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山上比城中绿意更浓,拾级而上时两侧树木褪去嫩绿,郁郁葱葱。

萧含玉终于寻到机会走开,将两人留在祈福的大殿,自行往偏殿疾步而去。

眉芜心惊胆战,跟在身旁四处留意,唯恐叫松磐看出端倪,绷着脸便是一眼都不敢对视。

“姑娘,没人跟过来。”

萧含玉嗯了声,提起裙摆跨过门槛,偏殿院内摆置着方形鼎炉,丝丝缕缕的烟雾成片漫开,她咳了声,掩唇进去。

眉芜则像鹌鹑般躲在门后,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警觉地逡巡四下。

还是上回的偏殿,只供案上换了瓜果点心。

也不知怎的,或许是心虚,萧含玉这回尤其紧张,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但转过身,门口又空无一人。

沈敬之迟迟未至,就像案前焚尽的香火,萧含玉的心也渐渐变得沉重。

惶恐,疑惑。

为什么?她不明白,既然答应承诺便该履行信守,既然反悔亦可当面澄清解释,她不是纠缠不清的人,也讨厌被人不上不下吊着胃口。

她直觉沈敬之不是这种人。

但今日情形却叫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只是想要一个结果,明确且不含糊的结果。

野猫挤出洞口,大摇大摆跳上供案,觑了眼萧含玉,衔起供果迈着和缓的步伐调头,走到洞口时,忍不住回头喵呜。

萧含玉跟着看过去,听见窸窣响声,她抬眼朝外看,密匝的树丛被风摇动枝条,开败的杏花落得满地都是,再往后是几丛荆棘,繁星似的小花点缀其中。

她失望地收回视线,但又不甘心,便走到进门左侧的香油簿旁,翻开几页,随着落下的笔墨,眉间阴霾仿佛褪去三分,末了,她从荷包中取出几粒银豆,投入功德箱内。

春和景明,微风挟着薄纱般的日光投在身上。

王琬焱悄悄用余光扫了眼魏含璋,他的侧面如同刀劈斧砍,线条分明,俊朗而又不失华贵气度,生于侯府,却没有沾染奢靡之气,更是城中郎君效仿敬仰的对象。

她不是不知道信阳侯的名声,城中谁又不知道信阳侯是何德行,而魏含璋偏偏能出淤泥而不染,自修其身科考入仕,该是何等克制勤勉,才能使他在短短数年便入内阁,成天子近臣。

王琬焱垂下眼睫,怕他觉得自己轻浮,忍不住端正腰身,徐缓而又矜持地走在旁侧。

魏含璋虽在同行,更在观察打量,方才进山门时便有人跟踪,直至进了大雄宝殿,拜过菩萨后,那人亦没有离开。

甩开他容易,但不能打扫惊蛇。故而魏含璋撇下妹妹,与王琬焱避开人潮如织的主路,转向僻静无人的甬道。途中树木繁茂,所遇皆是同他二人般的郎君姑娘,因要说私密话,便都隔开很远的距离。

魏含璋步幅大,又走的迅疾,纵然王琬焱努力提速,却还是被落下几步。

走到陡峭时,魏含璋回头,瞥见提裙费力蹬踩乱石的王琬焱,遂往后退了两步,朝她伸出手。

王琬焱愣了下,随即把手放在他掌中,低头,面如炽火。

虽是极短暂的接触,到平地时便松开,但王琬焱总觉得他的手温还在,比她所有手炉都暖,她小心翼翼藏着情绪,然心跳如雷,脑中全是他看来时浓烈的目光。

“王娘子。”

山腰处的亭子,廊柱朱漆剥落,杂草丛生,处处都透着荒芜的迹象。

前后无人,正是说话的好时候。

王琬焱微微喘息着,抬头对上他平静的眼神,“魏郎君。”

“有些话我想跟娘子说明。”

王琬焱心跳的更厉害,似快要冲破胸脯,她咽了咽嗓子,尽量让自己稳住声线,“我也有话跟魏郎君说。”

魏含璋嗯了声,示意她先开口。

王琬焱昨夜便在枕间反复酝酿说辞,翻来覆去半宿都毫无困意,明明想的很好,可现下对着他公私分明的脸,却乱了阵脚。

“我喜欢魏郎君,想做魏郎君的妻子。”

既都忘了逻辑,不若直剖主题。

王琬焱目不转睛地看着魏含璋,不低头不避让,不想错过他眼中每一丝转瞬即逝的情绪。

萧含玉说的对,她总要为自己勇敢一回,哪怕什么都得不到,她努力过,至少在日后的某天不会懊悔。

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大胆的一次。

王琬焱手心全是汗,仰起头攥紧拳,想再挤出个笑,然紧张令她无法控制表情,她口干舌燥,耳畔甚至发出阵阵嗡鸣,以至于对面人说话,她却只能看到他张合的唇。

“魏郎君,你方才说什么?”

魏含璋微微蹙眉。

王琬焱深吸了口气,慢慢听见了风声,以及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抱歉,王娘子,我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

王琬焱:“我可以等...”

“就算有,那个人也不可能是你。”

魏含璋径直打断她的话,一丝退路都不留,“我不想耽搁王娘子,但你是妹妹最好的朋友,我必须据实相告。言语间多有冒犯,望王娘子见谅。”

王琬焱登时僵住,眸中光彩陨落成灰,她捏着袖口,嗯了声,复又听到对面那人低沉的声音。

“我还有一事需得请王娘子帮忙。”

“魏郎君直说。”

葳蕤的草丛,被吹成一层层的绿浪,亭中人委顿般靠着廊柱往下滑,螓首蛾眉堆满伤绪,兀自难过了些时候,再往前看,那人已经隐匿了踪迹。

王琬焱这才坐下,用帕子擦着眼角。

临近晌午,萧含玉从偏殿踱步出来,正遇上松磐。

“姑娘,郎君早早安排了素斋,你先去用吧。”

萧含玉:“哥哥和王姐姐还没回吗?”

松磐道:“两人往山上去了,恐怕还得过些时候,慧能师父身边的小僧弥方才来说,膳堂那边素斋将将往外盛放,姑娘现下去正好温热。”

魏含璋从来都护着她,出门在外更是将所有事宜安排妥当,不叫她费一丝心力。

偏殿一隅,有人从侧门进入,走到功德箱旁翻开那本簿子。

末页是清秀的几行字

“片时欢好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勿复相思,勿复心慈。相思使人盲,心慈使人钝。”

“面结口头交,肚里生荆棘。”

一句比一句决绝,收笔处甚至能看出毫不掩饰的锋利。

修长的手指点在纸面,唇微凛,还有清淡的笑声。

沈敬之对着那三行字看了许久,然后取笔,没有翻页,思忖少顷后落笔。

搁笔后从荷包中同样取出银钱,投掷到功德箱中。

......

萧含玉快用完素斋,王琬焱和魏含璋前后进门,她起身,王琬焱朝她寒暄一笑,眸中神色暗淡。

“姐姐过来坐。”

萧含玉便知此行无果,但终究试过,没有遗憾。

两人的手在衣袖下握了握,萧含玉发现王琬焱的手冰凉,唇也不似去时那般殷红,整个人霜打了一样,精气神都没了。

魏含璋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漠,端坐在对面专心用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吃的虽快却很斯文,甚至在盛粥时帮萧含玉也盛了小半碗。

“你今日饮水少,把这碗粥喝了。”

萧含玉在他们来之前已经用了不少,实在不想再喝粥,便摇头拒绝。

魏含璋见状,搁了箸筷望着她。

王琬焱看了眼菜粥,又看向萧含玉,她忽然有点羡慕萧含玉,不,确切来说是非常羡慕。

魏含璋在外郁冷无情,活像个地狱阎王,对萧含玉却换了个人似的,格外体贴,格外细致。

这一瞬,她很想变成魏含璋的妹妹。

但萧含玉并未觉得如何欢喜,而是压力,她从心底开始排斥这种照顾,像被支配被强行安排,她试图挣开束缚,想要习惯自我决定。

她回看向魏含璋,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哥哥,我不想喝,喝不下了。”

魏含璋瞟了眼他的唇,像看孩子般清浅,他仿佛没听到她说的话,只是做出不容置喙的神情。

萧含玉的耐心一点点耗尽,怒气也从心口慢慢往上攀升,然还未来得及发作,便见魏含璋的目光从她身上倏地移到右前方,温和的眉眼也在瞬间转暗。

“魏大人。”

萧含玉怔住,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分明是谦和儒雅的腔调,此刻却如数九寒天坠落的雪粒子,令她后脊生凉。

她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魏含璋:“沈大人?”

沈敬之已然来到桌前,做文人揖,公子如玉,温润柔和,恰如此时他的笑,看起来陌生的毫无破绽。

萧含玉怔怔地看着他们说话客套,又看着沈敬之转过来时温文尔雅的从容,他着常服,碧青色领口绣着兰花,襟下是暗纹滚边,腰间坠着荷包,上面绣的也是兰花,萧含玉甚至能看清兰花是由两股金银线绞成一股,且是双面绣。

近在咫尺的距离,萧含玉却觉得两人当中隔了万水千山。

“两位娘子安好。”

若单独面对沈敬之,王琬焱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将将又被魏含璋拒绝,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只能用“碎成烂渣”来形容。

当真颜面全无。

她草草福了福礼,连眼皮都没抬。

萧含玉只一瞬,便回过神来状若无恙地跟着一礼。

这一细微举动,却没逃过魏含璋的眼睛。

他的妹妹,方才对着这个叫沈敬之的男子,多看了片刻。

于他而言,那是许久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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