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正轨
气氛又沉寂下来。
往常夏炎和艺术家会面,都会先聊一聊近况,拉近距离,再深入聊作品时双方都自如许多。
等红灯的间隙,他偏过头看张陆周瑜,对方正低头回微信,从上车开始就没停下,视线不小心扫过,白色气泡里密密麻麻占领大半界面,绿色气泡则短短一条。
夏炎收回目光,侧过身探出胳膊,从后座的车载冰箱里掏出两罐可乐。
“喝水吗。”
他伸手递过去,手失准头,不小心撞到陆周瑜的胳膊,易拉罐上的水珠沾到衣服上。那一块亚麻布料迅速被濡湿,水渍蔓延,黏在皮肤上。
“不好意思。”夏炎下意识地撤回胳膊,把可乐拿远,易拉罐顶部却被另一只手握住。
陆周瑜说:“谢谢。”
“不过只有可乐。”
“没事儿,”陆周瑜笑了一下,“可以给我了吗?”
夏炎回神般迅速收回手,把手心里的水汽擦在T恤下摆。
红灯结束,他来不及喝自己那罐,随手放进储物格,又重新发动车子。
快开到目的地时,陆周瑜抬起胳膊,拇指和中指提着可乐罐口,空出来的食指往右前方点了点:“蜃楼美术馆在那儿吗?”
他指的地方高楼林立,重重叠叠,各色玻璃反着光。夏炎读懂他的意思,高楼后面是海,美术馆建在海岸。
“不在北岸,在南岸,红树林那儿。”
他慢慢踩刹车,寻摸着空位停,余光瞥见陆周瑜收回手,指尖把易拉罐上正在下落的小水珠相连,聚成剔透的一颗,颤颤巍巍立在指腹,举到眼前看。
场景和记忆中一些细碎片段逐渐重合。
那是在一座很平的山上,他和陆周瑜并排坐在一起写生,因为整座山都十分寡淡,夏炎的画板上全是灰扑扑的颜色,他分神去看陆周瑜的画。
夏炎有些记不清他画的是山还是树,又或者是山间那条河,只记得当时自己心中涌上来的,天壤之别的感慨。
不过他倒是记得那时候,陆周瑜伸长胳膊,从身旁一株低矮的灌木植物的叶片上,轻轻用指腹接下一滴朝露,抹在画上,晕染开一小块红颜料。
夏炎心里猛地一悸,脚下动作也跟着失控,幸好车速不快,刹得并不算急,人和车都安稳,水珠在指尖晃荡了两下。
“别着急,”陆周瑜以为他错过空车位,好笑地指了指前面,“那儿还有。”
说完,拇指毫不留情地和食指一碾,那颗珠子碎在指尖了。
“我就要停这个。”夏炎重新发动车子,一鼓作气倒进并不宽敞的位子里。
下车时,陆周瑜捧场地说:“夏老师好车技。”
夏炎皱了一下眉头,想说别叫老师了,话到嘴边,突然想到昨天见面,是自己先喊他陆老师的。
话题生硬地中断,他顿了顿,转而问起视频中的金鱼品种,说自己想再养一条足够好看的。
“布里斯托尔金鱼,”陆周瑜说:“其实最早是由中国的草金选育出来的,现在只在英国部分港口生产。”
他补充道:“不太好买到。”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咖啡店外的白石子路,脚下咯吱咯吱地响。
夏炎走在前面,率先推开咖啡店的门,冷气迎面扑来,使得呼吸通畅不少。
他侧过身,让陆周瑜先进去,略带遗憾地说:“那算了,我再买条龙睛养吧。”
半个月没来而已,这间小咖啡店也时兴起用手机点单,桌角贴着一枚二维码,扫过之后还要注册登录。
一系列程序繁杂琐碎,填手机号时不小心输错一位,验证码不知道发到哪里去了,还要再等六十秒。
夏炎有些烦躁,手指在桌面哒哒地敲。
倒数时长到四十秒时,陆周瑜把手机从对面推过来,刚好滑到他手边,屏幕上是点单页面。
“用我的点吧,可乐换咖啡。”
“谢了。”
购物袋里加了大杯冰美式,夏炎看一眼新品栏的奶油顶热饮,软绵绵甜腻腻,一定很好喝。手却不迟疑地选择中规中矩的拿铁,额外加三泵枫糖糖浆。
等咖啡的间隙,陆周瑜已经在平板上涂涂画画。夏炎便不再出声打扰他,目光无处安放,最后落在他握着笔的右手上。
看了一会儿,他从那摞手稿上拿过一支水笔,低头在餐巾纸上画画。
四下无人,只有笔尖摩擦的沙沙声,烘焙咖啡豆的香气,浮尘在阳光里舞动。
夏炎画好两只金鱼之后,陆周瑜也刚好停笔。
“改好了?”
“画的什么?”
两个人同时出声又顿住,夏炎笑了笑,先回答:“很久没动笔了,随便画画,你说的那个什么托尔金鱼。”
“布里斯托尔。”
“布里斯托尔。”夏炎重复了一遍。
“其实它还有个名字,甜心金鱼。”
“甜心?”看了眼自己凭印象画的鱼,评价道:“它看起来挺高冷的,不食鱼间烟火。”
午后总是昏沉而迟缓的,夏炎闭起眼睛捏了捏鼻梁,思维因金鱼发酵出一筐往事。
小时候家里也养过金鱼,由于疏于关照,印象中没多久就全部翻肚皮死了,浮在水面上,白花花一层。
虽然总觉得鱼类和水生植物一样,没有感情,困在小小的池子里,随着水波摇啊摇啊。但他仍难过许久,对鱼类再也提不起兴趣。
后来有一年在山上写生,那座山平平无奇,却有一条澄澈湍急的河,陆周瑜知道一处很平静的水域。
非常热的时候他们就拿着画板到河边去,把小腿浸泡在河水里,会有成群的灰色小鱼来啄他们的皮肤,凉凉的,软软的。
夏炎又重新爱上了那种活泼的生物。
“夏老师。”陆周瑜把平板电脑推过来,给他看方案图。
夏炎猛然回神,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浏览文件。
看完之后,他中肯地评价:“三个方案从理念,设计,传播方向上都很合适,而且你的想法我基本能……get到,也有信心能帮你实现。”
除专业术语外,他很少在中文对话里夹杂英文。按照以往的沟通习惯,通常会说我理解、我明白、我懂了,诸如此类。
此刻却想多表达出一份自己能够“意会”,以及“欣赏”,但一时想不到措辞,只能选用一个囫囵的单词一带而过。
陆周瑜抬头看过来,手里的电容笔支着下巴,沉吟几秒,“还是第一次有策展人说能帮我全部实现。”
“我可没说全部。”
咖啡店的椅子很软,夏炎总算全身放松下来,抽掉骨头一样向后陷进座位里,腿往前伸了伸,一副并不严肃的谈判模样。
“在保证你想法的前提下,肯定会做微调,再加一些商业素材,便于后期推广。”
陆周瑜挑眉:“例如?”
夏炎半开玩笑:“把你的照片印在宣传册上,多吸引点儿观众。”
“可以啊,”陆周瑜笑起来,胳膊敞开,耸了耸肩膀,“请随意。”
“还以为你会拒绝,不是应该说卖艺不卖身吗。”
“原来我在夏老师眼中这么正直啊。”
他声音懒懒的,以一种恰到好处的调子让人忍不住往深了去联想。
因高温而虚幻的午后,陆续有周围写字楼里的白领下来点杯咖啡续命,倚在柜台刷刷手机,顺便吐槽几句工作。
目光扫过店里唯二坐着的人,免不了心生羡慕,接过咖啡喝上一口,再匆匆回归工作岗位。
玻璃门一开一合,太阳光被折射过来,猛地刺进眼睛里,眼前顿时一片白。
不对,夏炎恍惚地想,程序全部出错了。
好在咖啡及时端上来,足量的冰块浮在液体上,相互摩擦出清脆的声音,周遭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夏炎咬着一块冰,硬邦邦地把话题往既定程序上拽,“美术馆是Art Deco风格的建筑,内部很多线条和几何图形,所以我觉得……花园那一版装置会更合适。”
他们聊了许多,视觉效果、色彩分布、各种介质的表现力、如何利用展墙延长展线……
一切都回归正轨,专业的策展人和天马行空的艺术家。
五点一过,逐渐有人坐进咖啡店消磨时光,午后浓重的咖啡味消散,被奶茶和烘焙甜点的香气取代。
附近应该是有所高中,到某一个临界点时,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异军突起,占据了咖啡店外的一整条街。
当然,校服是不肯好好穿的,裤腿宽宽长长堆在鞋面,鞋子大多是能一眼看出品牌的款式,外套也大一号,能随风扬起好看的弧度,更没人把衬衫纽扣老实地全系上,敞开一颗刚好。
少年人独有的嬉笑声传进咖啡厅,宣告工作时间结束,适合一些工作之外的话题。
夏炎挺直身子,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朝外面扬了扬头,“以前你穿白球鞋为什么都穿不脏,我们的就总是沾铅笔灰和颜料。”
“你不知道吗?”陆周瑜闻言转过头看着他,电容笔夹在指尖一晃一晃,笑得狡黠,“我每天晚上都用白颜料重新刷一遍。”
“真的假的?”
“真的啊,就你睡着之后。”
“得了吧,”夏炎端起杯子喝咖啡,糖浆充足,一口下去甜得牙根打颤,“鞋上刷了颜料我能看不出来么,那不白学那么长时间画画了。”
陆周瑜很轻地笑了一声,最终也没有揭晓谜底,不过氛围倒是轻松不少。
于是自然而然地,他们聊起十年前,在画室的往事。美术老师断一条腿的眼镜,画室里总是丢的橡皮,永远不够用的白色颜料。
回忆环节平铺直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谁也没有去深究。
无关紧要的话题像是鞭炮的引线,一旦点燃就无法思考,无法叫停。
原来日子已经长到足矣让他们相顾回忆往事。
夏炎举起杯子晃了晃,对他说:“好久不见了。”
窗外,黄昏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