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凝冰素骨
一场秋雨一场寒,外人口中凤体抱恙的孟兰漪听闻皇帝要带她去上林苑秋猎散心的消息,并没有什么兴致。
病是心病,无药可医,绮罗知道她的心事,每年这个时候,娘娘都神情恹恹,心绪低落,不为别的,只因再过几日便是娘娘心里那个人的生辰。
这样的秘密,绮罗也是无意间得知的,五年前娘娘刚入宫便得了皇帝的盛宠,惹得阖宫妃嫔妒怒,作为亡国降俘,能入皇帝后宫博得盛宠,已经是旁人眼中几世的造化了,可绮罗见孟兰漪并不开心,承宠之后总是悄悄落泪。
从那时起,绮罗才知道,娘娘有位与她两情相悦、青梅竹马的表哥,若不是被蜀后主看中了美色强夺入宫,二人本该做一对恩爱夫妻。
可那位温润如玉的表公子,被灭门之灾牵连,至今不知生死去向。
孟兰漪几次请求皇帝派人去蜀地寻亲,迟迟没有下文,一年复一年,心里的愧疚和自责几乎要把她淹没。
这几日总是在梦中惊醒,皇帝见她面色一日比一日苍白,仓促遣人安排了秋猎,想带她去上林苑转转。
这日临幸,说起秋猎,皇帝的目光里透露出几分怅惘,“朕十几岁时,先帝曾带着我们兄弟几人去上林围场,朕虽是嫡长子,但先帝和太后却总更偏爱朕那个弟弟,少年人脾气倔,朕当时想,定要在秋猎上狠狠出一把风头,叫先帝知道朕这个儿子比那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强多了。”
“可惜……”皇帝搂着孟兰漪的腰肢,长叹了口气,“可惜朕太过鲁莽,在林中追猎物时马匹受惊,险些性命不保,多亏了修礼,是他救了朕,却因此废了大好的武将前途。”
孟兰漪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紧张起来,但转念又想,他那日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了,只要求她守口如瓶,不掺和他的事便好,这次是当真两清了吧。
皇帝见她有些分神,支起身子低头亲了亲孟兰漪的唇,仔细端详了她好一会儿,问道:“这段时日,怎么总见你心不在焉?”
孟兰漪微怔,看着皇帝这双隐在昏昏罗帐中锐利的眼睛,不禁有些厌弃如今的自己,一边与皇帝虚与委蛇,一边担心和祁召南的瓜葛,表哥若是知道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该会有多失望……
“陛下,”她抓住皇帝的衣袖,掩去眼底的郁色,低声道,“臣妾近来总是想起故去的亲眷,日夜难安。”
皇帝也不知道信还是没信她的话,拍了拍孟兰漪的手,闭上眼睛躺下,语气淡然道:“朕许诺过你,一直派人帮你去寻亲,或许再等等,就有消息了,明日去上林苑,散散心便好了。”
孟兰漪虽有疑惑,皇帝亲自派人去帮她寻亲,按理说这么久了,总该有些消息了,是好是坏总有个结果,但她也不敢继续追问下去,自欺欺人般想,既然没有死讯传来,姑母一家或许还活着。
次日一早,宫门口车架浩荡,殿前司禁军开路,护送皇帝及嫔妃诸臣去往京畿的上林苑。
孟兰漪的马车紧跟在皇帝身后,身为皇后主理后宫,这一趟秋猎其实并不轻松,正在马车里与绮罗交代此行需要安排的琐事,忽听得车厢的木壁被人敲了两下,打起帘子,见梁庆小步慢跑着跟随着马车,气喘吁吁道:“娘娘,陛下今晚有事,请娘娘到了毡帐后不必等候圣驾了。”
似乎是怕她不悦,紧接着指了指旁边一名身量高挑的陌生宫女,对孟兰漪道:“这是陛下特意赐给娘娘的女侍卫素云,等到了上林苑,就由素云贴身保护娘娘,听候娘娘差遣。”
孟兰漪并未放在心上,皇帝少来一日,她心中的罪恶感还能减少一分,等听梁庆传完话,正要放下车帘,却见他并没有回到皇帝面前伺候,而是朝着她身后嫔妃们的马车走了过去。
孟兰漪心下了然,皇帝今晚哪里是有什么事,分明是要去临幸旁的妃嫔。
眼下西疆平定,但北面的狄人却没有一刻消停,自从先帝削了祁家的兵权,再没有第二个能镇守北关的良将,这几日又有战事传来,一败再败,晋军退守关口,令皇帝头疼不已。
太后的母族谢家欲趁着这个档口从皇帝手里抢权,皇帝只得拉拢其他世家,为安抚人心,后宫之中也要分拨恩宠。
思及此,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讽意,天下人或许觉得皇帝作为守成之君挑不出什么错来,但在她眼里,李玄同这个皇帝,当的实在是窝囊。
身边的绮罗忽然低声唤了一句,“娘娘……”
孟兰漪抬眸望去,斜前方皇帝的马车旁,马背上一道玄色骑服的身影微微侧着身子,不知已经盯着她看了多久。
……
皇帝多年未曾摆驾上林苑秋猎,山脚下的行宫来不及修整,此行的队伍便在上林围场旁搭建了毡帐。
毡帐并不比行宫的华丽奢靡逊色,依照孟兰漪的意思,依旧远离众人,住在稍远处,图个清静。
这次秋猎,有不少王公大臣随行,皇帝虽不用上朝,但因为局势,常与诸臣议事商讨。
前两日孟兰漪还因为不用见皇帝而感到庆幸,但绮罗偶然路过皇帝的毡帐,见那位皇帝派去蜀地寻找孟兰漪家人下落的内监竟然出现在此,忙回去禀报给孟兰漪。
孟兰漪闻言,蹙眉问道:“你当真见到是他?”
“是他,奴婢亲眼看见他进了陛下的毡帐回话,娘娘,是不是蜀地有消息了?”
心压抑不住地狂跳,真的有消息了吗,姑母一家还在吗……
孟兰漪一整日都未出门,等着皇帝派人来回话,然而直到月上梢头,围场里众女眷的欢笑声渐渐停歇,也未见来人。
她不禁有些疑惑,叫人去请皇帝来用晚膳,皇帝却依旧是那天的说辞,并没有来见她。
事情怎么想怎么古怪,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现下心里记挂着姑母一家的下落,辗转反侧,忽然想起临行前那晚皇帝古怪的神色。
再三敷衍替她寻亲之事,还用那种幽深的眼神试探她,孟兰漪陡然一惊,是皇帝知道什么了吗?
她与表哥青梅竹马,姑母怜惜她年幼丧母,被继母和父亲苛待,常将她接到家中小住,但从始至终未立下过婚约,两人的情愫再无旁人知晓。
但皇帝这古怪的性格,偏执又多疑,孟兰漪越想越后怕,忙叫人炖了一碗参汤,打算亲自去见皇帝。
秋月如银,上林苑中的树木花草半青半黄,随风声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
远远便瞧见皇帝用作议事书房的毡帐烛火通明,明黄色旗帜在帐顶抖动。
“皇后娘娘,陛下还在与各位大臣说话,夜里风大,您还是回去吧。”梁庆知道皇帝这几日是故意冷着皇后娘娘的,今日下午刚拒了一次,想着眼下也不愿意见她,便小声劝孟兰漪回去。
孟兰漪轻轻笑了笑,“不急,本宫在这里等着便是。”
梁庆担心她若真的冻坏了身子,皇帝又要责罚,叹了口气,刚要进去回禀,便听得毡帐里皇帝不冷不热道:“梁庆,可是皇后来了?”
梁庆一惊,毡帐里都是皇帝的亲信大臣,皇帝向来不愿被人打扰公事,有些摸不清皇帝的想法,忙回道:“回陛下,是皇后娘娘来给您送参汤。”
“叫她进来。”
孟兰漪长舒了一口气,皇帝还愿意见她便好,听声音也并无恼意,想着毡帐里或许是沛国公、陈大人等常入宫面圣的亲信大臣,便亲手端着食盒款步进去。
一方长条书案后,皇帝端坐于此,两列椅子却离书案颇近,十二支鎏金花树烛台流光潋滟,分外明亮。
帐中只有三位大臣,除却独自坐在左首沛国公,还有近门处的陈大人。而右首座上那人微微抬着下巴,本就年轻俊美,一袭玉白云纹锦袍束着御赐的玉革带,肩宽腰窄,即便坐在这里,脊背也不曾弯折。
闻声随着众人的目光探到她身上,孟兰漪羽睫轻颤,仿佛回到了初见时他在小楼上的那一瞥。
差点忘了,以他如今的权势和皇帝对他的信任,今晚不出现在这里才奇怪呢。
“臣见过皇后娘娘。”
三人一齐行了礼,孟兰漪才稳了稳心神,看向皇帝,“臣妾听闻陛下为国事操劳,夙兴夜寐,如今天凉了,还请陛下保重好身子,臣妾炖了一碗参汤给陛下送来。”
孟兰漪也没曾想皇帝会叫她留下来,她只是为了见皇帝一面而已,以她对皇帝的了解,只要她肯主动一步,皇帝必定不会再与她冷战。
正要告辞,忽见皇帝捏了捏眉心,冲她招了招手,“皇后,到朕身边来。”
左边沛国公的座位与皇帝的书案之间摆了一幅北狄的舆图,孟兰漪只好硬着头皮,从右面走过去,站在了祁召南的座位和皇帝之间。
皇帝尝了一口参汤,抬眸看她,“皇后有心了。”
“正好,朕有件事要托皇后去办,当年朕做太子时,曾娶陈大人的长女为太子妃,后来仓促登基,朕那几年做不了主,迟迟没机会追封发妻,下个月回宫,追封一事有礼部和太常寺操心,就请皇后操持一场法事,替朕悼念一番。”
孟兰漪点头,但见皇帝含笑盯着自己,恍然,自己若是不捻酸就这么随口应下,才是戳了皇帝的痛处。
皇帝耿耿于怀的,不就是自己心里没他吗?
于是垂眸时眼波一转,从皇帝的角度看去,像是小心翼翼掩饰情绪。
那边陈大人闻言,忙起身谢恩,君臣二人便又寒暄起来。
“陛下——”
孟兰漪正想开口告退,书案下垂在身侧的左手忽然触及一抹温热的皮肤,话音倏忽顿了下来。
那人不疾不徐蹭着她的手背,在书案的遮掩下,放肆地勾住了她冰凉的食指,令她浑身一颤,血液如同被点燃一般,乍寒乍暖,只有被他勾住的那只纤纤素手玉骨冰寒,轻轻颤抖。
每挣脱一下,那人便勾得越紧。
孟兰漪心跳如雷,心虚地抬起眼,恰好对上皇帝转过来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