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薄荷
心里话最终没能化为口头话,良好的职业素养促使许佳宁微笑着迎上前去,准备询问他们的需求。
不想那个保镖模样的男人先一步朝她摆摆手,将她拦下,客气道:“不好意思,暂时不需要,我们少爷就是想下车透透气。”
少爷?
面对这种浮夸的称呼,许佳宁听了就想偷偷翻个白眼。
合着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哥,在保镖的保护下,到她家这小花店里免费躲雨来了。
见她来招呼生意,还要拦下,生怕她打扰了他家少爷的清静。
“你们……”许佳宁欲言又止。
“抱歉,如果影响了你的生意,还请见谅。”保镖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钞票,递到许佳宁面前。
钱到手边,没有不接的道理。接时她没好意思细数金额,但摩挲在手心的触感,粗略估计也有一千了。
于是许佳宁心里的火苗还没来得及燃起,就被浇灭了,语气跟着变得和软,转了弯:“不影响的,你们随意。”
男生真是个寡言少语的,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已独自走到弧形花瓶展架前,悠闲地看起花来。
见这两人完全不需要招待,许佳宁也就省去了一份功夫,使得她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其他客人身上。
买花的客人人来人往,剩余的花材渐渐变少,新鲜程度也不似早上那般完美,如何推销便成了一门学问。
她把提前定制好的花语卡片收拾到一起,一一分类,又把批发来的鲜花保鲜剂找出,准备作为赠品,和鲜花一起降价售出。
这种模式的销售效果不错,花材没有浪费,顾客不觉得吃亏,可谓双赢。
“还有红玫瑰吗?”
她正招呼着,店里又来了新的客人。
“有,不过只剩下卡罗拉了。”
许佳宁条件反射般利落地回了句,说完话一抬头,倒是愣住了。
她记性好,一眼就认出他是上午的第一位客人,那个为妻子买下999朵娜欧蜜玫瑰的“一身黑”男人。
他的左臂依然挽着人,却不是上午的妻子了,而是个二十岁出头,还带着学生气的女孩,两人关系很是亲密。
“不是想要红玫瑰嘛,不管今天风雨有多大,我都会带你来的。”
许佳宁看到“一身黑”男人凑在女孩耳边说笑着,态度暧昧又亲昵:“宝贝,你有件红裙子最衬红玫瑰了,晚上换给我看好不好?”
想起上午时,相似的场景与不同的女伴,许佳宁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啊……这就是爱情?
同一天里,可以给不同的女人送红玫瑰,嘴里可以说着类似的情话,脸上可以是一样的调笑亲昵。
好像在这个男人这里,“爱”也能复制粘贴,如此经济实用。
“老公,我父母你也见过了,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见你父母呢?”女孩转头随口问起“一身黑”男人。
“再等等吧……”男人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
这一瞬间,看着沉浸在幸福中的女孩,许佳宁意识到了什么,很想开口。
可她看到“一身黑”男人那警惕又带点警告的眼神,便止住言语,低下头去,默默整理着他们选中的花束。
只是在将玫瑰花递给他们的最后几秒,许佳宁拿起笔在里面插着的花语卡片上飞快地写下一句诗。
“你好,这位姐姐,花店会附赠一些赠品,到家后记得醒花,用上保鲜剂。”许佳宁扬了扬那一小袋保鲜剂,轻轻递给女孩,后一句话的语气则是带了点着重,“还有卡片上,我们也会送上适合大家的祝福语。”
女孩低头望了一眼,见上面端正写着一行楷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句诗实在算不上祝福。可许佳宁神色认真,并不像是不小心写错。
女孩诧异地望了许佳宁一眼,不解其意。
许佳宁却没时间,也没机会明示女孩了,只能看着“一身黑”男人付钱后拉着女孩离开,寄希望于女孩随后能悟透她的暗示。
“哎,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门关上后,许佳宁小声吐槽道。
话音一落,她瞥见原本在花架旁,那个躲雨的男生,此刻竟站在她身旁不远处,抬起头默默看了她一眼。
由于他戴着墨镜,许佳宁感觉不出他的喜怒,可也下意识觉得气氛尴尬。
人尴尬时总会千方百计找些事做,遮掩尴尬,许佳宁便拿着布擦拭起花架。
男生似乎没有了继续待下去的意思,颔首示意身边的保镖,同他一起往外走去。
花店勤于打扫,三层云梯花架上其实没什么灰,倒是有三四束带点实验性的小众花束摆着。
其中有束是许佳宁最喜欢的,以薄荷叶为主花材,点缀上树莓、鼠尾草和蓝星花,垂眸观赏,或是俯身轻嗅,都能感受到夏日难得的一缕清凉。
许佳宁悄悄把它命名为“薄荷新绿”。小小的薄荷,是整个夏天里,最清新的一抹绿意。
联想到七夕节后的行情,许佳宁有点为花难过:“今天人不太多啊,这几束可惜了。薄荷明明那么好闻,怎么就没人喜欢……”
不远处的男生放缓了脚步,路过花架时,顺手恰巧拿起那束充满葱绿生机的“薄荷新绿”,回头轻声对许佳宁道:“打扰了,我想买这束花。”
他身旁的保镖反应迅速,已经从钱包里掏出了钱。
“等等,你之前已经给过了……”许佳宁一愣,忙要将钱退回。
可男生只顾着抱花离开,保镖只顾着将钱放在桌子上,许佳宁拿起钱,追着人一直追到花店外,还是迟了一步,两人都已经上了车。
那是辆极尽奢华的劳斯莱斯幻影,通身漆黑,许佳宁能认出,全凭她的好友温舒白家里也有一辆类似的。她进去坐过,当时称得上是局促拘束。
心里自然也明白,拥有这种档次豪车的人家,必然同温家一样,非富即贵。
汽车一开,许佳宁自然是追不上了,也就是在这时,她站在花店门口,看着原本阴沉的天际多了抹微光,才恍然发觉,已经是雨停。
随后她回到花店,收拾起卖空了的几个桶,叠放好操作台上凌乱的各色包装纸。
弯腰时无意间的一瞥,她瞧见冰柜与仿真花花架之间的不起眼小角落里,立着一把黑色雨伞,不知道是前面哪位客人遗落的。
劳斯莱斯车内。
薛瞻低头看了眼时间,原来他已经在外面晃荡了七个小时。
他手腕上的宝珀白金自动腕表,冰凉的仿佛一条小蛇,用手摸过去,隐约带着雨后的潮湿水汽,无比滑腻。
这是父母在香港苏富比拍卖行拍下送给他的,也不算太贵,当时只花了四万多港币。
薛父薛母考虑到儿子还在上高中,所戴腕表不宜太张扬,就选了款式简洁大方,又合他心意的,权当是让他戴着玩儿。
“少爷,结膜炎还没好啊?”
坐在副驾驶座的保镖扭过头,看着薛瞻摆弄眼前墨镜的不自然样子。
“不然呢?”薛瞻将茶色墨镜往前推了推,露出那双依旧有些泛红的眼睛,抬眉冷嗤,“戴这玩意儿,就为了装酷?”
薛瞻最讨厌眼前视线被遮挡的感觉,可自从前两天得了急性结膜炎以来,偏又不得不戴着墨镜出门,可谓是忍得难受。
保镖很快噤了声,却又听到自家少爷笑着道:“这也挺好的。”
“刚好不用参加补课了。”薛瞻眯起眼睛,悠然自得,“非要提前两周开学,一周补课,一周军训,谁受得了?”
急性结膜炎受不了用眼过度,理由冠冕堂皇,也算无可挑剔。
“宁远中学确实要求高,这也是为了提高学生的成绩。”保镖轻声安抚。
“提高成绩?”薛瞻静默两秒,而后自嘲道,“也难为老爸老妈把我硬塞进一班。”
“也不能这么说。”保镖笑笑,“宁远中学都是按成绩分班,你是凭实力进的。”
“是是是,分一班,但是全班倒数第一,随便喽。”薛瞻伸了伸双臂,脑袋枕在撑高的右臂上,闭上眼眸养神。
保镖知道薛瞻对学习的事一向都是兴趣乏乏,就此闭口不谈。
过了一阵,看着窗外又下起小雨来,保镖坐直身体,下意识就去找伞,可车内专门为伞预留的位置里,却不见其踪,于是歉意深沉道:“少爷,实在抱歉,伞可能是落在那家花店,忘了拿了。”
“真是奇了怪了,我明明把伞放在门口,就是怕落下,想显眼点。”保镖挠了挠头。
薛瞻瞥了他一眼,这一回倒是难得的耐心:“怕什么就来什么,不还是忘拿了?”
“可我记得出门时没看到伞……”保镖懊恼。
怕薛瞻不悦,下一秒,保镖迅速给出解决方案:“等把你送回家后,我就回去找伞。”
如果今天用的是其他普通雨伞,保镖压根不会看得那么重,可偏偏是车上配的那把,找不回来,他总觉得无法交代。
“嗯。”薛瞻慵懒地应了一声,不久后却又抬了抬手,“不用了。”
“什么?”保镖不太明白。
“花店不远,我明天自己去拿就好了。”薛瞻定声说道。
不远吗?
保镖侧身望了眼已经开车快半个小时的司机,又望望后排正将花抱起的薛瞻。
他仔细观察着薛瞻怀里的那束薄荷,蓝星花微开,青红的树莓掩在一簇簇墨绿色薄荷叶下,呈现出的恬淡沉静,实在与薛瞻本人的风格不太相衬。
“这玩意儿有那么好闻吗?”从没闻过薄荷的薛瞻抬了抬眉,捻起一片薄荷叶,低头闻了下,然后问道。
口中虽说着,他却不自觉地将整束薄荷都抱得更紧了,天蓝色的包装纸与刺绣衬衣上的蓝灰条纹依在一起,连领口都染上了薄荷香。
保镖又看他一眼,为着他的口是心非,有点想笑,却不敢表露,于是将眉拧起,故作沉思状。
“这家花店的花不好看吗?”薛瞻皱眉问道。
“好看。”保镖飞快回答,隐隐洞察某人的小心思后,便嘟囔了句,“不过这家花店的小老板更好看。”
薛瞻横了他一眼,抱着花的手松了松,只轻声道:“闭嘴。”
此时此刻,被议论的主人公还在抱着伞坐门口发呆。
店里监控并没有那么全方位,只安在靠近门口那处结账的地方,视线很局限。
这雨伞乍一看有点眼熟,像是豪车上配的。可它的主人却还是无从找起,许佳宁只能等那人自己主动找来。
而她目前最担忧的,却不是这把伞,而是迟迟不归的母亲。
花店里早就没了客人,只剩下许佳宁。
操作台、工作台、冰柜、圆桌、花架……连储物间都被她收拾好了,最后无事可干,题也没心思做,便一个人坐回门口的圆桌旁。
直到风铃声响起,门缓慢地开了条缝。
许佳宁打起精神,站起身,看清进来的人后,终于松了口气,像是重新找回主心骨:“妈,你总算回来了。”
段静秋的手很凉,许佳宁拉住时,被冰了个激灵,于是就双手覆上去暖着她,抬眸问道:“没出什么事吧?”
“我没事儿。”段静秋原地站了会儿,才松开女儿的手,将手提包放在桌上,坐下喝了口水,解释道,“是我去送钱时,陈叔的儿子突然犯病,就帮着把人送去医院了。”
“南星哥怎么样了?”许佳宁心里一紧。
段静秋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他的右腿情况。这两天下雨,疼得更厉害,吃止疼片都没用,疼到直撞墙。陈叔一个没留意,他就从床上跌了下去,好在发现及时,已经住院治疗了。”
多年以来,陈家一直对陈南星当年受伤的具体原因讳莫如深。
许佳宁只知道,陈南星刚巧就是在她出生那年出的事。
那时陈南星十五岁,在外地因为意外从高处坠落,造成脊髓损伤,伤势太重,右腿实在保不住,医生就在他大腿中上三分之一处进行了截肢。自那时起,残肢痛和幻肢痛,几乎无间断地折磨着他,他就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我去看看他吧。”许佳宁心情沉重道。
她与陈南星还算熟,小时候十天半月总能见他一次,后来学业繁忙了,他又不爱出门,才渐渐半年只见那么一两次。
在童年的记忆里,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陈南星的右腿。
陈南星拒绝安装假肢,坐在椅子上时,右腿的裤子只能空荡荡晃悠,和健康的左腿并列在一起,总有种怪异感。
许佳宁幼儿园时不懂事,还不知道失去右腿意味着什么,爱揪着他的空裤口玩儿。后来慢慢懂得了健康与生命的重量,在陈家看到陈南星时,不自觉就与他拉开了距离,眼神也复杂起来,多了惋惜与同情。
“先别去了。”段静秋摇头,“他情绪不太好,这几天住院不想见人。再说了,你也快开学补课了。”
“那南星哥什么时候出院?”许佳宁追问道。
“应该要到月底了。”段静秋算了算日子,一边照料着花草,一边道,“情况好的话,你军训前的那个周末,他差不多就能出院。”
“好。”许佳宁默默记下时间,帮母亲一起给店里的花添水,“那到时候我们去看他。”
“佳宁,最后再检查下窗户。”段静秋说着,将许佳宁的外套从简易衣帽架上取了下来,等许佳宁关好窗,就披在她的身上。
许佳宁穿好衣服,顺手拎了袋垃圾,临出门时,忽然想起什么,对着那把无主的黑色雨伞拍了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