。一怒即激动,棘鬃射人如箭……说会像箭一样射人是太夸张了,不过这或许是某种比喻。其他大致上都正确地描写了山的生物形态。这表示珍奇的动物与妖怪之间,并没有什么隔阂。”
我也觉得大概是这样,不过我并不记得山正确的外形。
“可是呢,接下来《三才图会》记述说刺可当簪子,或皮可做靴子,说它雌雄同体,还说肉有毒,这真是胡说八道。”
“没有毒吗?”
“不过这是古早以前的说法了……在近代中药里,山颪是贵重的药材。肉叫豪猪肉,是治肠良药,胃叫豪猪胆,是水肿、黄胆,调整呼吸和治发烧、痉挛的特效药,刺叫豪猪毛刺,可治心脏疼痛和血液循环障碍。”
“哦……山颪可以当药啊。”
“不过这是近代中药的成果。不是最近前往中国的人,应该不会知道……”
前往中国的人……
“不管怎么样,我想能够有效利用山的只有中药医学,或是应用了中药的药膳料理。总不会要效法《三才图会》,拿去做什么簪子吧。”
“你说得应该是没错吧……”
那你打算怎么做?——关口问。
“没有任何证据喔?”
“闯进去吧!”河原崎“砰”地一敲桌子,“闯进去就有山颪了!”
益田大为狼狈,不愧是前同行。
“不行啦,这种理由根本拿不到搜索票。要是闯进去却没找到怎么办?可不是一句搞错了就可以了事的。那种小动物,早就被解决掉了。要是闯进去之后抓不到证据,而万一他们就是真凶,到时候就再也无法调查了。”
“所以……闯进去揪住他们,逼他们自白!”河原崎把手指关节扳得吱咯作响。
“河原崎先生真是个暴力警察,你得更努力获得民众爱戴才行呀。警察可是公务员呢。光靠蛮力,什么事都无法解决的。”
“可是益田,就算这么说,我们平民又无计可施。老板和大厨都不肯在人前露脸,连厨房都不让人进去不是吗?若是不请国家权力介入,就不会有进展啊。”
“可是关口先生,窃盗也就算了,说到杀人,现在可是连状况证据都没有喔。就算真能治他们窃盗罪,这样也根本莫可奈何。什么有人冒充,这种脱离常识的状况难以想像,就算真的被冒充了,人家来个死不认账,想要证明对方不是本人,也相当困难。得用其他罪嫌逮捕然后起诉,否则会血本无归的。”
“可是益田先生,山颪……”
“哎唷,就说山颪那种东西……”
“没错!山~颪!”
突然……一道叫声响起。
“山颪刺尖尖,所以了不起!”
怪声是从矮桌底下传来的。
中禅寺的鼻子挤出了皱纹,露骨地表现出嫌恶。
“你睡傻了。”
“谁会睡傻了!”
榎木津猛地爬起来。榻榻米纹路在脸上印得一清二楚,他应该睡得很沉吧,眼皮也浮肿了。
“睡得真饱,神清气爽!话说回来,笨蛋来上多少人,都还是一样笨呐。那种事,小事一桩!”
“什么意思?你说还能怎么办?”
“怎么办?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这个笨蛋王八蛋!恶势力会消灭,我会繁荣昌盛,这不就是宇宙的定理吗?怎么这时候还在那里胡言乱语。那些家伙是杀人犯呢,他们把人活埋,而且活埋了两个哪。”
“你怎么知道?”益田问。
“喂,你以为我是谁?”
“呜呜……中禅寺先生,怎么办?”益田一脸哭相。
“我一点都不想怎么办。”中禅寺干脆地回答。
“什么不想怎么办……都说到这地步了,哪有那样的?对不对,关口先生?你也说点什么~”
“就是啊,京极堂,难道要放任对方这样下去吗?”
“喂,在那里嚷嚷着没有证据、平民无法可想的是哪里的谁啊?就像你们说的,若是要走正路,就只能踏实地调查了吧。硬闯进去是绝对免谈。不过要是能幸运找到山,那是另当别论。反正,我会把我的推论告诉常信和尚。就这样。”
“然后呢?”
“接下来不是侦探的工作吗?”中禅寺说。
“啥?”益田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这没什么好吃惊的吧。我是在告诉你,这是直到刚才都长长地瘫在这儿的你的主人的工作啊,益田。喂,我可不是收了钱在干这事的。我没有任何义务和责任,我这都是好心相助。相较之下,这个侦探可是有藤堂前贵族院议员和常信和尚这两个委托人。两件事可以并作一件完成,岂不是一石二鸟吗?还可以重复收费。”
“说得没错!”榎木津说。
“请别煽风点火啦,中禅寺先生。”益田恳求似的说。
“我又不是在煽风点火。我是在说,接下来你们自个儿去想办法吧。”
“什么叫你们自个儿?这里面……侦探社的员工只有我一个啊。”
“还有我。”河原崎说。
榎木津板起了脸:
“你们是笨蛋吗!”
“唔……我是觉得自己很笨啦。谁叫我是玫瑰十字侦探社的员工嘛。”
“员工?你是这么高等的东西吗?你顶多只能算奴隶。若是在以前,就是奴才。那种东西怎么指挥得了全局!”
“喂,榎兄……”中禅寺的脸变得更苦了,“你要指挥是你的自由,别扯上我。”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轻松!”
“这跟我无关吧?”中禅寺说。那样说的话,几乎所有的人都与这事无关了。
益田神气兮兮地说:
“看,迟早会自食恶果吧?小心祸从口出啊,中禅寺先生。现在要怎么办?”
“这都是你们这些奴仆太没用了。要是你们够用的话,他就不会连我都一起抓下水了。想要别人想想办法的是我才对。”
“可是……到底要怎么办?”
“要我说几次才懂啊,这个笨蛋王八蛋。你以为我是谁?喂,那边的破松,你说说我是谁?”
“榎木津大师是神明。”
河原崎居然一本正经地回答。他简直是疯了。
“你真是好眼力啊,马拉松。相较之下,你们实在是愚不可及。你们泡过的澡盆,都浸出笨汁来了,根本不能再泡呐,哇哈哈哈哈哈。我可是看到超棒的东西喽!不来指挥一场怎么行?”
“超棒的东西?”中禅寺露出讶异的表情,“……你看到什么了?哦,那个叫椛岛的人是共犯吗?”
“你真敏锐呐,京极。活埋啦,活埋。”
“所以你说的那个活埋是什么嘛?”益田恨恨地说。
活埋——我不懂榎木津是以什么为根据说出这种话来。可是其他东西也就算了,他说的可是活埋。活埋这种状况非比寻常。在现实中,只有土石流事故才有可能发生。
所以我想活埋跟这次的事没有关系。
若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的话……不管怎么想,那都是近藤画的连环画场面之一。我想不出其他的关联。那么榎木津……果然偷看了我的脑袋吗?
——那样的话,他何必一直拘泥于那个场面?
榎木津好像完全不想理会益田的问题。因为榎木津接下来说的话,是“奇怪的小屋”。
“……就是奇怪的小屋啊,你们。”
“什么叫奇怪的小屋?真是的,榎木津先生,你愈来愈让人无法理解了。”
“那表示你的奴仆度是与日僧俱,笨蛋王八蛋。告诉你,活埋就是把还活着的人活生生地埋进土里面,奇怪的小屋指的是破破烂烂变形的小建筑物。你不懂日语吗?”
“所以说……”益田一脸哭相,祈求援助似的望向中禅寺。中禅寺一脸满不在乎地说:
“益田,你知道亮顺和尚开垦的田地,是谁的土地吗?”
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么奇怪的问题来?
益田似乎大失所望,忧郁到了极点地答道:
“那座丘陵一带,从幕府时代起就是根念寺的土地。明治维新的时候几乎都被国家没收了……不过那块田地所在的地方有祠堂,所以保留下来了,是寺院的土地。”
“这样啊,原来如此……”中禅寺说。
“什么东西原来如此?”益田问。
“那座丘陵的山脚下呢?”
“山脚下?……有人住啊。那一带人口也渐渐增加了。也有人迁过去,应该是出售了吧。所以说中禅寺先生,这怎么了?你只是话比较听得懂而已,你这样跟榎木津先生没有两样啊……”
可是中禅寺只是兀自“这样啊”地恍然大悟。
真是莫名其妙。
原来他跟榎木津是同类。
我这才总算发现了。只是表现方式有别,这两个人仍然是同类。
益田似乎已经濒临极限了。
可怜的侦探助手朝众人望了一圈,仿佛在寻找同伴。
当然,是四面楚歌。益田交互看着我和关口,结果好像将照准瞄准了关口。
“到、到底是发现什么了?真是的,关口先生,你也说说他嘛。”
关口他……“咕”地低吟了一声。
“哇哈哈哈哈,听到了吗?他咕了呐!是肚子饿了吗?这个废物。话说回来,竟然向那种猴子男求助,你也真是落魄到家了,大笨蛋王八蛋。不过……喂,小关。”
“干吗?我才不要。”
“哼,你怕什么怕啊?你就那么怕料理吗?”
“什么意思?”
“听京极说,你是个连咖啡跟酱油都分辨不出来的超级味觉白痴呐。可是那样的话,不管吃什么都会觉得津津有味吧。不必担心!”
“那是什么意思……”
关口说到这里,“啊!”地轻叫一声。
“难、难不成榎兄,你想要去药石茶寮……”
“果然要冲进敌阵吗!”河原崎眼神闪闪发光。
“还、还是不要吧,榎木津先生。我以前可也是个刑警,我、我不想变成前科犯啊……”
“你在说什么啊。”榎木津半眯着眼睛看益田。
“可是要那样非法入侵……”
“哪里非法了?”
“就算人家再怎么可疑,一般民众成群结党擅闯民宅……”
榎木津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他瞧不起益田。
“一般民众不能进饭馆吗?成群结党就不能吃饭吗?客人进店里就会有前科吗?笨蛋王八蛋!”
“啥?”益田睁圆了小眼睛,“那是……要去吃饭?”
“你说什么废话?那里不就是饭馆吗?去饭馆不吃饭要做啥!去吃饭就见得到人了吧。那去吃饭就得了啊。”
“可是那里很贵,又拒绝生客……”
“所以说,你以为我是谁?”
“啊……”
若是榎木津就去得了吧。他是前华族,财阀的公子少爷。而且客户全是一流的……况且听椛岛说,他们甚至曾经寄送邀请函给榎木津家。
“噢噢!那边的你!”榎木津指着我,“你有萝卜,对吧!”
榎木津不理会吃惊的我,愉快地说:
“对了,就这么干吧!”
就怎么干?
6
然后……一如往例,令人一头雾水的圈套又再次上演了。侦探一伙也没怎么商量就解散了。
当然,我也被分派了古怪的角色。
身在现场……是我合该倒霉。
我被分派的任务……是带着白萝卜干到町田的伊佐间钓鱼场去。教人莫名其妙。为什么是白萝卜干?
应该没有人知道我从近藤那里收到白萝卜干才对。
如果榎木津是以他的那种能力察知的话,就只是因为我碰巧得到了白萝卜干,才会演变成如此。
根本没有理由非是白萝卜干不可,真是太随便了。如果白萝卜雀屏中选是因为别的理由,这巧合也太惊人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难以释怀。
行动日决定在一星期后的星期日。
并不是配合我的休假而选择了星期日,而是听说药石茶寮最晚也得在一星期前预约,所以才决定在这个日子。
我告诉近藤,他非常好奇。
他说他想一起去,我拼命阻止。
我觉得没必要再胡乱增加侦探的奴仆。只要和侦探扯上关系,一定会落得臣服他的下场。这么一来,光凭自己的意志力,也无法脱身了。
星期日一早……
我带着近藤给我的一串白萝卜干,前往町田的伊佐间钓鱼场。
一大清早,町田町却闹哄哄的。到处都可以看到制服警察。这也是侦探一伙人安排的吗?或者是巧合?可是即使一伙的成员中有警察和刑警混在里面,他们也不可能自由指挥警察组织。那么这是巧合吧。
我看见伊佐间亲手打造的那些奇妙作品了。
我抵达的时候还不到七点,客人只有一个。不,应该说这么早就已经有一个客人才对吗?
听说这里只要有客人上门就会营业。
老板和上次一样,吹着笛子。听说那叫凯伊那,是南美一带的笛子。据说只要是笛子,不管是和笛、洋笛还是土笛,伊佐间都会吹。
我问伊佐间有没有听说是怎样的计划?伊佐间“嗯”地答了一声,这么说道:
“我被交代说,过两三天椛岛先生应该会来,要是他来,就向他炫耀白萝卜。”
“炫耀白萝卜?”
“嗯,是中禅寺交代的。椛岛真的来了,我跟他炫耀了,真的炫耀了。说这附近有特别栽培的、无上美味的白萝卜,瞎扯一通。”
伊佐间似乎人很木讷,不太多话,说谎也难以看穿吧。光靠“嗯”、“哦”,也看不出是真话还是谎话。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要做什么?”
我反而被问了。说来话长。不说又不可能懂。
“哦……”我没说话,但伊佐间似乎察觉了什么,“椛岛先生做了坏事?”
“呃,唔……”
“嗯。”
冬鸟啼叫着。
“那……”
“什么?”
“谁要去?”
“去……哪里?”
“吃饭。”
他好像猜出来了,可是用的字汇量彻底不足。即使如此,却还是可以沟通,究竟是为什么?
“榎兄跟中禅寺?还有小关?”
“不清楚……我什么都没有听说。只叫我把白萝卜……啊,这要怎么办?这到底要做什么?”
“怪了。啊啊,真不错的白萝卜干。”伊佐间称赞说。
“有人会来这里吗?……”
“不晓得呢。”
“我该怎么办才好?”
“嗯。”
虽然只是远远的,但椛岛曾经看过我一次。榎木津、益田还有关口也是,而且那个时候还有穿制服的河原崎在场。我们不会被怀疑或是提防吗?
我想着这种事,视线四处游移。
两名警察结伴穿过钓鱼场前面。
果然……发生了什么案子吗?正当我要问伊佐间时,视野的一隅出现了作务衣,是椛岛。
椛岛以锐利的眼神瞪着经过的警察,在门口伫足了一会儿,但他很快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穿门进来。是因为警察走掉了吧。
“来了。”
伊佐间站了起来。
椛岛一样提着竹笼,头上绑着手巾。
动作十分机敏,脚步也毫无破绽,感觉非常精明干练。椛岛伸手就要开玻璃门,但伊佐间早一步先打开门了。虽然看起来浑身破绽,但这个枯枝般的男子搞不好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椛岛以低沉的声音说:
“伊佐间先生……我有事想商量一下。”
“鱼?”
“不是……”
椛岛的视线已经盯在我的白萝卜上。
“其实今天的客人是个十分不凡的风流雅士……他希望能品尝到以白萝卜为基本食材的精进料理……并且吩咐要严密地依照文政时代和元禄时代 [90]的某文献来制作。小店有长尻、秋早生、黑叶和练马等各种白萝卜,但似乎需要京里的白萝卜干才行。我们是昨天才发现这件事的,怎么样都来不及准备。所以我想到伊佐间先生先前……”
椛岛再次注视我手上的白萝卜干。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机关啊。
“啊……咦?”伊佐间装傻到底。
“可以请伊佐间先生分给小店一些吗?”
“这个不行……可是……”伊佐间看我,“这个人是附近的农民,下金 [91],他全心种植这种白萝卜。”
“下金?”
——那谁啊?
“没错。所以你现在拜托他,他应该晚点就可以帮你送去……下金,可以吗?你还有很多吧?”
“啊……啊,对,我还有很多……”
为什么每次我都是假名?
“什么时候要?”
“中午就要招待客人了,我们希望可以尽快拿到……呃,老板,不,伊佐间先生,这些白萝卜干……”
“这些不行。反正他就住这附近,就在那座山丘下,山脚。”
“山丘?”
“所以比这里离你们更近。对吧,下金?”
“啊……呃,是啊……”
就算是这样,这次竟然叫我磨泥板。真是的,要取就不能取个像样点的名字吗?每次都是些随口胡诌的怪名字。这些人是在背地里说好了,还是怎样?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
椛岛向我鞠躬。
“不管多少根,小店都会依你开的价码支付。你来的时候,请从后门进来。本堂旁边是库里 [92],那里就是厨房。请你千千万万……不要靠近接待用的草庵。”
“呃,客人几点会……”
“十一点会到。”椛岛说完,离开了。
“不要马上去比较好吧。”
伊佐间抚摸着胡须说。
然后他拿出钓竿,说:
“钓个鱼再去吗?”
我婉拒钓鱼,结果伊佐间说:“啊,我忘了。”接着从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的纸。
“呃,这个呢,是榎兄的命令。”
“命令?”
这么重要的事,拜托别忘了,好吗?万一伊佐间就这样没有想起来,错一定会怪到我头上,要是变成那样,我真不晓得会被怎样修理。
我毕恭毕敬地拜领。
我已经有了十足的奴仆样了。
纸上写着细瘦而风格别具的文字。
是伊佐间的字吧。
“呃,命令是,如果被问了什么,就照着上面写的回答。被问上多少次,就回答多少次。”
“什么?”
纸上这么写着:
——南村与町田町交界的天神山。从东侧斜坡的山顶往下半里之处的庚申堂后面一带。松树与梅树中间的地点。有块地方土地特别肥沃,成长特别旺盛……
“这……什么意思?”
“不知道。”伊佐间说。
我完全不懂。
到底会有人问我什么?
结果……我只能拼命背起来。我究竟有多少年没有努力去背东西了?
我听着伊佐间的笛声,待了两小时左右。
钓客完全不为所动,数量也不见增加。
“差不多要去了?”
“噢……”
“我带你去。”
伊佐间戴上没有帽檐的奇妙帽子。
“带我去……那这里呢?”
“嗯。”
伊佐间打开玻璃门,轻巧地走到钓客旁边,屈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客人突然举起单手,大声说:“噢,没问题!”伊佐间站起来,向我招手。
他打算叫客人帮他看店吧。
我抱起白萝卜,慢慢地往药石茶寮走去。
“翻过丘陵比较快,不过今天就绕路过去吧。”伊佐间说,但他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要绕路。
我们走了多久呢?
看见草庵了。
“那是……后门。”
好素。我不懂什么侘啊寂的,却觉得这儿朴素极了。伊佐间一脸发愣地看着门:“这不是单纯的旧呢。”的确如此。
我们穿过门,走进寺院境内。
经过一栋有花头窗 [93]的建筑物。
“啊,来了来了。”
那大概是……大门前面吧。可以看到一辆黑色的高级自用车停在那里。驾驶座上的好像是益田,我看到他的刘海。
我们接近有着波浪形栏间 [94]的建筑物时,两名身穿作务衣的男子跑了过来。伊佐间指着我,说了句:
“白萝卜。”
栈唐门 [95]打开,椛岛走了出来。
“啊……我正在等你,下金先生,快,快请这边来……”
“那我走了。”
“咦?”
伊佐间就要回去,我慌了手脚。
“啊啊……这就是萝卜干吗?”
另一名男子走了出来。
五官轮廓极深。
淡褐色的脸油亮亮的。
简直就像味醂鱼干。
“啊,我是这里的厨房负责人,典座古井。”味醂鱼干说。
“啊、呃……”
“噢噢,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我等好久了。客人已经到了。今天的客人非常重要……不能让他们久等。快,进来这里……”
“可是,啊……”
伊佐间再一次笑了,手在腰间轻挥了一下,回去了。
伊佐间乍看之下是个好人……可是他毕竟是榎木津一伙啊。
“下金先生,下金先生。”
“下金……咦?啊,是。”
真是麻烦极了。
然后我拎着两星期前从近藤那里收到的白萝卜干,踏进了严禁外人进入的禁忌厨房。
好吓人的热气。
一群身穿白色作务衣的男子默默地工作。
可是这里看起来仍然远较一般厨房更要整然有序。与其说是厨房,不如说感觉更像工房。巨大的砧板和大锅等整然并列,墙上挂着好几种菜刀。
炉灶有三座。大锅正滚滚沸腾,弥漫着水蒸气。古井亮泽一边走,一边四处检查厨师的工作,不断提出各种指示。
“吓到了吗?大厨必须对所有的料理负起责任,所以要求非常严格。”椛岛说。
角落有数量非比寻常的蔬菜堆积如山。大盆子里面应该放着虾子之类的海产吧。实在不像是要做给两三个客人吃的量。
“请问,今天的客人有几位?……”
“三位。我们一天只接一桌客人。”
“三人吗?……可是这些食材……”
太多了。
“我们会从这里面精挑细选,使用最精华的部分。”
“剩、剩下呢?……”
就算以这种状态保存,蔬果应该会枯萎,鱼介类也会腐坏吧。
“无法保存的全数废弃。食材我们只进当日最新鲜的货色……啊啊,山人大人。”
“咦?”
蔬菜后面站了一个轮廓更深的老人。
老人穿着僧衣,但没有剃发。整头白发齐剪,同样纯白的长眉挂在眼上。布满了细纹的皮肤一样油亮亮的。
“椛岛,你在做什么?快点动手。榎木津先生已经到了。白萝卜干……嗯?你是?……”
老人非常健朗,和我想像中的山人形象大不相同,从他身上丝毫感觉不到威严,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是个小人物。他有一种诡异的气息,绝非泛泛之辈。
“这位是种植这些白萝卜的下金先生。”椛岛恭敬地答道。
老人身子一弯,细细地观察,像是在品评我手里提的白萝卜。
“哦?我看看……这……”老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问我,“这真的是在这附近栽培的吗?”
“嗯……唔,呃……”
——糟了。
刚才背的台词是要在这个时候说吗?我突然想到,可是太迟了。我应该背起来了,却完全想不出来。
我正自着慌,布施山人却兀自信服了:
“哦?原来这一带也采得到这类东西啊。我也想看看新鲜的是什么样子。若是好使,就定期进货吧。比起从关西运过来好多了。那么,这多少钱?”
“啊,呃,我不是种来卖的……”
“不用钱吗?不用钱更好。那我就不给钱喽?”
一般人会这样说吗?
我哑口无言。
而且,我已经忘掉自己被命令不管被问什么,都要照着纸上写的说了。这个样子……简直就是个废物。要是因为我出的纰漏而害得计划失败……绝对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啊、呃,我、我不要钱,可是为了今后的参考……可以让我拜见一下今天的料理吗?”
我迫于无奈,这么说道。不能就这样回去。若是就这么回去,我就是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在逮到机会说出那段难得背起来的内容之前,我不能回去。
“你想看料理?”
油滋滋的老人鼻翼翕张着说。
“因、因为那应该是我、我这种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尝到的料理,所以呃……只要看看就好。就当做是赏、赏心悦目一下……”
能不能请您通融一下呢?——我恳求道,真是拼上了老命。
不可思议地,我一点都不怕。
仔细想想,这真的很不可思议。这伙人搞不好是窃盗集团,而且甚至可能是杀过人的大坏蛋。而我只身闯入这种恶汉的巢穴,与疑似头目的男子面对面,却不感到害怕,真是教我不懂。
——因为没有现实感吗?
原来如此,我总算了解关口的心情了。不管做什么都没有现实感,指的就是这种状态啊。
——我在做什么呢?
这么一想,比起恐惧,我更觉得莫名滑稽。
布施山人歪起那张独特的脸。
亮泽在吼些什么。椛岛以毫无破绽的动作窥看我,然后对老人说:“没时间了。”
回神一看,我还抱着白萝卜。对方把我的模样当成了“不给我看料理,就不给萝卜”的态度。
“好吧。椛岛,你带着这个人,让他待在客房的隔壁。待在那里的话,就可以看到端过去的料理吧。你听仔细了,千千万万,不可以在建筑物里头乱晃。平常的话,外人连这个厨房都禁止进入的。”
老人说,以鳖甲糖 [96]质感的眼珠子瞪了我一眼,就这么消失在堆积如山的蔬菜后面,那里好像有个用来当成贮藏室的房间。
椛岛朝老人的背影行了个礼,接着向我伸出手来。
“请将白萝卜给我……”
“啊、是。”我回话,慌忙将白萝卜交给了椛岛。椛岛把它递给穿着作务衣的料理人后,“请往这边来。”
我们经过幽暗的走廊,来到本堂。
本尊和佛具俱在。
这不是餐馆,是寺院。
“今天的客人……是大人物吗?”
我……明知故问。
“是的。药石茶寮这里的诸位会员……身份地位皆不同凡响,且深具社会上的影响力,会员有时候会利用这里作为交换信息或洽商的地点。因此能够招揽到财政界的有力人士作为新会员,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今天的客人……是财政界的大人物吗?”
“正确地说是他的公子。”椛岛说。
是……儿子没错。
“椛岛先生……不做料理吗?”
“我是负责进货的……”
请往这里——椛岛恭敬地领我进房。
那里似乎是一间以细长的渡廊连接的别馆。
走廊前有个约三张榻榻米大的榻榻米房间。椛岛在那里坐下。
我也在旁边坐下。总算……涌出紧张感来了。有纸门,另一头就是招待客人的房间吧。我坐的位置旁边的京壁 [97]上有一道圆窗,上面嵌着竹条,可以从那里窥看邻房。
我……偷偷地窥看。
看来十足放松的榎木津邋遢地坐在上座。
穿着和服的中禅寺还是老样子,板着脸坐在旁边。
末座是驼背的关口,坐姿如坐针毡,紧张万分。
——财政界的大人物啊……
这三个人的确可以说是大人物没错……
沙沙沙——走廊传来脚步声。
一脸严肃的味醂鱼干——亮泽正穿过渡廊走来。背后跟着三个作务衣男子,将餐台高高捧在头上。
亮泽经过我前面时,瞥了我一眼。因为光线不太明亮,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我还是低头行礼。
亮泽跪坐下来,无声无息地打开纸门,深深地鞠躬后,无声无息地走进房间,关上纸门。
“欢迎光临。此次承蒙各位光临药石茶寮,小寮蓬荜生辉。贫僧是小寺的典座,古井亮泽……”
我差点没笑出来,拼命忍住。教他典座这个职位的正确读音的男子,就坐在客席正中央呢。
“食为一切之基本。今日此时,为一期一会之……”
“饿了。”
“一、一期一会之……”
“肚子饿死啦!”
——搞什么啊?
我忍不住掩住脸孔。
我简直就像自己丢人现眼似的,感到羞耻极了。
多么格格不入又幼稚、愚蠢的反应啊。
榎木津这个人的神经究竟是怎么长的?
“好了!你的招呼不重要,快点上菜吧!吃饭,吃饭吃饭。快点快点快点吃吧!”
——什么跟什么啊?
就算他是故意的,也一样丢死人了。
虽然他那副德行,可也已经有三十五了。
因为贵宾太啰嗦,亮泽好像放弃了寒暄。他只说:“庵主布施山人会在各位用餐之后前来致意。”便拍了两下手。规规矩矩地等在我前方的三名男子捧着餐台入室。难得料理就在眼前,我却没空看个仔细。
“这是先付 [98]。”
“冻蒟蒻与黑皮葺,以及木芽。下面铺有胡麻味噌。”
“不好吃。”
好绝情,远远地看起来十分美味呀。
可是中禅寺吃得津津有味。关口则是汗流浃背,痛苦搏斗。
就连亮泽也不禁被侦探的这番无礼之词给吓到了。从他张嘴到说出话来,中间停顿了好久。
“不……不合您的胃口吗?”
“干干的。布丁比较好吃。”
“呃……”
“不行,这不及格。下一个。”
榎木津这么说,因此身穿作务衣的男子将餐台撤下了。
中禅寺已经吃完了,可是关口才刚要尝而已。
“啊啊……”
被端走了。
很快地,下一道料理送来了。
“猪口 [99]……这是从您指名的《诸国名产白萝卜料理秘传抄》中……”
“这还像样些。”
榎木津已经吃起来了。或者说,他大口大口地将料理接二连三扔进嘴里,根本称不上品尝。
“说明晚点我再听这个北大路说,你就不必啰嗦了。北大路什么问题都答得出来,方便得很。嗯……可是这味道会腻呢。马上就腻了。已经腻了。不及格。下一个。”
榎木津连一半都没吃完就说。
北大路——中禅寺已经吃得一干二净,但关口才刚动筷而已。
接着,上了八寸 [100]、小吸物 [101],但似乎都不合榎木津的胃口。在我看来,每一样料理都精美得教人瞠目结舌,但侦探却坚持“不及格”、“难吃”。
看来……榎木津本来就受不了规规矩矩地用餐。
或者说……他根本就很不会吃饭。
不是泼出来就是弄翻,简直像个小孩。
“啊啊,听说这家店东西好吃,所以我才专程跑来,没想到期待落空了。知道美味料理的人怎么这么少呢!”
榎木津假惺惺地说。
“就是啊,少爷,这种程度的手艺,实在不够格向令尊介绍呐……”
连中禅寺都说起这种话来,明明就他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令尊……是说榎木津会长吗?”
“是的。听老爷说,这儿再三地寄送邀请函给他……对吧,少爷?”
“没错!”
好怪的发音。亮泽擦拭额头的汗水说:
“呃,敝茶寮的会员中,也有许多人推荐榎木津前子爵大人加入会员,所以……”
“所以我来了!好,下一个!”
榎木津用要求再添一碗味噌汤的乡下土包子动作,叫人撤下还剩着料理的昂贵餐具。
“一点都不好吃嘛。”
这样子根本就是无赖。
“啊啊不好吃。看啊!猿渡因为东西太难吃,都快死掉了,不是吗!”
的确,关口一脸苍白,汗如雨下。他好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筷子也只是拿在手上,根本没有动。
“猿渡大师,您怎么了!”
中禅寺假惺惺地问他。
看来,关口在这里是叫猿渡大师这个名字。是什么的大师?究竟是什么设定?我无从得知,但他的演技着实逼真。他“呜呜”、“咕呜”地呻吟不已。
亮泽好像也看不下去了,说:
“客人要不要歇息一会儿?我请人在别室铺床。”
关口已经满脸豆大的汗珠,他痛苦地伸出手去,掌心对着亮泽。看不出是在推辞“不用了”,还是在求救。
“呜呜、呃、那……”
中禅寺把手放上关口的膝盖。
“呜呜!”
“猿渡大师,您要不要紧?少爷,这……”
中禅寺摇晃关口的膝盖,后者痉挛起来。
“呜呜呜!”
“不用理他。只要这些人端出好吃的东西,他的病马上就会好了。快,快点上菜啊!”
“请、请稍等……”亮泽站了起来。
“亮泽师父!”中禅寺叫住他,“少爷虽然那么说,但看猿渡大师这个样子,实在不妙。这……呼吸紊乱,血气循环似乎也停滞了。状态实在不太好。若是不想想法子……对了,这儿也有药膳料理,对吧?有没有什么特效药呢?”
“特、特效药……啊,请稍待一会儿,我……”
亮泽打开纸门。那张表情难以形容。亮泽把脸凑近椛岛,说:
“去叫山人。还有,把豪……”
亮泽说到这儿,看了我一眼,咳了一下。
“哦,弄成炭烤来,把那个……食材。喏,就是上次弄到的那个。你懂我的意思吧?”
“遵命。”
椛岛瞥了我一眼,说句:“请待在这儿别动。”便迅速起身,往厨房去了。亮泽俯视着我,等待下一道菜送来。他的表情看来很不甘心。
很快地……新的餐台随着脸色大变的布施山人一同送了过来。山人油滋滋的脸上布满汗珠,迅速地穿过走廊而来,停在我面前,悄声骂道:
“这什么白萝卜……”
然后他望向亮泽,比比下巴,催促他进去。亮泽一脸苦不堪言,打开纸门。
“好慢!慢死啦!”
目中无人的榎木津叫道。
“哎呀,榎木津先生,小的是敝茶寮的主人,布施山人。今天真是感谢您赏光莅临。有什么……让您不满意的地方是吗?”
“我说啊……就算听你们嘘寒问暖,我的肚子也不会饱。别在那里啰里啰嗦的,快点把菜送上来。”
“哦,可、可是这道料理……”
布施山人支吾其词。是料理成品不好吧,我带来的白萝卜货色似乎不怎么样。
这也难怪。仔细想想,我从近藤那里收到之后,立刻收进贮藏柜里,就这样一直搁到今天早上。就算是白萝卜干,也保存得太草率了。
山人盯着白萝卜,开始“这是,呃……”地辩解起来。因为其他料理全被判定为不及格,难怪他这么紧张。
“别管那么多了,快把那道料理拿上来。看,猿渡大师也很想吃不是吗!”
关口还是一样满身大汗,一脸苍白地坐着。他一点都不像想吃东西的样子。
亮泽一副逼不得已的态度,指示配膳。
被送到三人面前的我的白萝卜,被盛装得非常漂亮。器皿好,装什么看起来都好。
“好,开动喽!”
榎木津兴冲冲地将白萝卜送进嘴里。
亮泽撇下两边嘴角,低着头,布施山人皱起眉头,闭眼端坐。我也……不知为何紧张万分。反正一定会被批评难吃或糟透了吧。
好一阵子寂静无声,只有嚼白萝卜的声音在房中响着。
“好吃。”
“咦?”
“这东西好吃。”
“这、这样吗?”
亮泽与山人——虽然从我这里看不清楚——但他们的表情应当十分错愕。听到榎木津的话,两人的肩膀陡然垂了下来,一定是松了一口大气吧。
“噢噢,就是要端这种料理上来嘛。这样就对了。这个的话,猿渡大师也会满足吧,北大路。”
“的确……这完美地重现了元禄时代的白萝卜料理滋味。不愧是少爷,舌头真刁呐……”中禅寺说得煞有其事,“哎呀,药石茶寮令人敬佩,竟能凭着那一点文献,将料理重现到如此地步,实在教人吃惊。就算是以想像力弥补文中未描述的部分,要做出这样的作品,也需要卓越的才华品位。这道料理委实值得赞赏。最重要的是……嗯,看来素材之美,也是重要的关键吧。”
“您、您过誉了。可……可是……”
山人的口吻像是想说,“那真的好吃吗?”
“可是什么?”
“就是,喏,亮泽……”
“哦……呃,怎么说呢……”
“老实说,由于榎木津先生突然指定,敝茶寮找到的白萝卜,并非上等佳品……”
“没那回事。别看我这样,至今为止,我可是品尝过无数的白萝卜呢。世上所有的白萝卜我都吃遍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吃到这样美味的白萝卜。这是好白萝卜。我甚至想知道这白萝卜是从哪儿买的了。对吧,北大路?”
“就是啊,如此佳品,非寻常一般可见。这……是哪里出产的白萝卜?至少不会是关东的白萝卜吧?”
“咦?可、可是这就是当地出产的白萝卜……”
“又在胡说八道了。别人也就算了,你可骗不了我北大路的舌头。这不是关东近郊出产的白萝卜。你也这么想对吧,猿渡大师?……”
“啊……呜呜……”
关口抬手擦拭额头的汗水。
他看起来真的很难受。
“哎呀哎呀,北大路先生的见识之广,真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布施山人斜看了我一眼。
“……可是惟独这事,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小的一开始也难以置信……”
“的确是难以置信。”
“是真的。”
“可是只听你嘴上如此宣称,我也无法立刻相信。如果这真的是本地产,就是美食家的我输了。那么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以饕客自居了。”
“就算您这么说,这就是事实啊。”
“哦?你真要如此断定?这下子有趣了……”中禅寺以傲慢的表情望向布施山人,“如果能证明这白萝卜……真是这一带采收的……好吧,敝人北大路就负责亲自游说榎木津先生的父亲——榎木津前子爵,请他务必成为这家茶寮的会员。少爷,这样如何?”
榎木津以懒散的声音应道,“好啊。”
“少爷也同意了。好了,贯主大人,这下要怎么证明?”
“其、其实种植这些白萝卜的农夫就待在隔壁房间。若您如此怀疑,我可以叫他过来……”
“哦?那真是太好了。把他叫来吧。”
“小的明白。听到了吗?……”
布施山人向亮泽使眼色。亮泽站起来,打开纸门。
“下金先生,可以吗?”
磨泥板……
是在叫我。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跨过平常绝对不可能踏入的豪华客厅门框。
那里坐着熟悉的三个人。
白发秃头转过来仰望我:
“啊,刚才真是失礼了。这几位客人说他们非常中意你的白萝卜……”
“哦,谢谢……”
我想不到还能怎么说。
“老实说,我本来非常担心这一品可能失败了。外表看起来是漂亮的京白萝卜,但里头好像腐坏了,厨房的师傅也费尽苦心,所以成品……”
“喂。”榎木津摆出可怕的表情,“你从刚才就净是在损这萝卜,你是跟这萝卜有仇吗?明明就这么好吃……你吃吃看。”
榎木津把剩下的白萝卜推到布施山人面前。
“喏,快吃啊!”
“呃……”
“你们连自己都不吃的东西,竟然端给客人吃吗?”
“绝、绝没有的事!”亮泽和布施山人说道,捏起白萝卜嚼了起来。
“怎么样?好吃吧?到底是怎样?好吃就坦白说好吃啊!”
两人言不由衷地说:“啊啊,真是好滋味。”
真是空虚到了极点。
一定……不怎么好吃吧。这两个人跟我们这些穷人不同,胃口都被养刁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再怎么说,那都只是近藤送的白萝卜罢了。
可是榎木津真的觉得好吃吗?我真想听听他的真心话。
“这是你种出来的白萝卜吗?”
中禅寺突然一脸严肃地问我。
我被吓了一大跳。这个人的演技太过于逼真,让我都搞糊涂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了。
我姑且应道:“呃,嗯……”
“是在哪儿……种的?”
——就是这个吗?
背诵的内容。
我回想起来:
“呃,就是在……南、南村与町田町交界的天神山……”
“咦?是在那里的……山丘种的?”
亮泽回过头去。
他是在看山丘的方向,明明不可能看得见。
布施山人说着“喏,看吧”之类的话。
中禅寺哼了一声,继续追问:“天神山的哪一带?”
“是,呃……东侧斜坡的山顶下来约半里,庚申堂的后面一带……”
“庚申堂的……后面?”
“什么?”
这次轮到布施山人回头看去。
“那是……”
“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是在……松……松树与梅树中间的地点。那里呢,有块地方土地特别肥沃,作物生长特别旺盛……”
突然间,亮泽“恶”了一声,往后退去。布施山人也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恶什么恶!”
“抱、抱歉,呃……”
“抱歉你个头!这混账东西!”
榎木津倏地站起来。
然后他拿起关口的餐台上几乎没动过的白萝卜盘子,递到布施山人的鼻尖前伸出去。
“喏!这是命令!再多吃点这美味的白萝卜!”
“不、不,那……那个是……”
“什么这个那个?你好像想起了什么古怪的事情呐。哼,原来如此,那棵巨大的梅树底下的……哦,大石头旁边,是吧。这萝卜就是那里种出来的!在那个地方生了满地!一定养分十足吧。所以才会这么好吃。喏,吃吧!好吃到连舌头都会吞进去哦!”
“不、不要!”
“什么不要!这个混蛋!竟然挑嘴,太奢侈了!你是没教养的小孩吗?给我听仔细了,三餐不济的穷人不管是什么地方长出来的东西都得吃!管它底下埋着什么、拿什么当肥料长大,只要想到不吃就得死,什么都得吃啊,这个混账!不许挑嘴!”
“可、可是……”
“没有可是不可是的!为什么不吃!我推荐的白萝卜你敢不吃!”
“榎兄,你那态度根本是喝醉酒的老头子。”
中禅寺站了起来。
“布施山人,还有亮泽先生,我非常明白你们不愿意吃它的理由。因为……今天早上警方挖开了那块土地……对吧?所以……两位才会如此嫌恶它是吧?”
“挖、挖开?”
“没错。今天一早不是就有许多警察在这附近来来往往吗?少爷,这两位就是因为知道那件事,才会拒绝吃它。您那样强逼他们,太可怜了。他们一定是觉得恶心吧。”
“就、就是啊。那、那里……哎,我们不知道它是埋有尸体的地方生长出来的白萝卜,所、所以……”
“亮泽先生……”中禅寺的声音变得严峻,“……你刚才说什么?”
“咦?”
“你说……那里面埋着什么?”
“就……尸体……”
“你怎么会知道?”
“知、知道什么?”
“我是问,你怎么会知道那里面埋着什么?警方根本什么都还没有公布。当地人应该也只知道警方在那里挖东西而已。”
老人和儿子……显然僵住了。
“原来那里面……埋着尸体是吗?”
“那是……呃……”
“哇哈哈哈哈哈!”榎木津像个恶魔似的笑了,“那根本无关啊,北大路。就像我刚才说的,不管是拿什么当营养长大的,都不关我的事!管他什么尸体,只要腐烂,不就变成养分十足的泥土了吗?白萝卜吸取那些养分成长,一定非常营养吧。喏,你们端出这种料理要我吃,没道理老板不吃给客人吃的东西吧?喏,快吃!”
榎木津用力把白萝卜顶上布施山人的嘴巴。老人沉默着忍耐了一会儿——他好像还有点犹豫究竟该吃还是不吃,但很快地还是按住了嘴巴,跳也似的离开榎木津身边。亮泽也跑到旁边。
“搞什么!”榎木津戒备起来,“你们那是对客人的态度吗!”
他还在装客人。
“啊、啊……”
两人好像说不出话来。在这种情况,山人与儿子没的选择。他们不晓得事情究竟曝光了没,所以也无从判断底线在哪儿。继续装傻很奇怪,但突然翻脸也说不过去。我虽然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们慌成这副模样,任谁来看,都形同是自白了。
此时……
中禅寺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
“请看,这是古井亮顺与古井亮泽父子的照片。这是和他们是旧识的某位僧侣惟一留下的一张照片。据说是在十八年前,附在亮泽和尚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的。你们两个……是谁?”
“啊啊……呃……”
“已经全曝光了啦。”
中禅寺说,邪恶地笑了。
“哇!”两名恶汉一叫,突然转身,就要打开纸门。
这一瞬间……
纸门自己打开了。
椛岛捧着盘子站在走廊。
“呃,我把……刺的炭烤拿来了。”
“混、混账东西!”布施山人大叫,“现、现在拿那种玩意儿来做什么!”
“呃……这、这是山颪的刺……咦?”
椛岛好像吓了一跳。
他当然会吓一跳吧。因为两个客人都站了起来,而主人们正作势要逃。其他人净是在原地慌得不知所措。
不管怎么看,都是幕荒唐的情景。
“啊!你这混蛋!居然把刺剪掉了!”榎木津大吼,“可恶的东西!你晓得我有多想看那尖尖的刺吗!”
榎木津还没踏出去,山人已经叫道:“快逃!”三个坏蛋势如脱兔地跑了出去。榎木津大跨一步来到入口,追了上去。侦探冲出房间后,大概三步就跑过整条走廊了。
冲得好快。
歹徒不可能逃得掉。
中禅寺望着榎木津消失的走廊尽头,深深叹息。
“真是的,让那家伙主导,每次都会这样。不胡闹一番就不过瘾吗?真是个粗暴的家伙。”
“这、这究竟……”
是怎样的机关?——我问,中禅寺答道,“先别管那个,似乎会蛮有趣的,咱们去看看怎么收场吧。”
“收场?”
“太慢的话,武打好戏就要结束喽。”
中禅寺快步穿过走廊。
我就要追上去……想起了被遗忘的某个人。
回头一看,不出所料,关口倒在地板上痛苦万状。
“关口先生不要紧吗?”我问,中禅寺看也不看地答道,“不要紧。”
厨房里……天翻地覆。
所有厨师们仓皇奔逃,侦探揪着亮泽的脖子四处乱跑,他在追赶想要逃离恶魔的布施山人跟椛岛。
亮泽几乎被拖着跑,大叫着:“住手呀!住手呀!”
“谁要住手!混账东西!你们以为可以平白浪费这么多蔬菜吗!要珍惜食物!”
榎木津吼完,一个过肩摔把亮泽扔进了装有大量菜屑的笼子里。
“啊,喂!椛岛!你想想办法啊!”
山人躲在大锅子后面惨叫。
“这是你的工作!把那炭烤的东西丢了,喏,快点……快点收拾这家伙!”
在炉灶旁边避难的椛岛丢下盘子站起来。
他的手上……反手握着生鱼片刀。
“哼!”
榎木津以他最擅长的双腿大张的站姿……傲然挺立。
“很好,竟敢与我针锋相对,真是不知死活。很遗憾,我是侦探,不会被活埋,也不会落败!”
——不要紧吗?
我紧张得咽口水。
就算是榎木津,面对手持凶器的人,能打得赢吗?
而且……椛岛看起来很强。比起竹笼,拿菜刀的模样更适合他。
榎木津纹风不动。椛岛一点一点地逼近。中禅寺……
——中禅寺在哪儿?
中禅寺灵巧地闪过害怕的众厨师及散乱的烹饪道具,迅速地走过厨房。恶汉与侦探正在一旁展开生死斗,和服男子却手里提着个捕鼠笼般的东西,若无其事、不以为意地在厨房中移动。
很快地,中禅寺走到出口,满不在乎地开门。
河原崎……正等在那里。
中禅寺将手中的笼子举到警察鼻子前。
“河原崎,这是证物山颪,不过刺没了。”
“了解!上啊!”
一声令下,数名警察蜂拥而入。
就在同一时刻……
椛岛以毫无多余的动作砍向榎木津。榎木津丝毫不慌张,以最小的动作闪开后,抓住椛岛握着生鱼片刀的手臂,用力一扭。
“你以为我是谁?”
椛岛瞪大了眼睛。
“我……可是侦探啊!”
榎木津高声宣言,踢飞了菜刀。
菜刀掠过布施山人的鼻尖,以惊人之势飞插进墙壁里。
老人惨叫,身子一仰,结果撞到了大锅。大锅猛地一晃,热水泼了一地。
布施山人再次尖叫,跳了起来。
被热水溅到的厨师也四处逃窜。
众警察追了上去。
布施山人一边喊烫,一边朝警官嚷嚷:“你们有搜索票吗?你们以为可以这样擅自胡来吗?”
这个时候……原本应该整然有序的厨房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惨状,宛如战场。
榎木津大叫:“你是虾子!”将椛岛打进装虾子的盆子后,爬上高台。
又是他得意的骄傲站姿。
“哇哈哈哈哈哈!这就叫所谓的荒唐无稽!现实不是只有严肃正经啊!蠢蛋们!好好体会这也是现实吧!”
榎木津大声说完,大笑了一阵之后,叫道:“好弱,弱毙了,你们这样也算是大盗贼吗!”
接着……
“太弱了。真没趣,就这么办吧!”
话声一落,侦探从台上跳下,一边怪叫,一边踹破疑似贮藏室的房门。
里面……
放满了无数的美术品。
7
南村与町田町交界处,被称为天神山的丘陵东斜坡,一座腐朽的庚申堂后方的空地,挖出了两具疑似男性的白骨。
没有找到衣物等任何可以确认身份的东西,但只有一样东西——用来磨白萝卜的磨泥板也埋在一块儿。
附近的老人都说,那是古井亮顺的东西。参加过战后餐会的老人异口同声地证实,亮顺和尚生前嗜食白萝卜,总是用那个磨泥板来磨萝卜泥。
自称布施山人与古井亮泽的男子以及椛岛,在我们面前被紧急逮捕了。
嫌疑当然是窃盗。
看来椛岛为了做炭烤,将山颪从笼子里放出来,没有立刻关回去,是他气数已尽。听说山颪的刺是活化血气的特效药,说穿了就是掉进中禅寺的圈套里了。
椛岛应该做梦也想不到会演变成这样的事态,所以才会把拿来剪刺的山颪放在厨房里。而中禅寺若无其事地把它提出去,交给了在入口待机的河原崎。
率领援军耐心等待的河原崎,看到珍兽之后下定决心,闯进了屋内。他好像没有搜索票也没有逮捕状,但不可能到处都有山颪,而且惟一为人所知的那一只也已有人报案失窃。河原崎说他判断既然已经发现不动如山的证据,也只能闯入搜索了。
中禅寺开门的瞬间,椛岛正高举生鱼片刀,这对贼人也非常不利。
这种场面,就算碰到警方破门闯入也无法辩解。
河原崎进一步要求本部支持,迅速地将药石茶寮一伙嫌犯一网打尽。
知道一伙遭到逮捕,先前落网的迫正通全面自白,所以一口气破案了。
警方后来调查榎木津踹破的厨房贮藏库,发现大量赃物,予以扣押。
一如往例,这是个破天荒的鲁莽圈套,我没有感想。
但榎木津似乎不怎么能接受。
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没能如想像中地尽情大闹。榎木津好像是预定盗贼一伙会接二连三杀上来,而他一一接招,来场炽烈的全武行,以他最擅长的飞踢和拳术将五六个人打个落花流水。所以他才会简直欺负人地硬逼布施山人吃白萝卜。侦探不服地说,他以为这样一定可以惹得布施山人暴跳如雷。
自称布施山人的男子,本名叫做木俣源伍。
木俣自战前就对佛像、古美术品有着非比寻常的执着,不理会盈亏,到处乱偷一通。
他也有窃盗前科,刚开战的时候,也曾因为强盗伤害罪遭到通缉。但距离心狠手辣还相当遥远,是个有着莫名洒脱一面的大哥型人物,很受小坏蛋们的景仰。
冒充亮泽的是源伍的儿子,本名木俣总司。他是个与父亲不遑多让的小坏蛋,一样有前科。
确保美术品的海外贩卖管道,似乎主要是总司的工作。
总司在战争中被分配到与亮泽同一区的部队,搭上同一艘复员船回来。在船上,总司得知亮泽的父亲是个美术品收藏家,复员之后,立刻和父亲一起闯入了根念寺。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实上杀害亮顺、亮泽两人的是椛岛。河原崎说,遗体被发现后,椛岛完全放弃抵抗,乖乖自白了。
就像榎木津说的,据说两人是被活埋的。歹徒将他们打昏之后,就这么埋进地底,真是残酷到了极点。
椛岛次郎原本是个日本料理师傅,战前曾被木俣源伍救过一命,从此便对他忠心耿耿。此外,椛岛年轻的时候似乎去过中国,设计出药石茶寮这个台面上的面孔的,似乎就是这个椛岛。他们将古井父子葬送在地底,侵占寺院,然后……
然后木俣父子舍弃了名字和经历。
犯罪者木俣父子的过去与古井父子一同埋葬在天神山的东坡了。
埋在那里的不光是尸骸而已。
可是尽管舍弃过去,甚至舍弃了名字,他们依旧无法舍弃恶行。
窃盗集团的大规模犯罪手法,似乎也如同中禅寺所识破的那样。
把赃物装饰在房间,向伪装成客人来访的掮客展示。掮客估价之后,以包括美术品在内的价格享受料理。美术品的钱当成餐费支付,物品当场交货……
价钱会贵得离谱也是当然。
为了掩饰那不自然的高价,食材本身开始使用昂贵的货色,料理也逐渐变得高级。
只是,听说木俣觉得这样下去实在太可疑了。为了不启人疑窦,开放招待一般顾客是最好的方法,但若是循正路来,不可能拿到营业执照,这种价钱也招揽不到一般客人。
因此便想出了会员制秘密俱乐部这一招。若是有了一流名士的常客,上头也就难以干涉,而且任谁也想不到财政界的大人物光顾的超高级料亭的老板,会是遭通缉的强盗犯——就是这样的想法。
这想法究竟是破天荒还是稳固踏实,真难以判断。
可是,他们的计划可以说进行得很顺利吧。
只是……
这里似乎也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发展。
也就是……木俣源伍和木俣总司都开始认真研究起料理来了。
这或许是他们深信满足一流名士的舌头,就是最好的幌子的结果。可是就算是这样,两人的努力似乎也是真的。
据说所有会员皆异口同声盛赞药石茶寮的料理真正美味。也有许多人惋惜,说他们就算不作恶,应该也可以经营得有声有色。
关于这一点,据说他们也是无可奈何。为了将美术品销出海外的海外犯罪组织,不允许木俣一伙人金盆洗手。
台面上是高级料亭,台面下是窃盗集团——木俣一伙在这几年之间,非常巧妙地经营过来了。
但坏事总是不长久的。
冒充古井父子的时候,木俣一伙似乎进行了彻底的调查。檀家、亲戚、本山等,应该与古井父子有关的所有人际关系,木俣一伙都仔仔细细地切断了。散落各处的照片等,也通过窃取或其他手段弄到手,全数销毁了。
可是……
就算是木俣,也料不到古井亮泽竟会有个老朋友关在箱根山里十八年之久吧。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桑田常信心头的一点小疑问,竟摧毁了这桩周密的大犯罪。
然后……
我向近藤说明了这次事件的梗概。
不用说,近藤几乎是张着嘴巴听我说完的。
当然,不是为了犯罪者的计划,而是因为侦探想到的攻击行动太过于荒唐无稽之故。我想再也没有比那更胡扯的事了。
明明没有任何证据,
简直是漫无计划到了极点。
“可是……埋尸的地点,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近藤不解地问我,“要是不知道这一点,就不可能有这个计划吧?有什么根据吗?”
“就算知道,会想到要冒充是那种地方种出来的白萝卜,逼人吃吗?”
“唔,是啊。真是恶劣到了极点……可是就算是这样……”
“嗯……我是很想说那是侦探的特异功能,不过其实我也不明白。”
“哦,可是那个旧书商呢?那个人感觉步步为营,会只靠着那么暧昧模糊的线索,就相信那里是埋尸地点吗?听你的描述,他不是会相信那种随随便便、宛如看相师傅预言的话,放手一搏的类型。”
“就是啊。我想中禅寺先生应该有什么推测吧。”
“什么样的推测?”
“他说明明有可供使用的土地,却任凭荒废,弃置不顾,很不自然。挖到尸体的庚申堂周边是寺院的土地。虽然有些坡度,但土壤和日照都不差。事实上,真正的亮顺和尚就是在那块土地种植蔬菜的。然而药石茶寮尽管标榜食材是新鲜第一……却完全没有去碰那块近在咫尺的土地。”
“原来如此。”
“可是他们又特地在稍远处的地方买下土地,盖起农园,这很奇怪。那里一定有什么理由不能挖掘——中禅寺先生的推测似乎就是如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近藤相信了。可是,其实我并无法信服。
埋尸地点也就算了,这样还是不了解榎木津是怎么知道人是遭到活埋的。
关于这一点,解释为榎木津以他的能力看到椛岛的记忆,是最容易理解的,但关于这一点,我无法判断。从状况来看的确只能说是榎木津偷看到椛岛的脑袋了,可是我总无法彻底相信榎木津的那种能力。
所以我只能说我不明白。
“的确,这推测我是懂了。可是即使如此,这也成不了确证。我不觉得那个旧书商是个没有确证就会行动的人。”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有关这部分,中禅寺不愧是中禅寺,万无一失。
那一天。
中禅寺好像一大清早就会同当地警察一起挖掘现场。
他确认挖到尸体后,才开始进行作战。我不清楚榎木津当时怎么样,但至少那个时候,只有中禅寺——只有他一个人——确定那里有尸体。
真的是天衣无缝的一个人。
“中禅寺先生说,药石是禅寺中说的晚餐。过去禅僧一天只吃一餐,没有晚餐。然后呢,冬天很冷,肚子也会饿。这种时候,就把温热的石头放进怀里,熬过饥饿和寒冷。这块石头就是克服饥饿寒冷的良药,所以被称为药石。据说这就是怀石料理的语源。”
“哦,药石茶寮跟这还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就是啊。无视于这类语汇的来历,是那伙人最大的败因——那位古书商是这么说的。”
“是这样吗?”近藤说,“对了,这么说来,那个小说家,他是怎么回事?他是装出身体不舒服的样子吗?是为了让山端上餐桌而演的戏?”
“你说关口先生吗?他……”
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跟我一样。
“他说他只被告知跟过来吃饭就好。”
“可是……他不是演得很逼真吗?”
“那是……他脚麻了。”
“什么?”
没错。关口好像是因为脚麻而痛苦。
“听说关口先生连跪坐五分钟都没办法。他的脚一下子就会麻掉。可是他是个胆小鬼,在正式场合不敢盘腿而坐,一困窘就会说不出话来,汗如雨下,榎木津先生和中禅寺先生都非常清楚他这种习性呐……”
回想起来,中禅寺是故意碰他的脚的。
不,不只是碰而已,他还故意摇晃关口的膝盖。
借用河原崎的话来说,是恶毒至极。坏到底了。
“好过分,那样也算是朋友吗?”近藤说。
“这样你懂了吧?他们才不是什么朋友,而是一伙。像侦探,后来愤慨得要命,狠狠地欺负了关口先生一顿。”
“欺负他又能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只是泄愤罢了吧。”
“真的很过分。”近藤歪起那张大熊般的脸。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就很过分啊。嗳,应该有很多让他不爽的地方吧。关口先生真是平白遭受池鱼之殃。”
“不爽……你是说没有大闹一通吗?可是听你的描述,我觉得那已经是可以媲美荒木又右卫门 [102]的武打大戏啦。”
“是啊,这也是原因之一……总之狂乱的大武打戏结束后,榎木津先生兴高采烈地跑去看山颪。可是那个时候,那只山颪的刺已经全被剪光光了。全都……被拿去做炭烤了。”
“所以他才生气吗?”
“他好像非常想看刺嘛……”
“想看刺!”近藤抱住了头。
“可以参考吗?”
近藤呻吟了一声,接着说:
“今后我会听你的话,洗心革面,乖乖画些荒唐无稽的连环画的,本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