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施施的瞳孔紧缩,她的心绪霎时乱了起来。
“您、您说什么?”她没有弄清楚自己的心虚从何而来,朱唇却已然轻启。
谢观昀将那叠文书随意地掩上,他的眼瞳中仿佛一丝情感也没有,那样子一点也不像是父亲,倒更像个陌生人。
施施的心中好像被刺了一下。
她以为这些年过去,她成长了许多,不会再像小孩子般畏惧这样的眼神。
可她错了,她的盔甲处处都是疏漏,根本招架不住。
“你与那人,绝无可能。”谢观昀又说了一遍。
他就是这样,心情好时还愿意哄骗哄骗她,心情不好时连掩饰都不肯了。
施施垂下眸子,卷翘的睫羽轻轻颤抖。
她的手指用力地下摁,手臂极力地撑在圆椅上,细白的手指几乎泛起些青意。
她低着头,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施施想要说些反驳的话来,但嗓子突然痛得厉害。
她不敢看向谢观昀,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着她,在梦魇中被太孙召入长乐殿时,她都没有这样畏惧过。
但她到底在怕些什么,施施自己也说不清。
可心中又倏然生出一个念头,父亲是极讨厌她这样怯弱的模样的。
谢观昀的耐心很少,至少是在对待他们几个孩子的时候,兄长少年时也常常被父亲斥责,只有继妹能稍微得些父亲的喜欢。
而在他们几人中,他最不喜欢她。
施施浸在这个念头里,甚至忘记去想父亲说的到底是谁。
夜色已深,谢观昀像是厌了她的沉默,他低声说道:“只要我还活着一日,你就不可能进施家的门。”
施施揉了揉眼睛,施家?什么施家?
她懵然地仰起头,迷惑地看向父亲。
“还不知道吗?”谢观昀漠然地说道,“施廷嘉随他父亲回朝了。”
施施听到这个名字首先是愣了一下,太久没有听到过,她差些要忘记他是谁了。
梦魇中的事常常让她对世间的感知出现误差,以至于她总觉得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小时候他们关系是极好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不过长大后就不一样了,施廷嘉少年时就是极出彩的人,哪怕是与诸多世家子站在一起也亮眼得惊人,跟鹤一样好看,把旁人都衬得野鸡似的。
那样的人,任谁见了都要赞上一句卓绝。
他们俩在一道时,从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纵是有人来接近她,也不过是为了引起施廷嘉的注意。
她心中涩涩的,不愿再和他一起,他却还总是到哪里都要强带着她。
就是谢清舒也拿他没办法。
他十六岁时,半个京城的贵女都暗自竞着要嫁给他,媒人几乎要踏破施家的门。
但施廷嘉谁也没看上,他跟着父亲毅然决然地去了遥远的边塞,自此两年了无音讯,连封书信都没修回来过。
施施想起他临行时绢花满车的情景,竟然有些想笑。
真的很神奇,她总是觉得她再也不会见到他的。
这个名字太遥远了,远得恍若隔世。
若不是有幼时的情谊,他们兴许连朋友都谈不上,这些年过去更不会生出什么旖旎的情思。
“哦。”施施点点头,越发觉得父亲莫名其妙。
她心中暗想,他不想要施廷嘉做女婿,施廷嘉还不一定看得上谢氏的门楣呢。
谢观昀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依然是冷冷淡淡的。
施施性子和柔温婉,很少会忤逆他,但也是有些脾气的。
“夜色已深,父亲若是无事的话,施施就先行告退了。”她垂眸行礼轻声说道。
谢观昀双腿交叠在一起,冷漠地颔首,倒也没有拦下她。
施施离开后才渐渐松出一口气,外间候着的侍从和女使也放下心来。
“夜间寒凉,这是二姑娘遣人送来的斗篷。”女使斟酌着说道。
“不用。”施施轻声说道。
她不着痕迹地避了过去,但那单薄瘦削的身躯还是叫人看着惊心。
她径直回了月照院,又沐浴了一回方才昏昏地睡过去。
绿绮看着施施睡熟后走到外间,她压低声音道:“施廷嘉回来了。”
青萝抬眸,讶异地掩住唇:“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她的眉头深深地颦蹙起来,难得显露出几分细腻的愁思:“坏了,国公定然是误会了。”
“谁知道呢?”绿绮揉了揉眉心,“姑娘这厢刚刚解决薛氏的事,他就急着跳出来……”
“倒也不能这样讲。”青萝挑了挑眉,“若是夫人还在,定不会舍得让姑娘与薛氏许下婚约,施家又什么不好?”
她一条一条地讲:“江南名流,家学出众,又不似那些大族有着诸多烦扰之事,再适合姑娘不过了。”
绿绮惆怅道:“你不明白,国公不是不喜施家,是不喜雍王。”
她看向施施的妆奁,坠着碎玉的金耳珰盛放在盒中,在暗夜中也泛着典雅的辉光。
“国公连施家都容不下。”绿绮艰涩地说道,“若是让他知晓姑娘和雍王私下里走得那样近,你猜猜他会如何?”
青萝脸色变幻,支吾地说道:“国公不会知道的。”
施施睡到快正午才慢慢地爬起来,云安郡主约她去上林苑跑马,她匆匆写过回信便开始收整起来。
昨日还有些丧气,睡一觉后立刻就恢复生机了。
她光着脚踩在厚厚的羊毛毯上,一件件地挑拣明日要穿的骑装。
她虽然柔弱,但是很会骑马,就是射艺有些不精。
选好衣衫后施施才慢悠悠地用午膳,外间的动静很大,连月照院这般清净的地方都能听见声响。
据说是晚上还要设宴,谢观昀回朝后,卫国公府都没有静下来过。
半年来安静闲适的生活是彻底要告一段落了,她用玉筷将鱼丸插起,愤愤地直接塞进嘴里,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痛快许多。
“姑娘小心。”绿绮用帕子擦了擦她的唇角。
施施有些不好意思,她泄了气,小口小口地喝甜羹。
暮色将至时府中再度热闹起来,她趴在窗边看烟霞流散,突然想起来她藏在地窖中的两坛酒,是那日外祖生辰时表姐赠予她的。
因那时谢观昀不在,她直接藏在了府里的窖中,还只喝过两回。
不仅没有登记造册,还被她专门放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近来府中夜夜设宴若是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谢观昀应当不会管这些的,但他这几日心情着实不妙,她还是小心些好。
施施从榻上坐起,急急忙忙地换了衣裳。
她撑着灯笼,只带了一个年轻侍女在身旁。
远处已然传来丝竹的乐声,施施猜想晚宴已经开始,心中更加安然。
她熟稔地走到库房这边,小侍女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颇有些紧张:“姑娘,我们要去哪里呀?”
“要去取酒。”施施摸了摸腮帮,“是先前赵家的姐姐赠予我的。”
她躲在暗处,正要趁守门人交班时溜进去时,突然听到了下人的谈话声。
“听说了吗?国公爷在朝堂上动了大怒,今日做事都小心些。”一粗哑的男声突然响起。
另一人细声问道:“因为施家吗?”
“自然。”那人重重地叹了一声,“这雍王殿下真是厉害,据说他当时只字未发,反倒让咱家爷气得不轻。”
好像是父亲身边的侍从。
施施的睫羽轻颤,用手势让陪在她身旁的小侍女莫要慌张。
两人隐匿在晦暗处,小侍女的脸都吓得苍白,腿弯打着抖:“姑、姑娘,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再等片刻。”她用气声说道。
“这位殿下当真是无情,谢氏再怎样说也做了他这些年的外家,若不是有老国公爷护佑,施家早就被灭了满门。”那尖细的声音压得极低。
施施的心一点一点地提起来。
什么意思?施家和七叔有什么关系?
她两三岁的时候,谢贵妃就已经作古。
父亲不喜他们接触宫中的事务,甚至连许多旧事也藏着掖着,不肯告诉他们。
施施也是在渐渐长大以后,才明白其中的缘由。
谢贵妃虽名出谢氏,实则是一孤女。
彼时天下丧乱,钟鸣鼎食之家亦可能在顷刻间倾覆。
谢家几代单传,人丁极不兴旺,到了他们这一代方才有了两个女孩,在此之前已经许多代没有过姑娘。
施施只知道李鄢其实不过是她名义上的表叔,但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谢贵妃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她的心中纷乱起来,扣紧了手中已经熄灭的灯笼。
她被谎言笼着、骗着,跌跌撞撞地长成大孩子,偷偷地在大人的耳语中找寻答案。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粗重的声音再次响起,“雍王殿下早就想和谢氏断绝关系,他们施家人什么时候在乎过门第?当年施文贞公还在的时候,就一意退隐……”
另一人细声制止道:“慎言,张兄。”
他粗声继续说道:“慌什么?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且等着,我看不日施文贞公的案子就要推翻重来……”
施施懵懵的,她好像听进了许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她对朝中的事所知甚少,而谢观昀又有意遮掩,在府中也不会有人将政事传进她的耳中。
她的生来的目的好像就要做花瓶,所有人都在竭力让她保持纯善,好像这样的话她的价值就能更高一样。
施施极力地回想施文贞公是谁,却发现脑子里空空如也。
她的脸色苍白,直到两人退去才悄悄地走出来。
她还记得她是来找那两坛酒的,小侍女年岁比她还小许多,被吓得快要掉下眼泪。
两坛甜酒轻而易举地就能被抱住,静静地处在她仔细藏好的地方。
施施取了酒后掉头就走,因怀里抱着酒,怎样也维持不了舒展的姿态,所以她只能专挑着僻静的地方走。
她的步子匆匆的,方才为了听那二人讲话将灯熄灭了,现在摸着黑走险些要撞到树上。
快要走到那条熟悉的溪边时,忽然有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施施的心中乱糟糟的,竟先是想起了志怪笔记中的传闻,虽是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却连头都不敢回。
直到那人走到跟前她才发现居然是父亲。
他穿着深色的长衫,身形都融入了黑夜里。
谢观昀轻声问道:“拿的是什么?”
施施心想他应当不会在意这些琐事,小声地说道:“是酒。”
她有些紧张地站在父亲的面前,像小孩子被罚站一样,动也不敢动,走也不敢走。
他皱眉不语,半晌后才轻声说道:“怎染上了这等恶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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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丧乱,天子北狩。
逃难途中她再度被弃,落入叛军手中后陆卿婵本欲寻死,却被一双熟悉又陌生的手猛地拉了出来。
她愣怔地被人抱在臂弯里,良久才意识到自己得救了。
压抑经年的泪水濡湿了柳乂的衣襟,也哭碎了他的心。
琅琊柳氏世代簪缨,以君子家风名扬天下,新任家主柳乂更是俊美清举,神姿高彻。
及冠不久他便继任河东节度使,丧乱时更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叛军,一时之间风头无双。
然而河清海晏日,他却只向皇帝求一事。
他要天子赐婚,要与那昔日的定远侯府下堂妻结为连理,要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风光再嫁。
他不要她贤良淑德,不要她隐忍勉强。
他得把她宠回小孩子,这样他才能补上他迟来的许多年。
【小剧场】
婚后柳乂醉酒,抱起夫人亲了又亲,误以为自己又回去少年时。
素来持重杀伐的他落下眼泪,哑声说道:“阿婵,不要嫁给定远侯。”
陆卿婵无奈应道:“我只愿嫁给郎君。”
众人皆调笑地看向这对璧人,唯有暗处的定远侯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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