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心字成灰
内寝里唯一一盏烛灯已经燃烧殆尽,灯花闪烁了几下便渐渐暗了下去。
眼前的面孔骤然隐没在黑暗中,孟兰漪内心那一点刚刚被勾起的猜想也随之堙灭。
霎时间,静谧中相对的二人各怀心思,都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你——”
“娘娘不是困了吗,那便睡吧。”
暗处里看不清她的眉眼,他才能够卸下束缚,借着清浅的月色,细细描摹那曼妙纤细的轮廓。
明知道自己在这里她不会放心入睡的,但他还不想离开。
“你不走我如何安睡?”他在这里,就如同心上悬着把剑,令她七上八下的,他怎么好意思催自己入睡。
孟兰漪恼恨,千不该万不该,当初第一眼,怎么会觉得他是个淡漠冷傲之人,以为他这样骄傲的人,等自己说出真相,会不屑再与自己有什么瓜葛,会当做不认识自己。
反正不应该是这样,看不透捉摸不透,反复折磨不放过自己。
“你睡着我便走,”说着怕她不信,又道,“今日是幼梧贪玩连累了你,我这个做舅舅的权当是替她照顾你,不行?”
他大言不惭,话落到孟兰漪耳朵里,忍不住令她又想起方才脑海里闪过的念头,一团乱麻。
“还不睡?”祁召南盯着她披着丝被垂首不知想什么的模样,伸出手,作势要拉她的被角。
她吓了一跳,忙不迭躺下,背对着他,总觉得他今日的举动都怪怪的,但又理不清头绪,头昏脑胀,不愿再与他多说话,闭上眼睛装作要睡了的样子。
“你说话算话,我要睡了,快点走。”
榻边坐着的人沉默地望着她的背影,片刻后才轻声道,“说话算话。”
今日乍闻她遇险,令他险些顾不上在皇帝面前多伪装一刻,那一刻的焦急和悔意,远比过去几日看到她与皇帝亲近更浓烈。他所计划好要慢慢图谋的一切都在今日被打乱了阵脚,若是她出事了呢……他不敢想。
她一日不曾到自己身边,他一日不安心。
再过两日他便要去北疆督战,等再回来时,有些计划便不得不要提前了。
……
次日一早,孟兰漪被外间里宫女们的走动声吵醒,迷迷糊糊起身,看向榻边垂落下来的纱帐时骤然清醒过来。
他昨晚什么时候走的?
她原本睡不着,竖着耳朵警惕着,榻边坐着的那人却没有发出一点响声,仿佛真的只是想守着她睡着一样。
脑子里忍不住又回忆了一遍琐事,想从中捋清思绪,谁知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了。
绮罗端着药膏进来,挂起纱帘,边收拾边道,“娘娘昨晚背上没涂药膏便睡了,怕是淤痕更重了,这几天可要好好卧床养伤才是。”
说着抬眼望去,目光落到孟兰漪的唇角,惊呼一声,“娘娘,您的嘴唇怎么了?”
孟兰漪心里咯噔一声,黛眉蹙起,惶惶冒出一个荒唐不安的猜想,忙叫绮罗拿铜镜来。
“好像是湿疹,是不是昨天喝的药里有什么问题,奴婢去问问孙医官吧。”
镜子里,樱唇旁几个细小的红点,是常见的湿疹斑痕。
孟兰漪长舒一口气,“吓死了,我以为……”
绮罗没听清,觉得娘娘的反应有些奇怪,疑惑道,“娘娘说什么?”
孟兰漪闻言回过神来,脸色倏忽飞红,忍不住鄙夷自己。
疯了吧,她怎么会以为是昨晚那人趁她睡着……
***
望云谷中有老虎出没的消息传遍了上林苑,皇帝第二日派人前去狩猎,果真捕回来了两只深山猛虎,此刻正用兽笼关在望云台中。
丹阳听闻之后颇为好奇,她只见过百兽园中被驯化过的老虎,呆呆的没什么意思,这次知道有真的猛虎,恨不得立刻跑去看热闹。
刚从自己帐子里跑出来,就被谢太后身边的嬷嬷拦了下来。
丹阳不情不愿地去给母后请安。
弟弟庄王也在,正在给母后看这几日的功课。
丹阳走进去时,便见母后面上浮着淡淡地笑,手指翻过一页赋论,抬眼对庄王慈爱道,“你舅舅对你严格,都是为你好。我儿,骑射武艺固然要练,但身为主子,千万爱惜好自己的身子,那些危险之事都交给身边可信之人去做就好,你舅舅教过你的,这是为君之道,知人善用,不必事事亲为。”
“这两篇赋论写得好,可有让你舅舅和老师帮忙看过了?”
庄王道:“不曾,儿子先拿来给母亲过目,再交给舅舅和老师批改。”
谢太后甚是满意,拍了拍小儿子的肩,见他今年的个头已经长高了一大截,性子也愈发沉稳,已经有大人模样了,“那便好,你去吧,母后同你姐姐说几句话。”
庄王收起功课,朝太后告辞,转身看到丹阳,小声叫了声阿姐,便离开了。
丹阳自懂事后,对这个弟弟便亲近不起来,心里总想着,若不是有这个弟弟,他们一家人——母后和皇兄,也不至于闹得这样僵。
舅舅家究竟要做什么,明目张胆栽培扶持弟弟庄王,处处针对皇兄,搅得朝堂上风风雨雨,丹阳听过人嚼舌根,说舅舅有不臣之心,当年便劝过父皇改立太子。
她不明白皇权的诱惑力有多大,她只在想,都是母后的孩子,皇兄都当皇帝那么多年了,为何还要闹的一家人离心离德。
谢太后睨了眼女儿,看她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出来,“昨天你去哪里了?母后叫你和威远侯府三公子相看,你又没去。”
丹阳撇撇嘴,“又是他,儿臣不喜欢他,不想见。”
“不想见?那你想见谁,”谢太后提高了声音,“见那个姓祁的,李芳仪,我警告你,嫁到定安侯府,你想都不要想!”
丹阳心想她倒是想嫁,表哥也不愿意娶啊,难道连想想都不能了吗,怒气冲冲道,“不需要母后提醒,儿臣知道不可能,长平郡主才不会想要母后的女儿做她儿媳妇。”
太后闻言也怒了,指着丹阳道,“你再过几日便十八了,也该知晓些分寸,等回宫之后,哀家便下懿旨,给你和威远侯三公子定亲,你好好呆在凤阳殿待嫁,一步也不许出凤阳殿的大门!”
“母后!”丹阳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母后怎么能这么快就决定给她定亲了,她不想嫁,哪怕是知道和表哥无缘,她宁愿孤身一辈子,也不想随便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怒气之下口不择言,冲太后嚷道,“母后当年不也是想嫁到祁家吗?母后为什么不想我嫁给表哥,因为母后知道,是你对不住祁家大伯!你害了祁家!”
声音坠地,久久未有对她的驳斥声,丹阳的话一出口便后悔了,猛地抬头,看向母后,却见母后眉头深深皱着,呼吸不稳,目色震惊又心痛。
良久,谢太后如同苍老了十岁,声音轻颤,喃喃道,“丹阳,怎么连你也这样觉得……”
二十多年前,她还只是谢家无忧无虑的小女儿,自小长在上京,同祁家当时的大公子指腹为婚。
这么多年了,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濛濛细雨的初春,她和家中兄弟一起去城门处看大军凯旋,苍翠的青山脚下,领兵归来的年轻将军,正是她的未婚夫婿。
若不是她在城门之上踮起脚朝下望去,若不是哥哥没有提前告诉她先帝也在,若不是那日的雨丝迷蒙,招惹来一场错误的相见……当时的她毫无察觉,沉浸在少女等回未婚夫婿的喜悦和羞涩中,并不知遥遥一面,那个年轻的帝王心底生出了一段本不该有的觊觎之心。
未过多久,她便在家中书房再次见到了城门之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先帝。奇怪的是父亲和哥哥的态度,竟让已经定亲待嫁的她接待身为陌生男子的先帝。
再后来,母亲去观里求来一支签,说她是天生凤命,和祁家大公子的八字相冲。
指腹为婚的婚约,为何过了十多年才算出八字不符?她不相信,可也由不得她不信。家中办了一场宴席,邀来上京城中各家勋爵人家,唯独不见她未来的夫家人……
她知道,自己的婚事大约是出了问题,少女流干了眼泪,迷迷糊糊喝醉了酒,等她再次醒来时,却已经与先帝有了肌肤之亲。
再后来,不等她被接入宫,便已经查出来了身孕。
若不是这个孩子,她本有勇气逃走……她恨,她恨先帝,恨自己,恨腹中的第一个孩子……恨命运……
但她从未想过,先帝会对祁家下手……她明明已经入宫做了他的皇后了,为何他不肯放过她曾经的未婚夫一家。
先帝只对她说,并非因为她,祁家功高盖主,身为帝王,不会容忍他们继续手握重权。
听闻祁家父子死讯从北疆传来的那一刻,她像是逃避一般,想忘掉过去种种,但她的第一个孩子,玄同……他的存在永远提醒着她,她或许也是个帮凶……
“母后……”丹阳怕了,过去轻轻握住谢太后的手,带着哭腔道,“母后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
谢太后回过神来,深深看了她一眼,抚摸着小女儿的脸颊道,低声道,“丹阳,你没得选,母后也没得选。”
作者有话要说:先帝君夺臣妻的报应就是儿子被臣夺君妻(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