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走出你的时间

两个人一直在酒店房间里呆到了第二天傍晚。

直到前台第三次打电话来询问是否需要退房时,两人才重新穿好衣服下了楼。

秋日赤红的余晖洒遍江城的每一寸土地。

酒店附近五百米就是一个市政公园,宋思衡走在前面,杨晓北跟在他身后。

工作日公园里空无一人,步道上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我接下来的训练可能会很紧张。”杨晓北先开了口,“离年底的全国星河杯只有两个月了。”

“嗯。”

“前两天比完赛的时候,教练跟我说,我还需要降低体脂增肌。这样才有可能把成绩再提高。最好是能恢复成十五岁的时候那种体型。”

宋思衡回头看他:“你觉得难吗?”

“难。”杨晓北点头,然后看向树梢若隐若现的夕阳,“但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办法了。”

宋思衡停下脚步,找了张长椅坐下:“我出国留学之前,身边也都是天才少年。”

杨晓北跟着坐在他身边:“什么意思?”

宋思衡没有解释,而是接着往下说:“天才总是很多的,比我们想象得都多。上次发布会你见到的那个靳书明,念高中的时候几乎把所有竞赛金牌都拿遍了。”

“我身边的那些天才,后来大部分出路都不同,有的像靳书明那样,一直钻研前沿科技,也有人选择去了高校教书育人,还有人像我一样出来创业。还有很多人可能就定居在某个城市,结婚生子过着普通的生活。”宋思衡微微仰起了头,露出了脖颈的线条,然后转头看向杨晓北。

“你是想跟我说,赢的方式有很多种吗?”杨晓北侧过头跟他对视。

“不是。”宋思衡摇了摇头,“我是想说,天才也不一定非要赢。”

粉紫色的晚霞映照在杨晓北的瞳孔里,他大约许久没有说话。

“对了。”宋思衡忽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然后转头问他,“你为什么偷拍我?”

“什么啊?!”杨晓北闻言一怔,“你别造谣啊!”

“如果——”宋思衡笑弯了眼角,提醒他。

这么久以来,杨晓北居然第一次红了耳朵根。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去宿舍乱翻我东西!”

“如果什么?”宋思衡追问,“你为什么在照片上写这两个字?”

杨晓北靠在椅背上,耳根的淡红色还未褪去。他深呼吸了好几下,然后才低声开口:“只是我那时候觉得,如果我还是那个泳池天才,或许早就可以跟你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宋思衡闻言大笑了两声:“名正言顺?我居然能从你这个混球嘴里听到这个词,我没听错吧?!”

“烦死了,别问我啦!”杨晓北挠了挠脑袋,避开了他的视线。

“但是现在也没什么不好,不是么?”宋思衡止住了笑声,继续望向他。

“我只是觉得如果还有天赋,至少可以早点向你多走两步。”杨晓北难得正经。

“地球是圆的。”宋思衡抬手摸了下他的耳廓,“你早走晚走,只要我也一直向你走,我们就会相遇的。”

夕阳彻底落入了地平线,公园寂静无声。

“走吧。”宋思衡从长椅上起了身,“不早了,我明天还要去公司。”

两个人并肩走出了公园,宋思衡找到了自己泊好的车,转身往车里走去。

杨晓北却忽然在身后叫住了他:“宋思衡。”

“怎么了?”宋思衡车门未关,探出脑袋来看向他。

“找个周末去游泳馆吧!我还欠你一节课!”杨晓北说。

“行。”

-

重阳节已过,很快到了霜降。十月上旬江城还偶尔有些闷热,一到下旬,秋日的寒气就浩浩荡荡地席卷而来。

因为杨晓北的手术,伏雪华倒和宋思衡一直保持着联系。

而这一次伏雪华难得来了个电话,说是想喊宋思衡回家吃顿饭。宋思衡问她还约了谁,她说李恪。

白天在公司里,李恪并没有跟宋思衡提起这件事。直到两人一起踏入了花园老宅时,李恪才朝他点了点头:“其实白天我没想要过来。”

宋思衡嗯了一声,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背:“进去吧。”

偌大的花园别墅,只剩下了伏雪华和秋姨两个人住着,显得空荡冷清了不少。

客厅的吊灯开着,暖黄的光线洒满了餐桌。

秋姨做了五六个菜,锅里还炖着鱼汤。她见李恪和宋思衡进了门,露出了笑容:“家里难得来这么多人,你们快坐。”

伏雪华听见了声音,从二楼缓缓下了楼。宋思衡抬头一看,她肩上披着一件羊绒披肩。

“降温了,可以早点把暖气打开了。”宋思衡说。

“这才十月末。早早地开了暖气,后面的冬天还怎么熬呢。”伏雪华摇了摇头,落了座。

似乎是察觉到气氛有些冷清,她起身又开了两盏灯。客厅被照得更明亮。

三个人分别坐在三个侧边。

伏雪华见菜已备好,就招呼他们可以动筷了。

“其实今天喊你们回来,是想说两件事。”伏雪华把羊毛披肩摘下,挂到了椅背上。

两人同时抬起头来:“什么事?”

“第一件事,宋平被革职了。”

“怎么会......”李恪有些茫然。

“宋钦没有办法扳倒他,我有。”伏雪华没有多解释,低头喝了一口汤,继续说,“第二件事是,再过两个月,我就要启程去欧洲了。”

“去欧洲?”宋思衡问。

“嗯。院里有个海外交流计划,我自荐了。”伏雪华回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楼梯,“在这里住着有点冷,想换个环境。”

“好。”宋思衡回答得很果断,“如果钱不够了跟我说。”

“你妈妈这么多年这点积蓄还是有的。”伏雪华笑了笑,“好了,吃饭吧。”

一餐饭吃完,院子里的树被风吹过,几片叶子随风飘落。

三个人正相顾无言,李恪忽然从餐椅上起了身,拿起了自己放在一旁的公文包。

“阿姨。”他手里拿着一摞东西,“我思考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些东西放回老宅。”

伏雪华倏地抬头看他:“这是?”

李恪深呼吸后回答:“宋钦的遗物。”

一盒眼镜盒,和两个日记本。最下面那本墨绿色的本子,纸页都起了毛边,像是被翻阅过很多次。

伏雪华接过那个纸盒子,一时没有说话。宋钦去世的时候,她知道他留下了这一盒东西,也知道在李恪那里存放着。但是伏雪华没有开口要回来。

如今李恪却主动把东西送回。她有些意外。

“怎么忽然把这些拿来了。”伏雪华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日记本的封面。

“就是觉得,不能再放在我那里了。”李恪说完,很快转过了头,“谢谢您的款待,我的事也办完了,我就不打扰了。”

他朝伏雪华微微颔首鞠了个躬,转身就准备离开。

宋思衡连忙跟上,转头跟伏雪华用口型说了句“我送送他。”

两人走到了门外,秋风乍起。李恪站在风里,身后老宅的门被关上。

“起风了,上车吗?”宋思衡问。

“不用了。”李恪站在原地,回望了一眼老宅的大门。

原本一楼客厅的窗户还透着一点灯光,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盏灯光也关闭了。紧接着,二楼主卧的灯光缓缓亮起。

两人站在门前的大树下,树影婆娑。

“怎么把日记本还回来?”宋思衡先开口问。

李恪背靠着树干,沉默了半分钟。

“其实我一直没有想通,思衡。”他开口说。

“什么?”宋思衡有些意外。

“我知道自己应该走出来了,但是我没有。”李恪声音很轻,混着微风带着寒意,“我以为能做到的。”

宋思衡想起了什么,侧过脸问他:“所以你去找许沛是为了......”

“一开始我还只是偶尔走神,会想起他以前的样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人就总是忽然出现在我眼前,我怎么甩都甩不掉他的影子。我的呼吸开始不受控制,做梦也会梦到他。”

闻言,宋思衡微叹了一口气。

“我总是看到他在大雪里朝我伸出手。”李恪摇了摇头,“我明明知道那不是真的,但是我就是看见了。”

“后来我知道了,我出现了幻觉。”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我的神经反射已经不受我自己的控制。我想到你给了我许沛的电话,我就去找他求救。”

“但是我还是一直在想,如果我那天没有去明安医院,没有去逼问他那一句。会不会他最后的结局也不会是这样。”李恪偏过头去,不让宋思衡看到他的表情。

“我甚至在想,如果当初杨晓北那件事,我能早点找到线索,他被关进去了,是不是也不至于让他走上这条路。”

“我每天都会翻他留下的那本日记。我想了无数种可能,好像我每一步路都走错了。”

“我恨我自己的软弱,恨我的无能。”李恪说着声音有些颤抖。

话音刚落,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失控:“......抱歉,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宋思衡摇头:“他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是,理智上我也这么劝我自己的。所以我去了许沛的心理诊所。”李恪的喉结滚动了下,才继续发出声音。

“他跟我说,先从第一步做起,晚上尽量不要想关于他的事。这会给自己不好的心理暗示,一旦这个人入了梦,就更难忘记了。”

“所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宋思衡问。

“或许好了些,或许没有。我不知道。”李恪垂下了头,“至少我在工作的时候可以短暂地逃避这件事。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这本日记就像是我的过敏原,我控制不了自己去翻看它,但是每次一翻,我又会梦到他。”李恪努力平复自己的语调。

“许沛说缓解症状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过敏原。”

身后的大树飘落下两片树叶,半青半黄,摇摇晃晃落到了李恪的脚边。

“我想我应该救自己一次。”李恪说。

“或许我还会一直痛苦,但是今天......我想把这本日记本还回去。”

宋思衡站在他身侧,许久没有说话,直到第三片落叶落了地。清脆的声响像是钢笔划下了一个句点。

“走吗?”宋思衡问。

“走吧。”李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