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死亡体验馆

梁家大院。

梁老爷子站在院子角落一铁艺架旁, 小心细致地打理着几个老旧的花盆。

院内花木繁茂,高薪聘请的园林师,将小院打理得四季皆有景致, 唯有这落魄的铁艺架和上方花盆里光秃丑陋的枝干, 显得和院子格格不入。

但这是梁老爷子最珍爱的地方。

这些老旧的花盆,和上了年岁的花木, 是他和老伴美好岁月的见证。

“哎, 以前我过几天就要帮你修剪,现在你的肉叶比我头发还少了。”梁老爷子揉着最上方的长寿花, 由衷感叹。

“爷爷,我出去一趟。”梁君澈的声音由远而近。

“去哪?”

“带苟玳散散心。”梁君澈毫不避讳。

梁老爷子盯了梁君澈几秒,就在梁君澈以为两人又要不欢而散时, 梁老爷子点点头:“去吧,小心点。”

梁君澈微微惊诧, 下一秒便消失在大院门口。

“爸,你就同意他们在一起了?”梁父捧着杯咖啡,从主屋走了出来。

梁老爷子:“怎么,你二十年没管小澈, 现在想管了。”

“爸!”梁状元有些羞恼,不过正如梁斯所说,这二十年, 他没有给过梁君澈应有的父爱,自然也没有权利站在父亲的位置, 高高在上的指导梁君澈的人生。

“爸, 我是不配教育阿澈, 但你带着他长大, 难道你真认可他以后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梁老爷子放下手中打理花卉的工具, 看着身前英俊帅气的中年人。

梁状元长得好,模样上更多继承了他母亲的基因,再加上娇妻貌美如花,才能生下梁君澈这般容貌。

“我和你在一起最久的时间,还是你四五岁时。那时候你多可爱啊。”梁老爷子的眼神充满回忆,“可惜后来,我为了给你和你妈更好的物质条件,沉迷于商海,忽视了你的成长,和你母亲真正想要的幸福。”

梁状元沉默,不敢与梁老爷子对视,视线望着远方胡同上方,被电线分割成一块块青花瓷片的蓝天。

“我对你有愧,所以你怨我。我加倍对君澈好,想在他身上弥补对你的愧,却忘了非他所需。那时候,他因为苟玳在我面前流泪,我就知道,他是动了真心。”

梁老爷子走到梁状元身旁,陪他一起看着北城的蓝天,一如很多很多年前,他们一起放风筝。风筝缠到电线上,四岁的梁状元哇哇大哭,梁老爷子买了一袋的豌豆黄和糖火烧都没能哄好,手忙脚乱之下,梁老爷子急得蹲在地上,差点和梁状元一起嚎啕大哭。结果梁状元忽然不哭了,看着一脸慌乱无助的梁老爷子,莫名大笑起来。

“状元啊。”梁老爷子长叹一声,“活到这把年纪,我算是明白了,人生里最值得珍惜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不是状元,不是金钱,而是快乐。”

梁老爷子想到错过梁状元的成长,错过和爱妻甜蜜的岁月,心中有愧也有恨。

“金钱能够买来快乐,但到了一定量级,就会递减成无。而能够在正好的年纪知道自己要什么,还能遇到一个互相喜欢和依靠的人,就够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就别掺和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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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市中心。

周末的人流量,比平日更上一层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乏穿着时髦,打扮精致的少男少女,成为人群焦点。

梁君澈和苟玳牵手走在街上。

两人都戴了帽子,苟玳还戴了口罩,只是暴露在外过于优越的五官,以及高挑出众的身材,引得路人频频侧目。甚至有大胆的少男少女无视两人牵着的手,直接上前索要电话。

梁君澈有些恼怒的把人赶跑。

一旁的苟玳哭笑不得:“小梁总,大周末难得休假,你不回家睡个懒觉,带我来这干嘛?”

梁君澈的手指在苟玳的手心挠动,像是撒娇的胖三花。“看你最近心情不好,带你出来散散心。”

苟玳微微扬眉,有些诧异。他还以为,他很擅长隐藏情绪,没想到却被梁君澈察觉了。

苟玳:“你就不问为什么?”

梁君澈向苟玳身上微微倾身,将头靠在了苟玳耳朵边:“你愿意说,我就听。你不愿意,也不重要。因为我只在乎你开不开心。”

说罢,梁君澈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苟玳脸颊吐了口热气,大庭广众下的暧昧,引得对面走来的几个女生捂嘴嚎叫。

苟玳感觉耳朵有些发烫。

梁君澈语调正常,也没说着霸道总裁款的骚情话,可就是“只在乎你开心”几个字,却好像最粘最稠的麦芽糖,缠得苟玳心底涌起抑制不住的甜。

“傻样。”苟玳接招不住,吐槽了句,将走路发骚,浑身上下透露着“这是我宝贝,我们很恩爱,你是不是羡慕”气息的梁君澈拉进一旁的商店。

商业街的商铺向来客流量可观,但这家尤为突出。收银台排着长队,店内的每个角落,都有摆着POSE拍照的男女。

苟玳看着店内的装修风格,感觉有些眼熟,视线移向收银台后的标志,果不其然,是【无用忧品】。

当初姜一池从布岱公司收购【无用忧品】后,依然延续着奇葩杂货店的风格,只是店铺数量增加不少。

店铺的正中央展区,正在售卖当季主推,上方挂着一块招牌,“民族服饰”。

能让姜一池心血来潮放到店里售卖的民族服饰,自然不是传统意义上充满民族风情的衣服。

展区内的每套衣服都有名字。

比如有叫“兰州拉面”的,整件衣服都是用极类似面条外观的材质编制而成,点缀以绿色“葱花”状装饰,配送的小挎包是牛肉片模样;

再比如有连衣裙叫“煎饼果子”,整个裙摆呈现出面饼状,上半身的图案则是油条和甜面酱,看得人十分发饿。设计师还很有考据精神,知道正宗的煎饼果子只加夹果子和馃箅儿,不正宗的还能加香肠、培根、生菜等设定,配套了肉色的帽子,菜色的薄纱围裙等。

还有裙子叫做“桂林山水”的,听着诗情画意,设计师却不是庸俗地将风景印在衣服上,而是另起炉灶,在衣服后撑开了十多条细竹竿,在上方用叠纱撑起了桂林的青山秀水和奇洞。

苟玳看着这些服饰,只有一个感想——

“丑到外星人看完后连夜逃离地球并向母星发送信号表示一定要远离。”梁君澈说出了苟玳所想。

话音刚落,周边不少男女转头,对他们投来敌意的目光。

一个穿着涂鸦T的男青年嘴角撇了撇,没有压低声量 “肤浅”。

一旁的小萝莉附和:“审美的缺失也是智商缺陷的一种体现。”

苟玳和梁君澈灰溜溜地走出店铺。

梁君澈一脸从阴曹地府回来的表情:“难道我的审美真的跟不上时代?”

苟玳安慰:“你没错,是这个世界错了。”

梁君澈叹气,看了眼手表,想起什么:“时间快到了。”

苟玳莫名,被梁君澈拖着走了两条长路,又拐了几条巷子,来到一处低矮但占地广阔的别墅旁。

别墅是常见的欧式风格,比较特别的是门外种满了虞美人,才是春末,红花已开遍别墅四周,甚至不少花瓣零落在鹅卵石地面。别墅的主人没有特意打扫,碾落的花瓣被踩成红泥,在石头上落成一抹抹霞光。

“这是哪?”苟玳好奇。

梁君澈:“我一个朋友推荐的,死亡体验馆。”

苟玳:“小梁总这是打算帮【临钟】拓展线下业务合作?”

梁君澈摇头:“没那么敬业,就是我朋友说,来体验过一次豁然开朗,抑郁一扫而空。”

苟玳透过落地玻璃,看着别墅内隐约可见的奇怪装潢:“你确定,是减少抑郁?”

梁君澈掏出手机,点开自己预定的双人套餐:“敢这样收费,应该有效果吧?”

苟玳看了眼屏幕上五位数的价格,一时语塞。

活人难当,死人也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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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请坐上身前这趟人生列车。”指导员声音甜美道。

苟玳和梁君澈坐上了类似游乐园设施的轨道车。

“请各位系好安全带,确认身前人生选择器开启。”指导员再次提示。

这批死亡体验者共十人,除了苟玳和梁君澈外,还有两名结伴而来的女白领,一对老年夫妻和四个明显旧相识的中年西装男。

指导员:“亲爱的乘客,您即将踏上人生旅途,经历人生的喜怒哀乐,风霜雨雪。这一路上,您会面对不同选择。本趟人生列车将会经历五个阶段,每个阶段将有两名乘客死亡。”

指导员话音落下,轨道车跟前的木门打开,车辆缓缓前行。

车的两旁是实景加投影屏组成的场景。

在轻柔的音乐中,众人看到了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吱呀学语的过程。

几分钟后,车停在一片空旷的平台,每人座位前的液晶屏上亮起题目。

这是一道连续性选择题,根据不同选项会分化出不同枝干的题目。

题目是关于未成年的,涉及到了亲子关系、学校教育和社会环境等种种场景和危机。

苟玳看着假设性题目的第一题:

【在你12岁时,你的父母离婚了。你会选择:A:跟父亲 B:跟母亲】

苟玳苦笑了声,他六岁时就要面临这道选择题了,更惨的是,父母并没有给他AB选项,他们都不要他。

一旁的梁君澈忽然凑过脑袋:“我想吃糖。”

苟玳愣了几秒,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太妃糖。

梁君澈撕开包装,在苟玳没反应过来时,塞进了苟玳嘴里。若不是碍于公众场合,梁君澈是想和苟玳唇齿相融,分享这颗糖的。

“我们现在在经历的是另一个人生,就算这长路漫漫皆是苦,我也会做你身边永远的甜。”梁君澈凑到苟玳耳边,小声地说着情话。

苟玳觉得这话真是又土又肉麻,可心头涌出的那点愁绪,却实实在在被太妃糖的甜味覆盖掉了。

苟玳一道道做完选择题,才发现原来未成年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因为无法明辨是非走入歧途的;因为校园暴力或家庭暴力一命呜呼的;因为家庭溺爱而缺乏自主生存能力的……

一套选择题下来,苟玳忽然觉得,自己生命里那些苦楚,比起虚拟人生里所遭受的一切,也不过是几许鹅毛。

梁君澈也答完题,和苟玳交流:“这得是上辈子毁灭地球才能这辈子遭受这么多苦难吧?”

苟玳刚想回话,就听平台四周响起锐利的警报声,一旁的墙壁缓缓打开,两名身着黑白袍的男子走了进来,请走了车上被判定为“死亡”的两个中年人。

梁君澈低声吐槽:“这是黑白无常简妆版?”

苟玳:“也可能是黑白天使没翅膀版?”

剩下八人的轨道车缓缓前行,再次重复之前所见,只是这次,他们经历的是一个人的青春期。

轨道车又进入空旷平台后,他们再次面临了枝干型选择题。

梁君澈一边答题,一边对苟玳吐槽:“这些题为什么不能设置成主观题?硬是要在选项中选择,真的感觉智商受到羞辱。”

苟玳凑过头,看着对方屏幕。

也不知梁君澈前面选择了什么题干,之后的题目都奇奇怪怪。比如此刻这道:

【在你20岁时,你虚荣心暴涨想换手机,却因囊中羞涩去裸/贷,没想到相片流出去了,你会A、羞愧难当,退学远离人群;B、顶着压力继续上学】

梁君澈没个正经的依在苟玳肩上:“玳玳,我可以找你裸/贷吗?”

苟玳:……

梁君澈执着:“借一块钱就行。”

苟玳:“不看。”

梁君澈:“倒贴钱也行!”

苟玳没反应,倒是两人身后的女白领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笑声中饱含着“磕死我了”的情感。

这一轮结束,身后的两名女士被带走。

接下去的几个环节,他们分别经历了虚拟人生里的青年、中年和老年,直到最后,全车只剩下了苟玳和梁君澈。

回答完老年阶段的题目,“黑白无常”并未出现,轨道车依然缓慢前行,在路过了大片风景名胜的投影屏后,驶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平台,停了下来。

指导员站在平台边等待。

梁君澈好奇:“我们这是通关了?”

指导员摇头:“不,你们死亡了。”

虽然是花钱来体验死亡,梁君澈仍旧不服:“凭什么?”

指导员笑道:“人这一生,无论哪个阶段,都会面临种种死亡可能,主观的、客观的。当然也有像你们一样,聪明、心态好且运气佳,可以寿终正寝的。人啊,无论从何处来,走过怎样的路,最终还是会面临无解的终点,死亡。”

指导员说罢,领着两人走入一旁的更衣室。

苟玳和梁君澈更换完丧服,跟着指导员,来到一间摄影棚,有专业的摄影师帮忙拍摄遗像。

拍完遗像,两人跟随指导员,走到一处空旷的房间。

房间很昏暗,靠墙的两排电子蜡烛亮着微光,仿若结队的幽魂。

音量极低又奇怪的音乐,像是行走在深山老林,若隐若现的夜风和野兽的哀嚎。

房间正中有两幅棺材,雕花精致,可惜不是上好木材,以苟玳的判断,应该是合成木重新染了色。

棺材前方,坐着一神父模样的人,示意他们到棺材旁的毯子上就坐。

神父开始和两人对话聊天。

聊了几句,苟玳便猜出,这人应该是一名心理医生,至少颇为精通心理学。

对话持续了二十分钟。

心理医生也很郁闷,一般来死亡体验馆体验的人,大多数有明面或暗藏的自杀心理,心理上有不易被人察觉的病态。即便有部分心理健康,纯粹就是猎奇心又有钱没地花的人,他也能通过心理暗示,让其感悟满满,泪流满面。

可眼前两人,别说什么洗心革面了,他严重怀疑这两人也是读的心理学,尤其是这名卷刘海青年。

心理医生感觉自己被反调戏了。

要不是场馆规定每轮和体验者的“开导时间”不低于二十分钟,他都想马上甩袖子走人。

好不容易熬完开导时间,心理医生取来准备好的纸笔,放到两人跟前的小木桌上。

“这里有两份纸,米黄色的这张,请写下你在离开人世时,最想交代的事情,也就是你的遗书。雪白色的这张,写下你死后在灵堂时,想对前来吊唁的人说的话。”

苟玳和梁君澈面面相觑片刻,最终还是提起笔书写。

两人写文章的速度极快,可两张纸短短数行字,他们却写了很久。面对死亡时,人总会变得无比慎重。

心理医生:“好的,现在请两位躺入棺材中,你们需要在棺材中呆十分钟,你们可以在这十分钟内,回忆这一生,你爱过的人,你恨过的人,你努力过的事情,没实现的梦想,被辜负的诺言……”

两人躺入棺材。

往常这个环节,常有人在进入棺材时或出棺材时泪流满面,短短的十分钟放空,却能对人生有更多认知。

十分钟后,心理医生帮忙推开棺材。

正在打呵欠的梁君澈:“你们这里面还是要垫个枕头和软垫,太不舒服了,能不能有死者关怀?”

心理医生:……

一旁起身的苟玳则安慰:“挺好的,棺材也没多少气味,通风做得也好,小憩很舒服。”

心理医生:并没有被安慰到!

这环节是让你们自我内心洗涤,不是让你们休息的!

心理医生板着脸:“两位,请跟随我来灵堂。”

两人步入下一间房间。

房间布置成中式吊唁厅堂的模样,正中方放着两口灵柩,前方放着牌位、香案、贡品和鲜花,上方挂着苟玳和梁君澈刚拍的遗照。

梁君澈贴到苟玳身旁:“我们结婚照还没拍,倒是遗照先安排上了。”

听到不该听的心理医生:靠。

苟玳则看着牌位上两人的名字,感叹这死亡体验馆道具齐全,难怪收费昂贵。

灵堂不小,但两人能下脚的地方不多,因为灵堂内摆满了许多披麻戴孝的假人。假人身上装有扩音器,公放出不同声调的哭泣声,颇为渗人。

心理医生:“现在由梁先生自己念悼念词。”

梁君澈:“我自己来?这时候不该我躺在棺材里,别人来念吗?”

心理医生摇头:“不,你自己来,会更有真情实感。”

梁君澈:“你确定在灵堂上,死人自己爬起来‘Hi everybody亲友们,我的地盘我做主,今天是我的葬礼,有些话儿对你讲,且听我来慢慢说’,大家会开心?”

心理医生:……

这人真的是来做死亡体验,不是来砸自己招牌的吗?

梁君澈虽调侃,倒也不为难对方,走到场馆安排的位置,灵堂后方的小高台上。

小高台前是灵堂的墙壁,墙壁上有一圆洞,在遗照的上方,透过园洞,恰好能看见灵堂跪拜哭嚎的“亲友”,也包括苟玳。

梁君澈咳了一声,打开稿子:“各位亲朋好友,欢迎来参加梁君澈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

“梁君澈先生享年二十岁,他这一生很短暂,没做过什么可歌可泣的业绩。他也不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人,但他很开心,遇到了一个让他变得更好的人。”

“他本来以为,人来世间走一遭,不过就是经受一场磨难,生死有命,但在遇到苟先生后,他忽然不舍这世界。他们还没有去雪山滑雪,还没有在草原放歌,他甚至还没有等来苟先生参加他的毕业典礼,……”

“他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来不及了。他还想陪他,多晒晒人间的太阳……”

梁君澈这封悼念词,写得真情实感,尤其是此刻,站在灵堂高处,仿佛真的已离开人世,不舍人间之人,倾诉着心中所愿。

梁君澈穿过圆洞,看着正在灵堂前的苟玳,猛地眼睛一酸,不知怎么,忽然痛楚起来,就像拿着块纱布裹住心脏,一圈圈将心脏覆盖,又忽然用力,将其揉碎了,碾烂了。

在这一刻,之前的戏谑胡闹都烟消云散,他开始认真思考,如果有一天,他真的离开人世,他能走得毫无眷念吗?

梁君澈重回灵堂时,两只眼睛都红通通的,苟玳温柔地抱住他,没有说话。

轮到苟玳走上灵堂后的高台。

他原本写了一段非常标准的悼念词,如果悼念词也有合集精选,他手中这篇是一定能被收录的水准。

然而此刻,他将悼念词叠好,收进了口袋。

他看着灵堂上眼红如兔子的青年。

在苟玳的人生里,他似乎永远比同龄人早熟。所有人都评价他——优秀、温柔、成熟,可没人知道,在这副好似无懈可击的皮囊下,有多少被伪装的痛苦和自卑。

“君澈啊。”苟玳忽然道。

灵堂上的青年抬起头,看着遗照上圆洞。

灵堂的角度,看不到墙内的情况,但梁君澈依旧很执拗,将视线牢牢定格在那。因为他知道,对方一定正在和自己对视。

“从前有个小男孩,他活得很累,因为他很想像别的小朋友一样,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爸爸妈妈陪在身边。他真的很努力,从不给父母添麻烦。”

“父母常常忘了回家,他还很小的时候,就会踩着木板凳,自己开煤气灶做饭。他什么都要当第一,因为想成为父母的骄傲。可就算他倾尽全力,父母还是离婚了,都不要他。”

“他很小的时候就会思考哲学问题,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每次放学,他都只能看着其他小朋友,热热闹闹地被父母接走。校门口,小朋友会撒娇地对父母说:妈妈,我想吃那个炸串。家长就会说:那是地沟油,脏。”

“那时候,他就会给自己买一大包的炸串,在所有小朋友艳羡的目光里。他会抱着炸串,一个人走在小城的老街上。那座城市经常会下雨,并且总是突如其来。他就躲在别人家的屋檐下,看着被水浸透的青石板地面,一点点啃着凉掉的炸串。”

“凉掉的炸串,真的不好吃啊。”

“他开始自暴自弃,既然这个世界抛弃他,既然他竭尽全力也无法挽留最后一点体面,那干脆就躺平好了。”

“好在上天没有放弃他,没有给他父母,却给了疼爱他的外公外婆。外公会每天换着花样研究好吃的做给他;会去做工厂女工做的零工,为了帮他买一台电脑;会拿着为数不多的养老钱,帮他挑选教辅,虽然连版本都买错;会在他中考拿第一时,走了三条老街,一户户告知:我孙有出息了。”

“他开始变得温柔,这份温柔是外公给他的,一个和善、积极、乐观又努力的老人。”

“一直到高考结束,他准备带外公来一场天南海北的旅行,却被告知,他的外公,在他高考前的一个月走了。”

“他很痛苦,可这份痛苦和小时候被父母抛弃不一样。因为他已经长大了,他不是男孩了,不能再像孩童一样肆无忌惮的任性,他需要继续维持一份体面,成年人的体面。”

“他开始寂寞成长,用无懈可击的包装,去掩盖内心怯懦、不安、悲观的自己。他的表象光鲜亮丽,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心底是一汪寒潭,那是他十多年都强忍着不曾流下的泪水,却在心底聚成了一个湖,一个世界上最小的湖,一个他始终也走不出的湖。”

“直到他遇到了梁君澈。”

“那是一个跟他截然相反的人。他们明明有相似的经历,可他努力维持的体面,对方似乎毫不在乎。他很羡慕对方的洒脱,我行我素,从不趋利避害,也不在乎做的事情是否有结果。”

“他被他吸引,他选择和他一同前行。”

“可他心底早已有了答案,因为他渐渐察觉,他们所谓感同身受的过往,都是一场假象。”

“他是鸵鸟,他爱体面,他贪恋有人同行的温暖,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选择沉默。”

“直到现实也看不下去,在他面前撕开了伪装,他的体面塌台了。”

“他觉得好累。他还是选择回到了寒潭中,哪怕那儿很冰冷,但至少,能够麻痹自己。”

“可是梁君澈却不愿意,拼命地想把他捞起来。哪怕他视若无睹,哪怕他冷言冷语。”

“他在他的寒潭边歌唱,他在他的寒潭边种花,他在寒潭里放了一尾又一尾的锦鲤,他在寒潭边盖了一幢取暖的木屋。”

“梁君澈,他何德何能让你为他做这么多呢?”

“他想开了,往后的日子里,不要再把自己囚禁起来,勇敢的去爱,和梁君澈先生手牵手,晒晒人间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