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薄荷

是燥热的残夏。

窗户全都大开着,班里后黑板旁的那台旧空调,降温效果极差,还不如头顶的六个风扇齐开立竿见影。

于是“吱呀吱呀”声,和着窗外树上的鸟鸣,同班里的喧闹人声汇在一起,伴着笔盖敲击在桌面的“嗒嗒”。

而许佳宁正望着薛瞻的眼睛。

那是一双森冷的丹凤眼,眼尾上扬,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翘起,眼波流转间,显得贵气高傲,又疏离神秘。

而此刻,他的笑冲散了那份长相自带的冷峻,眼神清澈而柔软,任谁看了可能都无法对他冷脸。

但或许正是因为前两次见面时,有墨镜遮挡,他们说话才那么自然随意。

如今直面他,许佳宁心中倒是突然多了几分陌生。

“我本来就没打算收你作业……”她低声答了句,就匆匆转身,往班门口走去。

“哦。”

见她走了,薛瞻重新趴在了桌上,将双臂懒洋洋地搭在桌面上。

张扬原以为薛瞻会继续睡觉,可预备铃打过后,薛瞻竟坐了起来,手里攥着笔,还翻出了数学必修一,破天荒看起书来。

太阳难道打西边出来了?

与此同时,抱着卷子出门去老师办公室交作业的许佳宁,又将卷子抱了回来。

杨雪青跟着也走进教室,一边让小组长分发各组的卷子,一边解释着:“这次作业我就不改了,同桌交换,我来念答案。”

杨雪青扫视教室一圈,不知是夏天的闷热本就容易滋生倦意,还是这几天学生们没习惯早起,班上哈欠连天。

“大清早就这么困吗?”杨雪青问。

“杨老师,昨晚做卷子做的。”张扬立刻就在倒数第二排半开玩笑地接了话。

周围顿时响起哄笑。

张扬成绩下游,但性格活泼讨喜,在班上是活宝一般的存在。

杨雪青单冲着他能活跃班里气氛这一点,也就不同他多计较。

“真没看出来张扬做卷子这么认真啊。”杨雪青走下讲台,在最近处的许佳宁课桌旁停下,在视线范围之内,她终于瞥见最角落处多了一个薛瞻,跟着轻笑道,“今天薛瞻来了?”

“班里其他同学互相都认识了。薛瞻,上来做个自我介绍?”杨雪青看向众人,“刚好大家犯困,讲几句话给大家醒醒神。”

许佳宁听了班主任的话,觉得有趣。

被班主任寄予此等“厚望”的薛瞻,此刻倒像是一株可以使人清醒的薄荷。

薛瞻也没推拒,直接起身走上了讲台。

杨雪青看他眼神在找着什么,就将手里的粉笔递给他,而他眼疾手快,倒是直接从粉笔槽里捡了一根。

他抬手写下两个字,动作行云流水。

许佳宁看着黑板上的“薛瞻”,才知道他写得出一手漂亮的行楷。

和他的人一样,肆意洒脱。

和她一样惊讶的,还有班里的其他人,包括杨雪青。

同龄人大多只会把字写得端正,以求取考试时的卷面分,没特意练过,应该写不出这种既有行楷之型,又有自家之风的一手好字。

“可以呀。”杨雪青赞叹道,“不过薛瞻,你的数学成绩如果能像字一样漂亮,那更好。”

后一句像是一句不经意的调侃。

但许佳宁其实明白,杨雪青是有意这么感慨。

她隐约记得薛瞻中考各科的成绩,在总分班里倒数第一的情况下,薛瞻的数学极度偏科,成绩最差,差点没有及格。

安排好的一周补课,薛瞻前四天都没参加,无形中又落下了进度,班主任当然会急。

然而这样当众被说,多少都会有伤面子,许佳宁不由看向薛瞻,不知道他会做何反应。

面对调侃,台上的薛瞻面色不改,只懊恼着道:“杨老师,数学可比练字难太多了。”

杨雪青笑了笑,没再说话。

薛瞻接着道:“大家好,我叫薛瞻。前几天身体不舒服,没有过来补课,和大家还都不熟,但我很高兴能和在座的所有人待在一个班,还有杨老师。”

他口中说着杨老师,可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悄悄落在杨雪青旁边的许佳宁身上。许佳宁瞧见了,倒是微一触碰就低下头,用手托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班里的同学因薛瞻的话而鼓起掌。谁都喜欢散发热情的人,年轻的学生们尤为如此。

“行了,下去吧。我们开始讲卷子。”杨雪青用眼神示意他。

班里方才响起的掌声还未彻底停歇,走下讲台的薛瞻大胆地讨要起“特权”:“杨老师,我没卷子,能找人借我一张吗?”

“给你。”杨雪青随手就把备用的一张空白卷子塞给他。

“空白的我跟不上啊。”薛瞻又有意见,“还有别的吗?”

杨雪青扫了一眼,只见全班都是两两坐在一起,只有许佳宁的同桌,也就是数学课代表今天上午请了假。

“那就拿上笔暂时坐到许佳宁旁边吧。”杨雪青指了指,“你们俩看一张卷子。”

“好嘞。”薛瞻轻快地应了声。

一分钟后,薛瞻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坐到了许佳宁右边的座位上。

讲台上杨雪青正要求全班交换卷子。

怕薛瞻看不清,许佳宁主动把卷子往右放。

薛瞻的指尖按在卷子上,却突然把卷子抽走了。

“你干嘛?”许佳宁小声问道。

“没听老师刚才说嘛,让交换改卷。”薛瞻答。

许佳宁望了他一眼,实在没明白他的脑回路:“你又没卷子……”

本来就是两个人看一张卷子,还交换个什么劲儿?

薛瞻却透着一股执拗,硬是要帮她改,忽觉手上一空,过来仓促,没有拿红笔,他就朝着许佳宁摊开了手心,抬抬眉,轻声请求:“能借我根红笔吗?同桌。”

他叫得那么自然,让许佳宁都快忘了,他们不过是临时坐在一起。

许佳宁最终无奈地把自己的红笔递了过去,安静地看着他改卷。

杨雪青依次念出答案,薛瞻手中的红笔在卷子上沙沙作响,从一端到另一端,笔尖全是相同的弧度。

几分钟就改完了,全是选择题,但难度参差不齐。

薛瞻停笔,将卷子重往左挪时,杨雪青开始统计正确率。

最终题全对的,只有许佳宁。

“最后三道题还是很有难度的,等会儿我仔细讲。”杨雪青道,“许佳宁,你过会儿也讲讲你的做题思路。”

许佳宁点了点头。

她始终坐得很直,上数学课时大脑总能特别清醒,出于对数学的喜欢,她甚至会有点兴奋开心。

而一切夸奖,她都习以为常,经历了将近十年的类似的事,心情上自然没什么波动。

如果硬要细究什么特殊的牵动,那便是她卷子上新添的薛瞻红笔批改的痕迹,就在她随手写出的每道题的演算过程旁。

是一整面的流畅的对勾,弧度有股说不出的丝滑,简直像教龄十年的老师批改的。

许佳宁的思维很活跃,一边听讲,一边还能有些余力顺便观察着薛瞻的听课进度。

抬眼望去,薛瞻正在拿着新本子认真记笔记,字写得又快又好,一排排数学公式在纸上跳跃着,成型后却又那么一目了然,整齐到如同印刷的字体,但有着笔锋,潇洒利落。

许佳宁一时好想问问薛瞻,字到底是在哪儿练的……

她也能写出娟秀的楷体,没那么多棱角,相对圆润工整,在作文格子里最是醒目,倍受语文老师的好评。

但她自己却觉得这失了个人特色,只能算应试字体,平时日常生活中写着就少了她想要的感觉。

为了照顾到班上的每一个人,班主任讲起题来非常细致。

第一节数学课很快就结束了,可卷子只讲到三分之二,只好留到下午班会前的那节课继续讲。

下节课上语文,语文老师一向踩点到,同学们也就有了个相对充裕的课间。

许佳宁又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薛瞻,发觉他还沉浸在记数学笔记中,也就没忍心开口赶他走。

而是从书包里翻出语文必修一,还有老师特意让准备的文言文笔记本。

无聊之下,她又拿出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在桌面摊开。

“许佳宁,这道题我没听懂,你能再给我讲一遍吗?”薛瞻突然凑到她那边,低声问她。

从上学开始,许佳宁就受不了这种渴望知识的真诚眼神,于是合上小说,立刻扯过一张草稿纸,就开始给他讲题。

“同桌”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汇。

无需任何理由,就可以这么坐在一起,肩并着肩。

哪怕它是临时的。

许佳宁讲题时有种化繁为简的能力,再枯燥的数学题好像也能抽丝剥茧,找出一条清晰的思路,顺着思路展开。

薛瞻正认真听着,旁边突然多了一个人,映下一片阴影。

“你谁啊?”

薛瞻开口就带着被打扰的不爽,冷冷望着面前那个陌生的男生。

许佳宁在旁尴尬地介绍:“那个……薛瞻,这是我同桌,南枫。”

她话音一落,薛瞻便将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全都咽了下去,看了南枫一眼后,踌躇片刻,才慢慢站起身,不情不愿地拿着纸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在为期四天的相处中,许佳宁对南枫的印象,就是很要强,学习很刻苦,但身体高瘦单薄,还患有哮喘。

今天上午请假,就是因为南枫的妈妈给南枫挂了专家号,要去医院看呼吸内科。

但许佳宁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出于对同学的关心,许佳宁问了句:“你好点了吗?这么着急就回来。”

“医院没去成。但我本来就好的差不多了。”南枫侧过头,说起话来,仿佛理所应当,“总不能你们都在学习,我一个人落下吧。”

“哦。”许佳宁看出他对功课紧张在意的样子,没再说话。

然而片刻后,南枫又开了口,这一次是对准了她。

“许佳宁,你也不用这么懈怠吧?就差二十多分而已,小心我超过你。”

正在捧着小说《倾城之恋》开始看的许佳宁,抬起了头,眼神无比茫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