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深山晨间总是多雾。

乔溪一早就醒了过来，屋子里灰蒙蒙的，说不上昏暗，却是模糊地让人心慌。

她重新收拾了一遍行李，藏有照片的红围巾被她拿出来，又收回去，最终乔溪用厚厚的毛衣盖在了红围巾上，才算告一段落。

桌上的温水早就没了热气，反倒带着一丝凉。

乔溪将那杯山泉水一饮而尽，耳中却是时刻关注着外间的动静。

山上早早就热闹起来了。

只不过乔溪一直没有出去。不出去，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房门叩响时，乔溪正盘腿坐在行李箱前。

那只白羽打底，翅膀下方藏有几缕蓝毛的小鸟跳着立在了乔溪的肩头。

乔溪转过头去，视线落在了紧闭的房门上。

又是两下响。

门被从外间缓缓推开，发出一道拉得极长的吱呀声响。

“阿爷。”乔溪低声道，她回过头去，不去看站在门口的人。

只是即便她不去看，那一股淡淡的草木味道却是十分霸道地侵占了她的鼻翼。

乔氓看着面前少女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光晕下，他的背微微有些佝偻。

乔溪是他手把手带大的孩子。

如今又怎么会看不出面前的人仍旧气着。

“山下不比山上。”乔氓往屋内走了两步，动作间，隐隐有天光越过他的肩膀洒在地上。

“这些年虽是我手把手教你的，可离了山上，总归有我照看不住的地方。”

乔溪睫毛轻颤，她想要回头去看乔氓，可肩膀连着脖子的地方像是僵化了，怎么也转不过头去。

“我年纪也大了，你也总要表现一二，以后我的这个位置，你才坐得稳。”

乔氓年轻时走南闯北，知晓乔家存在的人，无一不对他无比尊敬。

乔家主管山中事，山中之事，无论大小，乔家皆能说上一二。

乍一听，似是没什么不同。

但山中之事可不仅仅是寻常飞禽走兽，又或是绿树野花。

传言中的珍奇异兽居于山中，而山中的地脉走势，风水转移，乔家亦是可以掌管一二。

而身为乔家家主的乔氓，更是乔家人中的佼佼者。

然而，现在这位高居人上的老人，却是同寻常老人没什么不同，他看着面前的女孩，满脸都是对她即将远行的担忧。

“我从来……”乔溪转过身来，她看向面前的老人，有点委屈，“我从来不想接您的班，我……”

“乔溪。”乔氓少有这般郑重喊乔溪名字的时候。

乔溪想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她抬眸看向面前的老人，眼尾微微下垂。

“下山后，你将沈家的事要漂漂亮亮得办完，办妥。”乔氓的掌心有些粗粝，盖在乔溪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

“沈家这次的事儿，也就寻那些躲入山林的山兽难些，等你将那些山兽尽数安置好，乔家人也是时候重聚青山了。”

乔溪还想说什么，可乔氓却是不再给她开口的机会，而是手上微微发力，将人拽了起来。

乔溪站直了身子，心中微微泛酸。

从前自己站在阿爷面前，要仰头才能看到他青黑的胡茬，可现在，便是不仰头，也能看清那一双经风霜含世事的眼睛了。

“我知道了。”乔溪咽回了原本想说的话，“我会把沈家的事解决得漂漂亮亮，不叫阿爷您担心。”

乔氓拍了拍乔溪的手背，拉着她往屋外走去。

阖上的木门从内被推开。

院中等着的人俱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纷纷抬眼看了过来。

天尚未亮时，沈鹭便驱车往青山去。

他开了一辆明黄色的Urus，停在山脚乔家村村口时，车后带起了长长一道烟尘。

沈望月微微皱眉，只是那不满只藏于眼底，并未表露出来。

“爷爷。”沈鹭并未下车，只从车窗探出头去，“上车吧。”

沈望月拄着拐杖轻轻撞了撞地，发出几声沉闷地响。

“没个正行。”即便十分克制，沈望月的声音里还是难以掩盖那一分厌恶。

沈鹭的动作微顿，他微微挑起眉，看向面前的老人，咧嘴笑了一声。而后重新坐了回去，声音同样变得有些许冷淡。

“爷爷，我回头还有事。还请你老人家手脚麻利些。”

哪里像是祖孙两个，分明像是宿世的仇人。

乔二年立在屋檐下，视线落在沈鹭身上，面上有一分好奇。

那好奇在沈望月转身看向他时，适时地收回。

“二爷，那我就先往山上去了。”沈望月微微抬头，看向乔二年。“之后，还多麻烦二爷了。”

乔二年的目光落在了沈望月身上，内里带了两分探究。

片刻后，他笑了一声道，“沈叔这话生分了。”

寒暄之后，沈望月坐上了车后座。

沿着崎岖山路往上，两边树影绰绰。

“沈鹭。”沈望月看向窗外，食指微弯，在自己膝盖上叩了两叩。

沈鹭看着前方，好像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面前这条蜿蜒的山路上一样。

但沈望月知道，沈鹭在听着自己说话。

“山上住着的人，不是你我能够招惹的人。”沈望月咳了两声，“你平时在我们面前没个正行就算了，在外人面前，还是收敛些的好——”

沈望月身子猛然前俯，险些撞上驾驶座的椅背。

他弯腰猛烈咳嗽起来，片刻后，才喘过气来，伸出一根指头，不住地点着前方，“你……你疯了吗？！”

沈鹭没回头，依旧直直看着小路前方。

“爷爷，既然你觉得我叫沈家丢脸了，那该让堂弟陪你来走这一趟。”沈鹭动了动手腕，他微微挑眉，从后视镜看向沈望月。

“而不是该找我这个沈家边缘人，来跑这一趟。”

沈望月的胸膛上下起伏着。

他看着后视镜里沈鹭那双淡漠的眼睛，脸色由白转红，继而又变得苍白。

“你当我想吗！”沈望月几乎要将一口牙咬碎，他看着那个让他无比陌生，甚至心生骇意的孙子，一字一顿道，“我看你如今是中了邪！你当我为什么叫你来？”

“我请了多少先生回来？”沈望月握紧了拐杖，上下动了又动，“每一个，每一个都说你叫你哥哥的魂魄缠着了活不过三十！”

“乔老先生不一样，他……”

“够了。”沈鹭声音像是淬了冰，他打断了沈望月的话，车子重新动了起来，两边的风景开始往后闪去。

“爷爷。”沈鹭看着前方的路，眼尾有些泛红，“这种东西，你自己搞搞就算了，别搞到我头上来。”

车厢内安静下来。

只剩沈望月略有些沉重的喘息声。

一下。

一下。

又一下。

像是蒙了一层纱布的鼓，咚咚咚咚，落在人耳里，分外不适。

不知又开了多久。

藏于深林之间的那间大院渐渐露出全貌。

沈鹭看着围墙上方的红砖，低声道，“到了。”

沈望月推开车门走了出去，而后又重重阖上了车门，似乎这样，能让他心中的不满减少些。

沈鹭并不在乎。

他略微调整了一下椅背，好让他坐得更舒适些。

沈鹭捻了捻手中的香烟，淡淡的烟味在他指腹晕开。

从口袋了摸出打火机，按了两下，并没有火苗蹿出。

沈鹭看着面前银色的打火机愣了片刻，而后手腕轻动，将打火机随意扔到了一旁。

正当他想从车里再找到一个新的打火机时，却听到沈望月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乔老先生。”

沈鹭闻声抬头，透过半开的车窗望去。

一个长得十分白皙的女孩出现在他的面前。

面前的人头发被尽数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双眼睛没有半分遮挡，分外灵动。

一对弯眉似青山淡墨，浓重相宜。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那个女孩抬起眼皮，朝着自己看了过来。

沈鹭下意识去灭烟，可伸手捻到一半才恍然记起，自己并未点烟。

又是汽车的轰鸣声。

沈鹭从方才的游历中回过神来，向后看去，是李叔的车。

沈鹭垂下眼，笑了一声。

那笑声虽压抑着，却仍是在安静无比的山中无比惹耳。使得外面正说话的几人一同望了过来。

乔溪看向坐在车中，露出一张脸的男人，微微皱起眉。

面前的车子是张扬的明黄色，不该属于这人迹罕至的深山。

就好像坐在车里的男人，不该属于这里一样。

“阿爷……”乔溪凑到乔氓身旁，低声喊了他一声。

乔溪能够看出来的事情，乔氓自是一早就察觉到了。

“他是我不成器的小孙子。”沈望月侧开身，小声道，“同乔小姐年纪相仿，有他照顾着，也好叫乔小姐在山下的日子不那么无趣。”

“乔小姐如果和我这种老骨头待久了，怕是要无聊透顶。这才想着……”沈望月并未将自己的所求说出来，一副全心全意为乔溪打算的模样。

乔氓并未拆穿他，只伸手拍了拍乔溪的肩膀。

“去吧。”乔氓微微抬了抬下巴，“早些把事儿解决了，也好早些回来。”

后到的李叔已经走了过来，拿起了乔溪放在身旁的行李。

乔溪双眼微微下垂，她伸手握住了乔氓略有些粗糙的手。

从乔溪是个大孩子起，她便没有一日不想着下山去。

可现在，真到她能离开青山的时候了，乔溪心中却生出了不舍。

“阿爷……”

看着面前难得露出孩子娇态的乔溪，乔氓心头微软，他拍了拍乔溪的手背。

“好了，去吧。”乔氓看着面前的人，声音温和，“若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便给我传信。”

“别怕，放手去做。”

乔氓声音拉得微长，乔溪看向他。

“阿爷在这儿呢，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