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卖艺
夏炎身后是一棵粗壮的梧桐,秋天一到,叶子变黄,稠密的梧桐果也随之成熟、开裂。
一阵风起,伞状的梧桐絮洋洋洒洒飘落。
围着Kitty打转的小朋友纷纷呼喊:“下雪啦!下雪啦!”
海城一年四季温差不大,冬天极少有雪,印象中上次下雪是在大学时期,春节前后,悄无声息飘落了一场绵密的雪,一早醒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那场雪还登上过海城晚报,说是三十年一遇。
夏炎的家乡在比海城更温暖的南方,他只在图片和影视剧里见过雪,因此那场小雪他一直记忆犹新。
眼前几个小朋友弓下腰,收集地上厚厚的梧桐絮,捧在手里,往天上一扬,土黄色的絮漫天飘扬。
夏炎感觉到有不少飞絮落到头发上,他没去管,靠着树出神。
“我在蜃楼美术馆——”
电话里,沈齐的话拖出长长的尾音,明晃晃地昭示着言外之意。
夏炎漫不经心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去。”
“你又不肯见我,只能来碰碰运气啦。”
“那你运气不好,我不在。”
“没关系,我可以一边看展一边等你,就从那位陆老师的开始看起好了。”
“好啊,认真看,”夏炎一字一句对他说:“反正你做不出来……”
话音未落,电话已经被挂断。
不难听出切断声里隐含的气急败坏。
沈齐年纪小,又年少成名,因此张扬跋扈。一次展览前夕,他莫名其妙发脾气,把另一个艺术家的展品全部破坏。
当时夏炎欣赏他的才华,也因此包容他的性格,私下和那位艺术家协商许久,才得以妥善解决。
夏炎握着手机,一时又有些后悔,担心把话说得太绝,惹怒沈齐,使他再度做出破坏。但美术馆新落成不久,安保系统森严,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他安慰自己。
刚挂掉电话,手机又连续震动起来,摄影师发来几张照片,并附言:“完美。”
照片拍的是相机屏幕,画中画使得内容不甚清晰。夏炎放大图片,画面里是陆周瑜和他的作品合照,他站在中央,被硕大的花朵簇拥。
正午的阳光轰然落地,加上专业的打光设备,画面清新亮丽,如同一帧春日影片。
这位摄影师曾是某著名导演的御用摄像,浸染影视圈多年,十分擅长捕捉画面。
他一连发来多张照片,补充道:“我有预感,这几张图一定能出圈。”
近些年,艺术展览逐渐褪掉曲高和寡的外衣,披露出娇嫩的内里,被更为广泛地了解与欣赏。
尤其在年轻群体中,周末看展打卡,已经成为流行趋势。
但与此同时,随着新媒体传播方式的推波助澜,艺术展览圈也兴起一股粉丝文化风潮。
夏炎见过凭借写真一炮而红的艺术家,每场展览都像举办粉丝见面会,阵仗丝毫不逊大型演唱会。也见过籍籍无名的艺术家,因为热度不足,连重量级的展览门槛都迈不进。
诚然,从事艺术行业需要天赋与专业度,但在策展时,流量热度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考量因素。
一副好容貌等同于流量,这一点毋庸置疑。
夏炎无法评判这样好或不好。
但显然,陆周瑜有足够的天赋与能力,也有天生的容貌加持。
又翻看过几张照片,夏炎回复摄影师:“麦姐的杂志预留了版面,你挑几张发给她看下吧。”
摄影师久久未回,可能在进行新一轮的拍摄。
临近正午,夏炎看一眼时间,压下心里隐隐的不安,准备先带狗回家。此时,摄影师的电话打了过来。
接通后夏炎问:“结束了?”
“还有两组,”摄影师叹了口气,“拍得多,不知道怎么选了。”
夏炎牵着狗,踩在细碎的阳光上,闻言笑答:“你发的那几张就挺好的。”稍作思索,他加上一句专业的夸赞:“拍得很有故事感。”
“是挺好,”摄影师也笑,颇为无奈地说:“陆老师不让放,他说杂志上只放作品照片。”
“为什么?”夏炎脱口而出。
“为什么啊,”摄影师一顿,慢悠悠地回:“他说了,卖艺不卖身。”
夏炎盯着光束里的一片浮尘,突然想到七年前,和陆周瑜再次重逢时,他正巧在一个国家级的文化I征集大赛中获得金奖,成为大赛历年来最年轻的获奖者。
当时海城的一家艺术杂志,特地到画室进行采访。
夏炎记得那天天气不好,厚重苍白的云堆叠在头顶,像是即将要掉落一场大雨。
中午下课,同学纷纷走光,那位记者贸然闯入,找到陆周瑜,对他说能在杂志的黄金板块,为他特地添加一期专访。
陆周瑜听完后,冲他稍稍点头,说:“快下雨了。”
记者不明所以,“嗯?”
“我们还要去吃午饭,”他把手里的伞递给记者,拉起夏炎的袖子往外走,“就不接受采访了,谢谢。”
“同学,”记者在身后叫住他,从包里掏出一本样刊,晃了晃,“海城最权威的艺术杂志,你登上,我保证你能火。”
陆周瑜停下脚步,转过头好奇道:“能有多火?”
见他似乎被说动,记者连忙报出一个当时颇为出名的插画设计师的名字,“他连续登上三期,后来办了个人展。”
“那也不是很火嘛,”陆周瑜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抱歉,我们真的要去吃饭了,不然下午来不及上课。”
走出连廊,下楼时,那位记者不死心地追过来,站在台阶上,急匆匆道:“同学,不接受采访,给你拍张照片附在杂志里行吗?”
“不好意思啊,”楼道里灯光稀薄,夏炎只看得到他半张脸,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卖艺不卖身。”
那天的暴雨终究没下成,那些云飘过来,荡过去,最后在午夜酝酿出一场小雪。
思及此,夏炎忍不住笑出一声,“那就算了,只登作品照片吧。”
摄影师在电话里惋惜道:“听说你们认识很久了?你帮忙劝劝他,杂志上露个脸,这次展览的票能多卖一倍。”
“我完全尊重艺术家的意见。”夏炎还没来得及关注展览的评价,但仍补充道:“我相信他,不露脸也能火。”
摄影师不再劝说,似乎也认同这番话,继而狡黠一笑,“可惜了,这批照片只能我自己欣赏。”
夏炎眯起眼,没有接话。
挂掉电话后,墙根的草丛中蹦出来一只橘色小猫,Kitty撒腿去追。
夏炎没留意,被拽得一个踉跄,一脚踩上横在路中央的树枝,枯枝干脆地断掉,像是某种不好的预兆。
他又想起沈齐那通电话里隐含威胁的话。
走出公园的脚步略显仓皇,猛地暴露在阳光下,晒得人浑身燥热,Kitty显然也受不了,舌头吐出来哈气。
夏炎在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仰头喝掉一半,剩下的倒在手心里让Kitty舔,另一只手抬起打车。
一连几辆空出租车路过,见到他带着大型犬,拜拜手呼啸而过。
视线挪到天桥下的一排共享单车,夏炎拍拍狗头,“Kitty,我一直觉得你跑起来最帅。”
骄阳正盛,一人一狗在马路上飞驰,夏炎蹬得飞快,有段上坡的路甚至需要站起来猛踩脚蹬。
街道上行人很少,道路两边的树和建筑都化成虚影,又静又远,看不到尽头。
一直到后来,夏炎已经完全忘记自己为什么骑车,为什么骑这么快,要去干什么,要去见谁,通通不记得。只机械地把腿抬起,踩下去,抬起,踩下去。
被劈开的空气轰轰擦过耳骨,震得耳膜生疼。
抵达美术馆,恰逢门卫小李值班,见到夏炎竟也没有阻拦,放他踩着共享单车疾驰而入。
一直到大门前才握下刹车,轮胎抵上台阶,身体惯性前倾,被甩出去前,一双手按上肩膀,把他稳稳按回座位。
“谢谢……”嗓子灌风,变得沙哑粗粝,夏炎蹙着眉干咳,眼前又递来一瓶水。
视线顺着矿泉水瓶上移,看清来人后,咳得更加凶狠,只不过中气不足,像在呵喽呵喽地喘。
一旁的Kitty都比他又活力,还没跑够似的,想要挣脱牵引绳。
一口气喝下半瓶水,夏炎才平息下来,把矿泉水瓶贴在脸上降温。
“不是说有事回家了?”陆周瑜又拧开一瓶水,蹲下去喂狗,声音淡淡的。
“……回家接它去了。”夏炎顿时感到尴尬,脚踩地面缓缓下车,双腿虚软。
直到此刻,他才醒觉自己冲动过头,中邪一样不管不顾跑过来——沈齐脾气再差,也不至于炸掉美术馆。
抬起胳膊,用袖口抹掉额前的汗,他补充:“狗太胖,带它溜溜。”
陆周瑜没说话,低头专心喂狗,Kitty瞬间倒戈,对他又舔又蹭。
夏炎哑着嗓子问:“你拍完了?”
“下午还有合照。”
“哦。”他干巴巴应一声,手握矿泉水瓶,指甲一下一下抠着那层塑料纸,半晌才迟疑开口:“你今天……有没有见到很奇怪的人?”
“什么奇怪的人?”陆周瑜喂完水起身,闻言目光四转,最后落到夏炎身上,扬起眉毛,“说你自己啊。”
工作日参展的人本就不多,正是饭点,广场上更是寥落,环顾四周,奇怪的只有骑共享单车一路闯进来的夏炎。
他顿时泄口气,猜测沈齐大约是为报复,才故意骗他,“我回去了。”
“吃饭了吗?”陆周瑜扬扬手里的袋子,“没吃的话一起。”他又补充:“摄像他们都在。”
两人站得很近,空气流通的范围都骤然缩窄。夏炎体质一般,不爱运动,此刻仍旧在源源不断地出汗,体温攀升。
担心有汗味不好闻,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我就不……”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和音调颇高的喊叫一同响起:“夏老师!”
夏炎脊骨一僵,还未回头,背上已经压下一个人的重量。
沈齐趴上他的肩膀,丝毫不介意那些黏腻的汗水,双臂从他颈侧搭下去,惊喜道:“你真的来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