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操。”不知过了多久，乔嘉泽才低声咒骂了一句，他摸出一沓抽纸，递给了乔溪，“没事吧？快擦擦。”

乔溪仍旧没有动。

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小溪？”乔嘉泽轻声喊道，他轻手轻脚，极为小心地替乔溪将脸上沾着的血污一点点擦掉，动作间，乔嘉泽回身看了一眼，仍旧活着，却是没了人样的平头男。“只能先把他送去妖异局了。”

乔溪嗯了一声。仍旧没动。

乔嘉泽将大团的纸扔到一旁，重新启动了车子。

车子调转车身，在黑夜中疾驰。

妖异局所处的地方，并不在渝城。或者说，妖异局所在之地不属于这世界上的任何一座城市。

两边的街景随着车子的奔驰变得模糊。

高楼绿树模糊成一团浓重的墨迹，两人耳边传来潺潺水声。

水声过后，那墨迹渐渐变淡，车子两边的风景重新清晰起来。

只是早就不是方才城市中的夜景。

两边高耸的绿树和艳丽的花朵纠缠在一起，像是一张浓墨重彩的画卷。

乔溪收回视线，终于开口道。

“妖异局将自己藏在画里，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妖异局。”见乔溪开始说话，乔嘉泽挤了挤眼睛，同她打趣道，“不是我诓你，如果你来我们妖异局，一定一年升三级，不出三年，肯定能叫最上面那人的位子给占……”

乔嘉泽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嗐了一声道，“我在这儿痴人说梦的，老爷子怎么可能让你来妖异局，毕竟下一任家主的位置已经把你的名字写好了。”

乔溪抬眸看了乔嘉泽一眼。

“妖异局也好，家主也罢。我一个都不想沾边。”

分明是没有什么起伏的语气。

可乔嘉泽却仍旧是听出了乔溪浓重的恨意。

他有些茫然，“小溪，你……”

可乔溪却是一副不想再多说什么的样子，她靠在靠背上，阖上了眼睛。

乔嘉泽看着乔溪的侧脸，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而后也不再作声，只是将车内的空调调得高了些，而后便是专心致志地看路。

若是按辈分算，乔溪应该算是自己的堂妹。

乔溪是他小叔乔四望的女儿。

而乔家人提起乔四望，无一不是那四个字。

——离经叛道。

像是乔家这种满是秘密的家族，少有乔家人会想要离开族人，独自入世。

多数乔家人要么想乔嘉泽这样，替妖异局办事，将世上那些不符常理的事情悄无声息地处理。

要么像是乔嘉泽二叔乔二年那样，替富豪改改风水，破破霉运，倒也是吃穿不愁。

不过乔四望从成年起，便想方设法地要脱离乔家的掌控独自一人离开。

那时候乔嘉泽还小，只隐约知道，乔四望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姑姑乔三姝。

乔嘉泽打出生起就没见到过自己这位姑姑。

听说是在一次赶龙入山时死了，他只在自家的老照片里见过乔三姝。

即便是黑白照，也不难看出乔三姝生得极美。

乔嘉泽断断续续地想着，时不时侧身看一眼像是睡着的乔溪。

乔溪的侧脸白皙安静。

乔嘉泽看着那侧脸，缓缓停下了车。

妖异局的大门上缠着藤蔓，他们到了。

小溪长得可真像姑姑。

在喊醒乔溪时，乔嘉泽忍不住想，果然俗话说侄女似姑没有说错。

“乔队，你回来了。”一个瘦弱的女孩跑了出来，“先前带回来的那些人都审过了，只是些普通混混，做过记录后交给那边……”

乔嘉泽推开了车门，“行了，那些人先不管了，去多找两个人，车里有个叫驳寄生了的人。”

女孩吓了一跳，忙点头转身准备进去喊人。

“等等。”乔嘉泽开口喊住了她，“赵析木，你带换洗衣服了吗？”

赵析木点了点头，眼中带了不解。

“去找一身干净的，小溪……”乔嘉泽转过身去，乔溪也从车里出来了，站在车身后，“就是这次来帮忙调查无心案的乔家人，她身上弄脏了，你带她去洗洗，换身干净的。”

赵析木了然，“好，我这就去。乔小姐，你等我两分钟。”

乔溪没做声，而是绕道后座，猛然拽开了车门。

后座上的平头男——姑且仍旧将他称作人。

虽然已经看不出人样，整个人的脑袋同驳的脑袋已经有四成像了。

黑色坚硬的独角。变得极为尖利而刺破嘴唇的牙齿，还有隐隐约约覆住了整个面庞的白色绒毛。

男人的眼睛艰难又僵硬地转动着，视线落到了乔溪身上。

“救……”他动了动嘴唇，破碎的声音艰难地从喉咙中溢出。

乔溪神色却是没有半分松动，只见她凌空起了一道符咒，符咒画完落到了那人额头上方，三次光亮闪过，平头男缓缓闭上了眼睛。

“抬进去吧，驳被我暂时封印住了，剩下的……”乔溪停了停，“不过是个将死不死的人。”

赵析木很快就带着人跑了出来。“乔小姐，你跟我来后面先洗洗吧。”

她手上抱着一套干净的衣服。

乔嘉泽拍了拍乔溪的肩膀，“你先去，剩下的我们能处理。”

乔溪并没有坚持，她跟着赵析木避开人群，往妖异局后面员工们换洗的房间走了过去。

赵析木是个很细心的小姑娘。她帮乔溪把水的温度调得适宜后，便放下干净衣服，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水流是暖的，兜头淋在了乔溪身上。

她的身上还有些被溅上来的血污，在那股温暖的水流下，结痂变硬的血污重新被软化，混在水流中一起被冲入了下水道。

乔溪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控制不住自己，肩膀缓缓抖动着。

她在怕。

乔溪，在害怕。

先前兜头而下的血混着也许是脑浆的东西，是柔软且温热的。

溅在乔溪脸上的时候，乔溪反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个人，被驳夺走了身子啊。

那么原先那个人呢。

乔溪眨眼时，睫毛上挂着的血珠落了下来，激得她眼睛发痛。

原先的那个人死了。

乔溪缓缓蹲了下去，氤氲起的热气笼罩住了她的身子。遮住了她轻轻颤抖的腰身。

从上青山那天起。

乔氓便告诉她，自己日后会见到的东西，比电视里演得恐怖千倍万倍。

乔溪原先还不明白。

妖异之兽也许长得古里古怪，可只要她足够强大，便不会畏惧。

可现在乔溪才恍然大悟，很多事情不是她足够厉害就会改变的。

即便她知道这件事内里是驳在作乱又如何，乔溪心中清楚，即便她早两刻洞悉了面前的人会被驳鸠占鹊巢也晚了。

能让驳的角在一瞬之间长出来，显然那个平头男早就被掏空。

乔溪白皙的肩头被热水冲得有些泛红，可她却丝毫不觉，反倒伸手将水温调得更高。

热气扑面而来。

乔溪站在那烫得人有些疼的热水下，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赵析木等在外面。

她背靠着墙，脑子里全是方才见到的那个……人的模样。

赵析木在妖异局的日子算不上太久。

将将一年而已。

还从未遇上过，妖异侵占人身子的事情，还是以这般惨烈的形势侵占。

“乔小姐。”赵析木站直了身子，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乔队让我带你过去呢。”

“人……”赵析木顿了顿，转身带路，“人已经关了起来，还没醒。”

乔溪嗯了一声，等两人到了重重看守着的拘留室外时，才看向赵析木，“谢谢你的衣服。”

她声音淡淡的，“回头我洗干净了让乔嘉泽带回来给你。”

赵析木忙摆手道，“不碍事的，乔小姐，我……”

从屋里出来的人打断了赵析木的话，她停止了背，“乔局。”

来人穿着白色的衬衫，腰身挺直，不怒自威。

乔溪抬眸去看，两人的视线对上，她停了片刻，才低声道，“大伯。”

如今妖异局的局长，正是乔溪的大伯乔一松。

“你跟我进来。”

乔一松抬眸看了眼乔溪，而后转身进了另一间办公室。

乔嘉泽在玻璃门后对着乔溪挤眉弄眼，乔溪瞪了他一眼，转身跟上了乔一松的步子。

比起乔氓，乔溪更怕乔一松。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乔氓亲手带大的，乔氓对乔溪多数时候总是纵容。

但乔一松不一样，在他留在青山上的那段日子里，正是他敦促着乔溪学习符咒，熟悉妖异，承担着严父这个身份。

乔溪十六岁时，乔一松才离开青山，两人之间见面的次数这才变得少了。

乔溪本以为都过去六七年了，自己对乔一松的恐惧该淡了些。

可没想到，不过一个照面，从前那些自己已经渐渐淡忘的记忆重现浮上脑海。

乔一松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见乔溪仍旧傻站着，微微抬起下巴。

“坐。”

乔溪咳了两声，“大伯，不是说您出去参加研讨，要有好一阵回不来吗？怎么……”

“我看你是巴不得我不在。”乔一松看着乔溪，哼了一声，“嘉泽已经都告诉我了，你竟然毛躁到当街和人动起手来！”

乔一松猛然拍了一下桌子，乔溪浑身一震，再抬起头时，眼里带了两分委屈。

乔一松见状，稍稍放软了声音，“小溪，外面人多眼杂，你那样不管不顾的出手，会惹多少麻烦知不知道？”

“是，你的身份就是惹出这些麻烦，也多得是人替你收拾残局，可是小溪，如今你还没有坐上家主的位置，若是行事这样不小心，难免落人口舌。”

乔溪撇了撇嘴，心里默念着谁想当这家主谁便当去呗。面上却是一副乖巧听训的样子。

乔一松看她这幅模样，自是知道这个大小就主意大的小侄女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你想要早点解决渝城这件事，好挤出时间去寻找你母亲的下落。”乔一松看着面前的人，眸光轻闪，“可是小溪，听大伯一句，过去的都过去了，非要追根究底，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儿。”

乔溪停下了正扣着指甲的手，她直直看着乔一松，也不说话，就那样执拗地看着。

乔一松见她这样，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挥了挥手，“行了，去把人身上的咒解了，醒了好仔细盘查。”

乔溪闻言也不说什么，站起身直直往外去。

在她快出门时，乔一松却又开口喊住了她，“小溪，过两天和嘉泽一起回家吃饭。这些年你和老爷子两个人在山上，肯定想你伯母做得家常菜了吧。”

乔溪应了一声，然后出了乔一松的办公室。

乔一松看着轻轻晃动的帘子，沉着脸摸出手机，拨通了一句话。

电话响了两声，被人接通。

乔一松压低了声音，却是压不住声音中的怒气，“你究竟怎么想的？”

“是，小溪是要做出一两件事情，好名正言顺接你的班。可那么多事情，偏偏要她下山是为什么？”

“我知道不能关她一辈子，可她现在还小，根本接受不了事情的真相！”

也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乔一松不再做声，而是挂断了电话。

电话挂断后，他有些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乔一松的视线落在了办公桌上的照片上。

在他桌上，放了两张照片。

一张，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另一张，则是他们兄妹四人的照片。

乔一松看着照片里兄妹四人略显稚嫩的脸长长叹了一口气，而后伸手将照片放到，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