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休书

他说到最后时,转而看着矮塌桌上的和离书,只觉心口碎裂难当,竟将矮塌上四脚小方桌的掀翻在地,白玉杯盏滚落碎裂,水珠迸溅间,那和离书飘飘然的落到了地上,又被韩临渊一脚用雪绸靴踩裂。

萧言暮见此景,被他的所作所为惊到,随后又觉得一口恶气堵在胸口,叫她又怒又恼,柳眉一蹙,雪腮面颊都跟着涨红,气道:“韩临渊,你简直胡闹!你竟是个敢做不敢当的轻狡小人!你既然敢碰别的女人,为何不敢与我和离?”

她嫁他前,以为他是个浮白载笔鹤骨竹志的君子,却不成想,扒开那层君子皮,他竟是如此不可理喻。

昔日的甜蜜如潮水般褪去,萧言暮此刻面临的,是韩临渊偏执与疯癫的底色,坚硬的岩石暴露在外,粗鲁的刺伤萧言暮。

“你才是胡闹!我已答应了你会处理她,你却依旧不知足!是我这些年太过骄纵你了,你且禁足反思吧!”

韩临渊再也不曾看萧言暮一眼,只赤红着丢下这句话后,转身离了此厢房,在出了厢房后,他与旁边的丫鬟道:“看好大夫人!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放大夫人出来。”

萧言暮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门“砰”的一声甩上,韩临渊已大跨步的离开了!

——

暴怒的韩临渊从浅香院一出来,正撞上等在外面的管家嬷嬷。

管家嬷嬷一瞧见韩临渊这样,便知道韩临渊是与萧言暮闹生了不愉。

萧言暮那个女人便是如此,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懂什么叫做夫为妻纲,以往韩临渊顺着她便罢了,现在韩临渊不顺着她,定是要闹起来的。

瞧见韩临渊,管家嬷嬷便不怀好意的问:“大爷怎的如此生气?可是大夫人还闹着呢?”

韩临渊这一身的怒火根本无处发泄,瞧见了管家嬷嬷时,他眉宇中又带出几分惶惶来,静立了几瞬后,才难掩落寞,低声道:“她不肯原谅我,哪怕我说了会将那女子清理干净,她也非要同我和离。”

“嬷嬷。”韩临渊在教养自己长大的嬷嬷面前,终于露出了一丝脆弱:“您说,我当如何办呢?”

韩临渊幼时家规严苛,身边都不曾留女人,不懂女人心思,开了窍后便与萧言暮在一起,也没过旁的女人,现在闹成这样,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知道,他决不能放萧言暮走,可他也不想一直这样和言暮闹下去。

到底如何才能让言暮低头呢?

而一旁的嬷嬷则低声道:“大爷啊,您莫要太过担忧,大夫人这是跟您闹着呢,您越是显得在意她,她越是闹个没完。”

“您听老奴的,别把那女人赶走,您将她接进来,好生养着,叫浅香院的好好瞧一瞧,您不是非她不可,叫她瞧见您对旁的女人也能跟对她一样好,好好磨一磨她,她自己便知道深浅了,日后定不再敢与您作乱!”

“您仔细想想,您幼时在韩府内,是不是几个女人都围着老爷转?这女人,若是单一个,就以为自己上天啦!您得多找两个,大夫人自己便慌了,必定立马回来求您。”

“女人都是爱争风吃醋的,真把那个女人搬过来了,大夫人肯定会忍不住打压那女子的,到时候,您再顺着大夫人的意思,将那女人赶出去,再与大夫人剖白一番,你们二人必定能和好。”

嬷嬷压低声音说了一堆后,低声道:“您听听,是不是这个理儿?”

嬷嬷极近努力的鼓动韩临渊,但韩临渊迟疑良久,还是没有这般做,他只叹了口气,道:“将言暮的弟弟请回来吧,由他去劝一劝言暮。”

萧言暮的弟弟名言谨,时年不过十六,现下由韩府供养,在国子监读书。

当初韩临渊流落到乡野间的时候,萧言暮照顾他,萧言谨便与他说话玩闹,虽说隔着岁数,但是韩临渊和萧言谨的关系极好,韩临渊对萧言谨亦兄亦父。

萧言谨一定会为韩临渊说好话的。

管家嬷嬷只得应了一声“是”,转而去请了萧言谨。

萧言谨在国子监就读,国子监是寄读制,一群公子哥儿在学堂中同吃同住,若有事去叫,还要临时与夫子告假。

得了韩临渊的信儿,知道这件事儿后,萧言谨自是恼怒的。

姐夫背叛姐姐,他该为姐姐出气。

第二日辰时,萧言谨便匆匆回了韩府。

当年萧言暮嫁进韩府,他也随着萧言暮一起进了韩府,在韩府内生长,韩临渊独出韩家一人居住,又未曾与萧言暮有什么孩儿,所以萧言谨算得上是韩府的小少爷,入后宅如入无人之境。

萧言谨回来的时候,本该先去见他姐夫的,但是恰好,辰时间,韩府来了一位客,说是南典府司的千户,韩临渊正在招待。

萧言谨知晓官场事的重要,所以没有去前厅打扰,而是去了后院,直奔浅香院而去。

萧言谨到浅香院的时候,浅香院内晕着一片压抑的气氛。

——

梅花摇曳落于雪地中,丫鬟们个个噤声缩首,但厢房内并不安静,其内时不时的传来一阵摔打的声音,萧言谨行至厢房回廊前,隔着一个宝瓶门,都听见了几个丫鬟在求饶。

“大夫人,大爷说了您不能出来,求您回去吧,您别再为难奴婢们了!”

“大夫人,您与大爷赔个错吧,大爷那么疼爱您,您低个头就不行吗?”

萧言谨快步走过去,正瞧见萧言暮站在房门前要往外走,几个丫鬟苦苦哀求跪挡在房门口,拿自己的身子当障碍,不让萧言暮走出去。

萧言暮一张清冷的寒月面都被气的发白,立在原地,纤纤玉指似是都在发颤,一身浅天蓝的水步长裙在风中卷着裙摆,风一吹,裙摆就向后卷,在风中描摹出她纤细的身子。

她手中还拿着一张纸,正飒飒的响,不知是她在抖,还是这风太急,她的身子似乎跟这纸一起在抖,直到看到了她的弟弟,萧言暮面上的恼怒、刚强都在这一刻散了,她远远的望着自己的弟弟,骤然红了眼眶。

从昨日寅时发现韩临渊外室,一直到现在,一日一夜,她片刻都未曾停歇下来过,韩临渊关她禁闭,使她愤怒极了,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韩临渊的什么物件,凭什么韩临渊做错了事,还能理直气壮地将她关起来呢?

她一气之下,干脆写了休书。

他既然不和离,那她就休了他,此生都不再与他见面,但外面那些丫鬟却不肯让她出去,只说她疯了,叫她低头认错。

她凭什么认错?

她有什么错!

她体内的邪火无处可消,越烧越旺,而在见了她弟弟的一刹那,所有烧起来的火全都变成了委屈,她忍了忍,才没在萧言谨面前掉下眼泪。

“阿姐!”萧言谨快步走上前来,看着阻拦着萧言暮的丫鬟,直接一脚踹开一个,愤而骂道:“一群奴婢,也敢骑在大夫人头上耀武扬威了?”

他一个男子,力道自然大,几个丫鬟都是跪着的,全都被踹开去了,葫芦一样滚做满地。

萧言暮的眼泪便藏不住了。

萧言谨也不搭理那满地的丫鬟,只拉着萧言暮的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与萧言暮说道:“阿姐要去哪儿?我来送阿姐去!姐夫此次行径太伤阿姐的心,该罚该打!”

萧言谨知道他阿姐的脾气,最厌被人强压着欺负,他阿姐是个忍受不了欺辱的脾气,所以他先将人扯出来,叫他阿姐松快一口气,再来劝说他阿姐。

萧言暮被他拉着出了门框,两人顺着浅香院走了几步,行到了院外。

期间浅香院的丫鬟们迟疑着,但不敢上去拦——他们都知道,萧言谨是大爷请回来的,既然萧言谨要带萧言暮出院,那便出院吧,反正是萧言谨开的口,罚不到他们身上。

他们一对姐弟在外面行了片刻,多数都是萧言谨安抚萧言暮,等到他们行到了韩府内湖畔处,立于湖心亭内,萧言暮看着冬日间结着薄冰的湖面,瞧不见那些糟心的人,心情才稍微好些。

她抹干净了眼泪,昂起头,吹着冷风,看着远处堆着雪的梅花枝丫,道:“言谨,我要休了他。”

萧言谨面上的关切与愤怒在这一刻僵住了。

他迟疑了两瞬,才问:“阿姐说什么?”

“我说,我要休了他。”萧言暮拿起指尖上的休书,一字一顿道:“我再也不可能与他相敬如宾,相爱白头了。”

萧言谨这才看到萧言暮手上的纸上写的竟是休书。

萧言谨愣了两息,才道:“阿姐胡说什么,这大奉自古以来都是男休女,哪有女休男?而且姐夫待你那般好,闹一闹就算了,纵然是有这么一次错处,阿姐为什么不能原谅呢?只要姐夫日后不寻其他女子不就好了吗?”

萧言谨从未想过姐姐会与姐夫分开。

他给阿姐出气没关系,但是阿姐真要动真格的,这可不行!

姐夫给了姐姐那么多偏爱,这是世人皆知的事!离了姐夫,姐姐还能过的更好吗?

而且,他现在还在国子监读书,如果姐姐和姐夫真的分开了,姐姐根本无力供养他继续读书,更别提以后进官场了,他连个出身都没有,如何去与国子监那群人争呢?

所以萧言谨急急地夺过那休书,道:“阿姐,你不能跟姐夫分开,你若是跟姐夫分开了,那外室不就堂而皇之进门,占了你的东西吗?”

萧言暮被他的话惊了一瞬,她怔怔的抬眼去瞧,就对上了萧言谨一张恨铁不成钢的脸。

“你应该把那个外室弄死!巩固你的地位,早点生个孩子,而不是跟姐夫闹。”

“我们好不容易才过上现在的好日子,你离开韩府,难不成还要像是之前一样织布卖绸而生吗?”

他每说一句话,面容便变得模糊一分,到最后,萧言暮甚至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他以前,明明只会抱着她的腿,说“阿姐全天下最好啦”,“永远都只听阿姐的话”的。

她记忆中一直跟在她身后“阿姐阿姐”的喊着的小萝卜头,什么时候竟长得比她高了,就连说的话都那样刺骨。

萧言暮恍惚了一瞬,便听见萧言谨继续道:“阿姐,你原谅姐夫吧,不要再闹下去了,这对你没好处。”

萧言暮的心骤然凉下去了。

她闭了闭眼,只觉得无力极了。

连她的亲弟弟都不肯站在她这一边——

“对我有没有好处,我自己清楚。”她压下了胸口间的酸涩和委屈,一脸冷硬的说道:“把休书给我,我自己去找韩临渊。”

萧言谨自然不肯给她,见萧言暮执迷不悟,还有些生恼,只冷着脸道:“阿姐!姐夫现在在宴客,没有空来应对你,姐夫对你已经足够好了,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真要是与姐夫离了心,你以后上哪儿寻那么好的人去?”

“阿姐,我都是为你好啊!”

他们当时站在湖边,萧言暮听见他这些话,被气的心肺都疼,当即怒道:“到底是你舍不得你姐夫的权势,还是我寻不到更好的人?分明是你怕你日后没有出路,才这般阻碍我,我是你亲姐姐,你若是当真心疼我,又怎会使我尝尽凄苦?”

她说话间,去抢那份休书。

萧言谨被她戳穿,一时有些生恼,手上一用力,抬手大力推了萧言暮一掌。

萧言暮脚下一滑,竟直接跌下湖去。

噗通一声响,湖面的薄冰骤然被砸碎,水花四溅,冰冷的湖水争先恐后的钻入喉管,鼻腔,耳朵,任何地方,似是地狱中伸出的手,一只又一只,抓着萧言暮不断向下,向下。

窒息,昏暗,死亡,泛臭的冬日腥水,渐渐麻木的身体,不,不要,不要死!

水面上方一阵骚乱,似是有人赶来想救她。

救命——

谁能救她呢?

救命——

陷入绝境的祈祷似乎引来了神佛的眷恋,浑浊冰冷的湖水外破开了一道希望的曙光,有人携着光自湖水外跃下。

来人高近九尺,身形挺拔,在水中矫若游龙,外披深蓝披风,里面是暗黑色飞鱼服,银丝飞鱼随着他游入水中的动作闪动银芒,水下视线昏暗,唯独那人眉目看不清,只能瞧见晃着晕光的身影携光破水而来。

直到他骤然靠近,一张昳丽的面容映现在了萧言暮的眼中,那是张极美的皮相,似是以神女以笔细细勾出的轮廓,下颌冷硬,又以烟黛晕染唇瓣,最后以桃花藏进他的眼,眼眸流转间,潋滟勾魂,偏生这人又是一副煞气过重的模样,眉目冷冽叫人不敢直视,周身都绕着一丝锋艳,血一样的美。

浮动的水光围绕在他身影旁,水声与人声骤然飘远,天地间只剩下他的眉眼,像是湖底的山鬼野怪成了精,以皮囊来诱,引的落湖的女子忘却求生,浑浑噩的与他共赴黄泉。

胸肺窒息,使她眼前发昏——她要死了吗?

不,她不要死。

萧言暮爆发出最后一点力气,手臂抱住他劲瘦的腰,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自己纤细的身子撞入他的怀抱,抬头吻住了他的唇瓣,试图掠夺他的气息。

男人有一瞬间的错愕。

他僵了一瞬,却并没有推开她,坚硬的臂膀揽住她,强大的侵略气息在这一刻却有说不出的安全感,仿佛只要紧贴在他的身旁,便不惧魑魅魍魉。

萧言暮忍不住靠近他,却在下一瞬看见了他冰冷审视的眼。

似是条冷血的蛇,分明唇齿相贴,可是在水下看着萧言暮的目光却没有半点温度。

时年,大奉顺德二十二年,冬。

韩府在这一刻被短暂的分成了两部分,水面之上一片喧闹,韩临渊正要送前来拜访的沈溯进书房,却在中途间瞧见萧言暮落水,匆匆跑来救人,但又因文人体弱,一路竟是踉跄摔了两回,丫鬟嬷嬷都来不及,最后是客人最先反应过来,飞速下水救了人,留在岸边的韩临渊大声询问萧言谨生了何事、萧言暮为何落水,湖面上吵嚷不绝。

水面之下却寂静万分,浑浊的水闪着粼粼的光,男人强有力的手臂掐着女子纤细的腰,女子绝处逢生、哀求的送抱,唇瓣在晦暗的水底交缠,云鬓随水波徜徉,绘成了一副阴暗窒息,又香艳暧昧的画卷。

没人知道,生死关头间,他们在水下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