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魏含璋没应，低垂着眼皮打量着她，她的手指原先虚搭在外面，此刻却因紧张变得用力，指尖捏到泛白，她害怕什么。

“醒了？”声音暗哑干涩，然没有起伏，就像是寻常问候，但叫人听了发寒。

萧含玉往后退，脊背贴上床栏，又将自己团团包裹起来，似乎唯有如此才会觉得安全。

“哥哥去外面等我一下，我要穿衣服。”

魏含璋瞥她，然后站起身走到外屋。

眉芜进来为她更衣，挑了件芙蓉色短襦，搭配雪缎长裙，简单拢起青丝簪入攒珠发钗，“姑娘，听松磐说，郎君一夜未睡。”

萧含玉惊了下，却也是能理解的。

自己嫁出去，魏韵便没了血源，更何况他们计划的十八岁挖她心换魏韵活命。

睡不着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这一切都同她无关了，等嫁给裴朔，她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萧含玉对镜戴上珍珠耳铛，仿佛回到当年萧家大火，信阳侯和魏含璋去宁州接她的时候。那时他站在院里，看着门口的自己，他拉过她的手唤她妹妹，叫她别害怕，说会像亲哥哥一样保护她。

如果那夜萧含玉没有去芍香院，没有听到他们魏家人关起门来说的秘事，那他的确是她最亲近最尊敬的哥哥。

魏含璋进来，见她还端坐在妆奁前，慢条斯理收拾自己。

压抑在心中的火气顿时有些上涌，他走过去，握住她正在涂桂花油的一绺青丝，眉眼间俱是阴戾之色。

“我帮你。”

萧含玉没有阻止，只是挺了挺腰背，从镜中看着两人姿态。

魏含璋垂着眼皮，自掌心的发往下扫了眼，发现她今日穿的格外素净，芙蓉色短襦配雪色长裙，窄袖圆领，不多不少能看到细白的脖颈，她皮肤细腻，这般穿着更显娇俏柔嫩。

魏含璋收回视线，轻轻梳过发丝，开口：“你跟裴朔何时认识的？”

萧含玉：“小时候吃席见过。”

魏含璋抬眸，看着镜中人清澈的眼睛，笑：“还有呢？”

“去岁初夏他出征，我跟王姐姐她们站在楼上，恰好目送他们行军队伍离开。”

“之后呢？”

“他凯旋进城，我们几个小娘子特意去观望，不过人太多，挤不过去，只远远看了眼而已。”

魏含璋盯着她的眼睛，萧含玉反问：“哥哥为何这样看我？”

问一句，说一句，只要不问，决计不会主动多说一个字。

魏含璋笑，眉眼却是冷的。

“只这几面便答应赐婚，是不是太冒失？”

萧含玉抬手抵在唇角，极其自然地涂抹口脂，芙蓉色的凝脂一点点从她指肚抹上唇瓣，往日看起来淡雅的动作，落在今日的魏含璋眼中，格外挑战耐心。

“他俊俏英朗，又打了大胜仗，这么年轻便立下赫赫战功，京里的闺秀都喜欢，我不觉得冒失。”

言外之意，她若不点头，明儿裴朔便会被人抢走。

魏含璋松开发丝，双手搭在椅背处，萧含玉微微侧身，余光扫到他修长白净的手指，忍不住覆下长睫，遮住眼底的情绪。

“你喜欢他。”虽是问话，但语气平淡，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魏含璋不知道为何要问这句，但他等着，想听，答案很重要。

几乎没有犹豫，萧含玉便回了他：“喜欢。”

魏含璋走到罗汉榻处，坐下后曲指叩在案面。

“哥哥，你不高兴吗？不为我高兴吗？”

魏含璋笑：“昨晚为何不同我跟母亲商量，自己做了决定。”

“一时欢喜，忘了分寸。”

很好，回答的很是坦然。

魏含璋冷眼望着她，她也回望，眼里噙着笑，跟上次沈敬之到松槐院退信物不一样，她不紧张不害怕，就像做了错事但知道长辈不会责骂，她一脸无辜的看着自己。

无所畏惧。

此时此刻，魏含璋忽然醒悟过来。

昨夜他并非睡不着，而是在等，等她主动过去，同他解释。他需要一个合理且没有破绽的说法，只要她过去认真交代，他想他应当不会这么生气。

至于旁的，魏韵，母亲，他至少尚未想到。

而现在，他像是做了一场稀里糊涂的梦，凭着本能过来，又在她镇定的回答中，一点点清醒。

“舍得离开侯府，离开我们？”走之前，他这样问萧含玉。

恢复了往日神情，站在屏风旁回首，面上挂着淡淡而疏离的笑。

萧含玉：“不舍得。”

魏含璋挑了挑眉，听到她叹了声，又大人般语重心长：“可是哥哥，我长大了，总要嫁人的，不是吗？”

他突然就想起魏韵说过的，她心里想什么，喜欢谁，难道会告诉你吗？

是啊，她长大了，纵然有喜欢的小郎君，也知道瞒着自己，自行主张了。

薄瓷片在脚边崩开，魏含璋听到疯了似的哭嚎，回过神来。

芍香院正屋里，地上一片狼藉，丫鬟全都屏退离开，只剩下贴身婆子还有芍白芍夭低头收拾残局，大气都不敢出。

芍白捧着碎瓷经过他身边，小声道：“郎君，也不知道姑娘怎么了，两天两夜的不睡，干睁着眼哭。夫人没法子，劝不了，胡大夫来了姑娘也不让看，哎，急死奴婢了。”

贴身丫鬟只知道魏韵需要喝血止疼，却不知日后还要取萧含玉的心来换命。

这种事不好让她们知道。

魏含璋冷眼旁观，屏风后那人扶着桌案，正肆无忌惮往下推拂东西，刺耳的声音不绝如缕。她虽没用膳，可浑身却有使不完的劲儿。

去折腾，去抱怨，去发泄。

闹够了，便伏在案上大口喘气，犹不解恨，像要把桌子推倒，奈何力气不够，反而狼狈地摔坐在地。

捅了马蜂窝似的，鼻涕眼泪横流。

魏含璋蹙眉：这就是他的亲妹妹，这就是魏家闺秀，侯府嫡女。

顾氏抚胸坐在榻上，头昏脑涨，被那尖锐的哭声扰的不得安宁。

看到魏含璋，如同看到救星，“可有法子？”

魏含璋问：“母亲是要什么法子？”

“自然是救阿韵的法子，”顾氏使了个眼色，赵嬷嬷和齐嬷嬷等人相继出去，廊庑下脚步声远离后，母子二人才继续说道，“玉娘若是嫁出去，阿韵怎么办，原就安慰她说还有半年光景，她也是靠着这点指望撑下来的。

可陛下赐婚，把她仅有的指望抹灭了。”

魏韵竖耳听着，啜泣声变小。

“你是陛下和太子身边的近臣，能不能劝陛下收回旨意，等捱过去半年，阿韵换了玉娘的心，咱们再寻个顺理成章的说辞，只道玉娘她...她突发恶疾殁了。你能不能去趟宫里，嗯？”

顾氏说不下去，拿帕子往眼睛一盖，这等伤天害理的事若非为了魏韵，她是断不可能为之的。

玉娘是她嫡亲的外甥女，是她死去妹妹唯一的孩子。

魏含璋听到“殁了”两字，有些怔愣，很早之前他知道会有这么一日，但也只是知道。

那时她还小，距离十八岁总是觉得很远，时日越久，目的便越模糊。

但是，如今他好像不得不去面对一个现实，妹妹再有半年便满十八，而他也即将成为杀害她的帮凶。

他是外人嘴里疼惜妹妹的好哥哥，有求必应，宠妹无度，说的人多了连他自己都信了。他忘记最开始的算计，忘记自己终有所图，忘记他为了什么对她这般呵护。

他把自己当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