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阳光

陈里予说请他吃夜宵的时候,江声其实惶恐了那么几秒——他有个莫名其妙的前概念,总觉得眼前这个男孩子出身不凡,小王子小少爷似的,金贵且高不可攀,嘴里说的“夜宵”也该是平常人想不到的山珍海味。

然而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多了,就像陈里予会吃食堂的冷饭一样,他对寻常十七八岁高中生能想到的夜宵——烧烤、凉面,或是狭窄苍蝇馆子里两三分钟端上桌的小炒便饭都毫无意见,耐心地抱着胳膊陪江声走过了一整条后街。

“其实我也不常来这儿,”江声清了清嗓子,委婉地侧过身子,避开身后烧烤摊旁路人嘴里的烟味,“都是和班里人一起,我自己……也不太吃得惯。”

陈里予不确定他是不是有意的,但身高腿长的这么个人站在他面前,把不远处刺眼的灯光和油烟气挡了七七八八,一并隔开的还有行人的喧嚣——人群的声音,他避之不及的嘈杂议论,都变得模糊遥远,眼前只剩下对方带着笑意的眼睛,和校服衣领上的蓝白短线。

这校服设计得真难看……他想着,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答了什么:“那你爱吃什么?”

时间不早了,还得绕路送他回家。江声也不是真的饿,闻言反倒松了口气:“什么都行,就是现在不饿,也吃不下——走吧,先回家,要真想谢谢我,以后就乖乖和我一块儿去食堂,怎么样?”

陈里予的眼神总是空空的,像灵魂出窍去了另一个世界,留下噩梦缠身的躯壳,然而或许是周遭烟火气息太过浓重,那些直白晃眼的红黄灯光裹着热气落在他身上,又短暂地将他带回到人间来,此时此刻,这个平平无奇的时空坐标下,他是活着的,活在啤酒瓶碰撞的声音里或是烧烤香料的味道里,眼睛里有碎而不灭的光。

江声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奇怪,不像是正常十七八岁青少年能对同为男生的同龄人说出来的——倒更像某种意味含混的邀约。

但话都说出来了,也没有撤回的机会,他只能不尴不尬地抓抓头发,解释的话语也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也不是那意思……你要不想去吃也没事儿,我帮你带,但现在也不早了,就……”

“行了,”陈里予终于不再直直看着他,垂下眼睫,似乎低头笑了一下,“知道了,走吧。”

莫名其妙地多一个饭友,还送他到家门口,明明自己也不顺路,认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有点儿荒谬。

陈里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遗传自他生母的苍白的皮肤,同样泛白的嘴唇,眼下一圈淡淡的乌青,眼眶却是红的,泛着并不正常的血丝,眼神怎么看怎么死气沉沉,像是某种湿冷而不会反光的沼泽。

不讨喜,他想,和那些阳光下长大的高中生毫无干系,全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甚至不会做广播体操,也跑不动一圈四百米的跑道。

房门外隐约传来桌椅被拖动的声音,似乎是他的养父母回来了。陈里予愣了一下,从漫无目的的自我否定里回过神来,抬手揉了揉眉心,然后拿过一旁的剪刀,着手去做他起先想做的事——剪掉发尾一截漂了还来不及染的头发。

第二天陈里予倒是按时来上学了,只是像换了个人,江声抬头看见他的时候还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发尾那一截“挂耳染”剪掉了,只剩下一头干净的黑发,衣服也换成了简单的浅色卫衣和长裤,少了些花里胡哨的饰品,换成了帆布书包,纸一般白而精巧的半张脸压在白色鸭舌帽下,帽檐上一截彩虹似的涂鸦,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亮色。

乍一眼看去似乎全然融入了周遭白纸黑字的环境,但等对方真的走到他身边坐下来,用那双墨黑的眼睛扫他一眼,江声又不觉得他和别人一样了。

一身浅浅淡淡的白,柔软无害的模样,只是端坐在那里就像自带了一层高光,与慵困在早读离的背景色分隔开来。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江声总觉得陈里予今天的模样和他有点儿像,尤其是耳后那一小块毛茸茸的剃青,相似了八九成——不过在他头上是理发师的失误,换到陈里予头上,就成了艺术家精心雕琢的作品。

“现在要做什么?”作品的主人压低声音问他,“早读吗?我没有课本……”

其实还有两分钟才上课,没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但江声还是凑过去,煞有介事地跟他说悄悄话:“英语早读,我的书给你,我看笔记就行。”

陈里予点点头,摘下鸭舌帽,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书——食指上一圈反光的金属戒指,是一只小小的、握着金色玫瑰的手。

上课铃声准时响起,陈里予翻开江声的课本,安静地低头看着——是篇关于友情的阅读材料,圈点出几个单词和短语,注着简单的中文翻译。

除了最后一段的几个词,只是用红笔圈出来,却没有注释,边上打了一个问号。

陈里予思索片刻,从书包里找出根铅笔,学着他标注的位置,在词句旁一一写下了对应的意思。

他在模仿对方,将本该背道而驰的路粉饰得类同,在同样的位置上栽上同样的花草——哪怕江声的路上是生机勃勃的鲜花,而他只有精美的、足够以假乱真的,假花。

这么做也许有意义,也许没有,显得动机模糊又鬼使神差,然而他还是这么干了,模仿江声的发型、穿衣风格,试着像正常高三学生一样读书学习,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四十五分钟……

如果显得不那么格格不入,也许他们还能同走一程。

——但这也是他会做的全部了,他不会开口邀请对方与自己同行,或是恬不知耻地凑上去和人并肩。

如果再过几天江声在他身上耗尽了善意,觉得自讨没趣,选择心照不宣地两厢疏远,他也不会挽留——换回自己惯穿的精心搭配的衣服,再染一头花里胡哨的头发,或是保持现状,混在平凡的高中生里,他都无所谓。

他的灵魂行将就木,江声是恰好扫过他的阳光,但天是会黑的,阳光会移向远方,他无权过问的。

至于为什么是江声,为什么偏偏江声可以,别人都劝不动也感化不了他——未来虚无缥缈,他懒得探究。

陈里予熬了六个四十五分钟,直到下午的最后两节自习课,才终于松了口气,把他根本看不懂也不想看的数学习题册还给了江声。

中途还和江声去吃了午饭,被跑向食堂的人潮裹挟着往前挤,身边跑步就餐的学生被检查老师拦下来,点着额头批评——喧闹的琐碎的再普通不过的片段,居然莫名其妙地让他觉得新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于是江声学着教导主任的模样,伸出根手指点点他的额头,低头笑着道:“你也想跑着去吗?”

“不了,”陈里予一僵,躲开他的手指,一边略显艰难地继续和他一起人挤人,一边冷着脸回答,“我对食堂没什么兴趣。”

江声想了想,伸手指道:“看到前面的回廊了吗?走到那儿就停一会儿吧,我先去排队占座,你等人少了再慢慢走过来——放心,也就挤这么一两分钟,高三是最后吃饭的,等一会儿就清净了。”

于是几分钟后,他第一次在这所学校的食堂吃了饭——也是第一次和别的同龄人一起,吃饭。

中规中矩的午休,看着课本发呆的两节自习课,正常到江声都觉得有点儿奇怪,旁敲侧击地问他今天不去画室了么,昨天下午不是还说要带自己的画具来。

他确实带了,就放在书包里,只是试着遵照规矩来,没有翘那些传统意义上的主课。

直到自习课上课前,班主任老刘照例来后门口溜达着检查纪律,陈里予才碰了碰江声的手肘,犹豫道:“我想去画室了……”

“行,我去和老师说一声。”江声没有察觉他话语里隐晦的依赖意味,像平常顺手帮同学解决问题一样自然而然地放下笔,起身去找了老刘。

陈里予也不知道他和班主任说了什么,几分钟后人回到他身边坐下,敲了敲他的桌子,在准时响起的上课铃声里敲了敲他的桌沿:“去吧,不过得让我陪着你——哦对,你的那套教材到了,老刘说得去教务处拿一趟,走吧,一块儿去,那么厚一摞书你一个人搬着也费劲。”

江声带着他穿过连廊,找到位于教学楼一楼角落的教务处,按着老师的说法借钥匙开仓库的门,依照清单一本一本地替陈里予找全了书,叠成整整齐齐的一摞,又抱回了教室。

回程路上陈里予几次放慢脚步,提出他可以自己搬书,都被对方婉拒了——理由简单直白,十几本书也不重,倒是新书纸页锋利,别划伤了这么好看的手。

听到“好看”二字的时候,陈里予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很快放下,面无表情地反驳他:“不好看。”

好看的小猫也不知道自己漂亮,有宇宙一样星蓝的眼睛……江声鬼使神差地想到这句话,忍不住想笑,两只手被书占着腾不开,只好别开脸,轻轻地扑哧一声。

这是个十七八岁真实的梦,阳光最暖最黄的时候,一片斜金洒满操场,绒绒的鲜绿色的人工草坪,接住两行拉长的影子。身穿蓝白校服的少年身高腿长,怀里抱着一摞崭新的书,身边并肩走着的男孩子两手空空,疑惑地偏过头去看他,暖白的卫衣长裤下,是悄然复苏的灵魂。

一摞书里最上面的那一本被风吹开几页,盛着薄而透的阳光,是故事伊始的地方。

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