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有情无情

“哟,严子霁,又来闲逛呢?”

程阎手一伸,便搭在了江绪肩上,懒懒散散对着窗外人摆摆手:“要一起进来听吗?”

严绥没理他,眼神始终落在江绪面上——深沉的,少了平日里一贯的笑,隔了会才轻飘飘道:“不了。”

而江绪只觉着尴尬,这话如何听都是在往严绥心里戳,偏生又没法子圆过去,更何况前两日他才伤了严绥的心,如今再被撞上这一出——

岂不是死到临头,再无翻身之地?

他急得就差没翻窗出去拉着严绥解释,又不知怎的,脚上好似灌了铅,半步都挪不动,断山河冰凉的剑身贴在手腕上,江绪想的却是那晚被严绥攥着手腕扯过去时,对方眼里迷离却很亮眼的光。

可如今严绥只是沉默着盯着他,一对幽深的瞳内情绪翻涌,全是江绪看不懂却莫名鼻子一酸的情绪。

错了,他茫然想,不该是这样的,我并非……那种意思。

堂前传来简阳子的咳嗽声,有些做作,停顿两声后卷着书敲了敲案几,中气十足地冲着窗边喊了句:“不想上课就滚出去!”

程阎被吓得一哆嗦,飞快松了手重新坐直,江绪却恍若未闻,只是跟严绥对视着,有些尴尬,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总不能把程阎讲的话原原本本再给严绥说一次,江绪绞尽脑汁,最后也只是动了动唇,微不可查地唤了句“师兄”。

“江绪!”简阳子的嗓门险些将梁上的灰都震下来,“外面有什么好看的,要不要严绥进来陪你?”

严绥脸上闪过几乎看不清的笑意,最后又归于平静,他对着江绪微微颔首,温声道:“先听课罢。”

江绪本能点头,又在回神后飞快摇头,将将启唇要说些什么,却见严绥抬指抵在唇边,对他微微摇头。

“绪绪,听话,”他嘴角含笑,将声音压得极低,“简阳子师叔祖难得上一回课,可得好好听着,对你大有裨益。”

那你呢?江绪用眼神问他,你要去何处?

“放心,”严绥这回的笑终于明显了点,“我不下山。”

啪!

书卷重重地擦着江绪面前寸许飞出窗外,最后被严绥稳稳抓在手里,简阳子重重哼了声,指着严绥的鼻子骂道:“还在这影响你师弟,是不是没事做?没事做就给我去观剑崖上面壁到这堂课结束!”

这回江绪倒是听话了,唰地转头对简阳子眨了眨眼,诚恳道歉:“不关师兄的事,是江绪顽劣,还是罚我吧。”

堂内倏然安静了瞬,江绪等了会,没听见简阳子说什么,反倒是严绥从窗外伸进手,将书端正地摆在他面前,又抱拳对简阳子一揖,温声道:“那弟子便先走了,师弟心性纯良,师叔祖莫要吓唬他了。”

“嗤,”身后传来程阎闷闷的笑,“还挺管用,简阳子长老这招可真真是打在命穴上了。”

江绪只觉得众人的目光都汇到了这边,脸一热又去寻严绥的身影,却见对方直身后根本没瞧自己一眼,往后退了两步便旋身离开了。

只余下江绪盯着窗外看了好一会,才失落地收回眼,听得程阎压低了嗓半真半假地安慰他:“严子霁这人虽然斤斤计较,但你不一样,嗳,江师弟,放宽心,不喜欢就不喜欢嘛!反正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也不差你这一个!”

结果就被江绪反手将书扣到了头上,他哎哟了声,只见江绪抿着唇转头瞪了自己一眼,意味不言而喻。

凶倒是凶得很,也不知严子霁平日里教的都是什么。

“总之,程师兄以后还是莫要胡说了,”江绪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太清,“我对师兄并无慕艾之情,师兄便只是师兄。”

“知道了,知道了,”程阎嗯嗯啊啊地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江师弟也莫要多想,严子霁精得很,哪里会因为这点事就生气。”

别说严绥了,连我都不信这话,他埋首困倦地闭上眼,识相地闭了嘴。

再多说几句,不就是等着严绥再来找自己麻烦么!

……

最后勉强挨到钟声响起,江绪也没觉着自己听进去多少,满脑子都是严绥翩然而去的身影,简阳子甫一离开,他便飞快站起身要往外走,又蓦地顿在原地。

他这才惊觉自己甚至不知严绥去了何处。

“雅!”程阎大大咧咧的嗓音自一旁飘过,“长老们这几日都在忙着挑去论道大会的人选,想来你等会就不必去药堂了吧?”

江绪循声望去,只见雅咬着发带,斜眼睨了眼程阎,含糊不清道:“怎么,又想同我切磋?”

“选拔会还不够打?”程阎没好气地吁了声,“如此大好春光,自然是该去喝两杯,江师弟!”

他侧身对着江绪招手,朗声问他:“可要一起来?昨日才跟你师兄掘出来的桃酒,正是最好的时候。”

江绪心念一转,对着他腼腆一笑,摇了摇头:“就不叨扰程师兄同雅师姐了,我想去选拔会看看。”

既是与不久后的论道大会有关,想来严绥也大概会在那处。

毕竟此等盛事,他必然会作为无极宗首徒参与,江绪想,指不定现在就在替师尊跟长老们选拔弟子。

程阎也不再劝他,难得爽快地冲他摆手道别:“那你便去看看吧,还挺好玩的。”

“好,”江绪虽觉得稀奇,但还是对他真心笑了笑,“那我便走了,改日见。”

结果到了无极殿前的擂台时没见着严绥,反倒是台上的身影十分熟悉,江绪脚下一顿,停在了不远不近的地方,微仰着头安静观察着台上的局势,其中一人穿着白色袍子,手中结印捏诀,地上便轰然崩裂出道长缝,溅起无数乱石,朝着另一人飞去。

可不正是那高航。

江绪死死盯着他纷飞的身影,试图找出点什么——块状的,晶莹剔透的,但高航只是从袖中掏出无数符咒,手印翻飞间落下数道不同的咒术,唯独没有燃火诀。

倒是谨慎,江绪微微眯着眼观望了会便转身离开,台上胜负早便分了个明晓,高航此人修为算得上深厚,想赢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反正我也不是来看擂的,江绪心道,我巴不得高航手一滑脚一崴,赶紧落了下风。

咚——

钟声沉沉响起,江绪顿了顿,不出意外地听见长老宣判道:“甲组三轮,高航胜!”

“唉,”江绪惋惜地叹了口气,嘟囔道,“没意思。”

他又跑回了琼霄峰,叮铃当啷地奔过铁锁桥,遥遥地便见着桃花开了半树,严绥着了身水青色长衫盘腿于树下,敛着眉眼神情淡漠,春光艳艳,他肩上落了点花瓣,江绪不由放缓了脚步,只觉得严绥此刻更像是被供在殿里的祖师像。

应当供奉以香烛烟火,而不是睁眼看看自己,或是对着谁笑一笑。

这才是无情道修者真正的样子。

他脚下往后退了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却见得严绥在渐渐变弱的丁零当啷声中睁眼,精确捉到了自己的身影,眼中晃开一片温煦笑意。

“绪绪,”他站起身,桃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今日学得如何?”

“啊,”江绪讷讷地眨眼,有些失神,“学了御风诀。”

“简阳子师叔祖的咒术已近大成,”严绥温和地对他招手,“若非年岁已高,他应是千百年来第一位证道之人,绪绪可是学会了?”

江绪没有应他,抬手捏了个诀,便有风自山林尽头席卷而来,卷散了桃花轻雾,严绥的袍角在身后高高扬起,江绪终于能看清他的神情——

平静的,温和的,同任何时候一般察觉不出任何特殊之处。

似乎不需要再同他解释什么了。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默然道:“方才我同程师兄说的话,并非那般意思。”

严绥顿了顿,才神色自然道:“知道了,绪绪,你过来。”

江绪这才将自己从桥上挪了下去,严绥三两步行至他身侧,微微俯下身,与他挨得极近。

“那绪绪究竟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

他每个字都轻飘飘的,却随着温热吐息一下下砸在江绪心头,他仰头欲躲,却被一掌桎梏住后颈,避无可避地跟严绥对视着。

砰,砰砰。

长风模糊了檐角清脆的铃声,江绪咽了咽干涩的嗓,终于从唇齿间挤出声模糊的:“……喜欢。”

严绥眼神一深,某个瞬间他嘴角微动,似是要说什么,又似是要凑得更近些,好听清江绪说的究竟是不是“喜欢”。

“我自是喜欢师兄的,”江绪闭了闭眼,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抓住了剑,“从小便是师兄带着我,师兄于我,便如同师尊般,是最亲近不过的……家人。”

最后一词吐得重而清晰,江绪眼睫颤了颤,感觉到严绥按着自己后颈的手重重一掐,又倏然放开。

“是么。”

他试探睁开眼,恰好看见严绥往后退了两步,笑容温煦眼神幽深,淡声道:“那便再好不过了。”

“师兄。”

江绪下意识地唤了声,又在严绥愈发和煦的神情中闭了嘴,怯怯地往他身前蹭了点。

“师弟今日学得不错,”严绥再往后退了步,他便识相地站住不动了,“但还需勤加练习,若有不懂的,我与师尊定然会——”

最后那词被他念得意味深长:“多加关照。”

……

明月高悬,江绪晃晃然四顾,只听得水声叮咚,竹林掩映间透出点皎洁清光,他藏在丛绿之中,只能依稀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

恍惚的,身体根本不能控制,只能慢吞吞地往前挪去,他知道这是何处——琼霄峰上有一处灵泉,藏在山腰处,小时他贪玩迷路,连累得严绥来找他时也迷失了方向,最后竟寻得了此意外之地,也仅有他二人知晓此处。

可为何会梦到?

江绪只能被迫往前走去,水声潺潺地盖过了枝叶沙沙声,遥遥地,他竟听见了轻灵的女子笑声。

微弱的不妙之感渐从心底浮起,琼霄峰上哪来的女子?他想尽办法要让自己停下,偏偏脚下一拐,视线中便出现了波光粼粼的泉面——

严绥背对着他,长衫湿了大半,却另有个雪肤花容的女子搭着严绥的肩,葱白指尖染了朱红丹蔻,半遮半掩露出只妩媚杏眼,正吃吃笑着望向他。

“郎君——”

“?!”

江绪猝然从床上坐起,胸口蔓延开一片锐痛,香球摇摇晃晃地悬在床顶,他喘着气往向窗外,只见得一片漆黑。

一个梦,他怔然碰了碰胸口,翻身下了床,冰凉寒意顺着脚底攀进心头,不安感仍在不断扩大。

为何会做这般荒谬的梦?

他愣愣地站了会,鬼使神差地穿了鞋推门而出,之间庭内洒满清晖,远处山林寂静无声,只有桃树沙沙地想着,落下无数纷飞花瓣。

“定是这两日听得雅师姐与程师兄的话太多,”江绪呢喃着,却只觉得更加慌乱,“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简直荒唐到家了。”

那可是严绥,严绥怎么可能……会懂情爱?

以他如今修为,早该是道心至坚了!

可江绪还是晃晃悠悠地朝山下行去,脚步愈来愈快,外袍被枝叶划破了口,也不知跑了多久,才在潺潺水声中停了下来,张着嘴无声喘气,努力侧耳分辨着四周的声音。

哪有什么女子的笑!

他先是松了口气,刚想骂自己脑子有病,却听得些水流滴答声,似是从肌肤上滑落,又似是……

有人踏入了水中。

轻灵笑声划破寂静夜色,江绪脑中一空,刹那间心神俱颤,若是能站到泉边,他定然能瞧见自己惨白至极的脸色和剧烈颤抖的手指。

我该回去,他恍然间如此想道,却悄然抬手,拨开了藏住那片灵泉的繁茂枝叶——

清亮月色与粼粼波光中站着两人,严绥的神情被一道窈窕身影挡了个干净,江绪只能看见一截熟悉的水青长衫,与泉边放着的惊梧。

他怔怔然松开手,无声地往后退去,脑中只剩那相拥的两道身影,还有一截细瘦的腰肢。

清丽窈窕,盈盈一握。

江绪想,当真是我见犹怜。

岁迟

是谁爽了?是我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