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第四章

到南街村的第一天,过得兵荒马乱。

一直到了亥时,春秀才将大小事情打整好。

她提着热水桶进屋,贺桃正端正的坐在书桌边练字。

她朝春香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悄悄站到贺桃身后,等她将这篇字写完。

贺桃的悟性一般,字谈不上什么自成一派的风格。

只是,她耐得住性子练习,写出的字形态宽展舒和,线条温润流畅,和临摹的字帖像了十分,看上去赏心悦目。

按理讲,见字如见人,外面对贺桃至少该有个乖顺勤恳的印象才是,只是,贺桃前面偏生有个对书画极其自傲的二姐儿。

想到这儿,春秀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贺莹不能忍受输给谁的态度给贺桃造成了些若有若无的压制,她不热衷于展示自己,性子懒散,生怕因为显摆和二姐儿起了争端。

贺桃写完最后一笔,春秀打消脑海里的胡思乱想,恰是时候的开口:“娘子,差不多该洗漱一番歇息了,已经过了亥时。”

贺桃看了眼烧到末端的盘香,放下笔起身。

春香将六足盆架上的铜盆拿到床脚边放着,春秀配合着倒进大半盆子生姜水。

贺桃卷起裤脚,由着姜黄色的热水漫过脚踝脖子。

她已经困了,视线直直的瞧着盆沿,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点着。

春秀坐在小马扎上,手法娴熟的给贺桃按着脚底穴位,问着轻重是否合适。

贺桃虚眯着眼,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猫咪,她哼哼唧唧的答着,就差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表达愉快了。

“奴婢有些话想和娘子说。”

贺桃鼻音软糯的哼出一声,“讲。”

“娘子和盛家郎君从小相识,这么多年也一直有书信往来,感情甚笃,只是奴婢觉着娘子年岁见长,见外男时也该注意着避嫌。”

贺桃抬眼,黑白分明的瞳孔里盛着安静透彻的暖光。

春秀心里忽得一顿,迟一步意识到自己似乎错估了什么。

似乎为了印证她心底的猜测,贺桃语气平缓的开了口,“你既知我们关系亲厚,白日里就不该将意图表达那么直白,平白让人生了间隙。”

“...,奴婢思虑不周。”

贺桃脸蛋被热气烘得潮红,情绪安静又清澈,“至于亲近程度的把握,我心里有数。你无须太放心上。”

春秀垂下头。

她一时间忘了,贺家能养出脾性良善温和的小娘子,并不意味着单纯无知,也不意味着奴婢能爬到头上敲打提点的。

“奴婢逾越了。”

“你只是为我着想而已,不必给自己安个罪名。”

贺桃将脚从水里拿出来,春秀从春香手里接过干净方帕替她擦水。

“娘子早些睡,有什么需要的喊我们便是。”

贺桃把擦干的脚丫子放进被窝,抿出个无害又乖巧的笑,“晚安。”

贺桃这晚睡得特别好,醒来时候,窗户纸上映出的颜色已经成了淡淡的青白色。

她跟春秀问了时辰,才知道已经是巳时了。

贺桃掀被子坐起身,忽得一下又顿住了。

她现在人不在汴京,既不需要起大清早穿戴整齐去给长辈请安,也不必看贺莹脸色用饭,更不用去学堂背书。

那,她为什么起这么早?

贺桃想清这个道理,悬着的脚丫子开心的前后晃了晃,重新钻回被窝。

春秀看愣了,过了好一小会儿,干巴巴的开口问道:“娘子不起?”

“不起了,用午饭再叫我。”说完,她转个身朝向另一侧,正大光明开始睡回笼觉。

春秀在床榻边站了片刻,说出了贺桃现在不想听见的人。

她认命的睁开眼,音色被厚厚棉被闷住,“娘亲...来之前有说什么?”

春秀点头,“大娘子临走时候交代了,让你每五日做一只香囊或者一张手帕。”

如果说她写字的悟性是普通的话,那女红的悟性就是差劲。

要是在汴京,她还能找贺显耍个赖皮,但陈婉显然很了解她的秉性,根本不给这个机会,直接让春秀把话留到南街村才说。

贺桃沉默了好大一小会儿,不死心的开始挣扎,“女红本就是细雕慢啄,哪能五日做出来一件东西。”

“大娘子说了,要是您这么说的话,就让奴婢转告您,明年要给二姐儿添妆,您现在的女红拿不出手。”

“... ...”

贺桃被这么一吓,瞌睡都没了。

她老老实实坐起来,神色焉焉,“打热水来吧。”

贺桃再怎么磨蹭,都有吃饱喝足拿到手绷的那个时候。

她没戳几针,借口倒找了不少,要不是椅子坐着不舒服,要不是光太暗看不清,最后咬着花样子太丑不放。

春秀:“要不奴婢去街上铺子买些好看的花样?”

贺桃放下手里针线,情绪严肃又正经,“我自己去看吧,万一你买的我不喜欢就白跑一趟了。”

春秀算是看出来了,贺桃就是变着方儿的不愿意做女工。

“外面天冷,要是出去的话,娘子需加两件衣裳。”

贺桃点脑袋,“再拿件披风,把白狐皮袖筒找出来戴上,还有手炉也准备着,不会受寒的。”

贺桃将话都说全了,哪里还有春秀担心嘱咐的余地。

春秀:“那奴婢出去招呼人套马。”

“去吧去吧。”贺桃扭头看春香,“替我找找那件蜜合色的短袄和绣小碎花的绫棉裙。”

春香在脑海里搜刮了一下,“该是放隔壁房间里的,奴婢去看看。”

“好。”

贺桃在汴京没什么出门的机会,难得有这么个契机,她兴致高昂,挑了一对桃花金线蕊的耳饰,抿了一个玫红色的胭脂,还揣了一大包银两在身上。

她准备好,也不等春秀来喊,和春香直接去了大门边等车。

供车马人行走的道路上,雪被扫得干干净净,和台阶的积雪一起,在墙角被垒成有尖的雪堆。

雪堆连着雪堆,像是变小了很多倍的山。

贺桃顺着山峦线瞧见蹲在雪堆后面的小孩。

小孩儿眨着眼睛瞧了她一下,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快速缩回脑袋。

还不等贺桃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听见春香一声惊呼。

接着,贺桃被斜侧面扔过来的雪团砸了个正着。

“... ...”雪簌簌下落,留下零星碎雪粘夹在她头发里。

贺桃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一时间愣住了。

春香又气又急,“干什么呢?怎么乱砸人!”

这话并没有吓到玩在兴头上的小孩,带头的男孩儿把矛头指向春香,“她们是一头!”

“... ...”春香被连砸了五六个雪球,比贺桃狼狈多了。

她们吸引注意力的同时,藏在雪堆后面的孩子抱着一大堆捏好的雪球冲出来,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贺桃看着七八个穿成团子的小孩儿你来我追,忘记要生气了。

春香替贺桃拍了拍身上的雪,“娘子你还笑得出来。”

贺桃眨眨眼,笑得更开心,“很有意思啊。”

她余光看见盛徹从隔壁走出来,笑盈盈的朝他挥手,“你要出门吗?”

盛徹:“嗯。”

“好巧,我也要出门。”

贺桃故意长长停顿了一下,拖腔拉调,“你猜我要干什么去?”

盛徹从仆人手里接过马的缰绳,抬头看了她一眼。

贺桃长相偏明艳张扬,荔枝眼润黑剔透,琼鼻秀气,唇形有自然上弯的弧度。

素净的衣裳首饰根本压不住她自个儿本来的鲜艳色彩,相反,在这些寡淡颜色的调和下,显出几分惹人怜爱的甜净乖巧。

盛徹翻身上马,下颌指指吵闹不休的小孩,“准备和他们打一架?”

“... ...”

贺桃好心情被砸得七零八落,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才不是,我是要上街去买东西。”

“用不用给你带?”

“不要,我自己去。”

“成。”盛徹腿夹了夹马身,走两步后,又退到贺桃跟前。

他垂着视线瞧着她,喊了声“周巡”。

还在闹腾的孩子瞬间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退一步,留下刚才躲在雪堆后面的男孩。

周巡:“... ...”

盛徹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下,“过来。”

男孩深吸一口气,同手同脚的走到他跟前。

“道歉。”

“不是他...”贺桃替他开脱的话都还没讲完,周巡就麻溜的把歉道了。

贺桃被这么飞快果断的道歉态度整得愣了一下。

她眼睛弯成月牙,乖巧的摇了摇脑袋,“没关系,我也玩得很开心。”

车夫拉着套好的马车从侧门出来。

贺桃踩着小马扎进了车里。

她打开车窗,趴在木头沿上,和盛徹讲话。

盛徹似乎没什么着急的事要做,单手拉着缰绳,慢悠悠骑着马,跟在她车边。

南街村在布局上没有打破严格的街坊制度,住宅和商业区有着我明确区分。

两人都要去商业区,贺桃是为了买好看的花样子,盛徹是为了去验收一批从燕云买回来的成马。

贺桃对国家局势一知半解,只知道大辽和他们敌对,该是不愿意卖马给他们才是。

似乎贺桃能知道这事儿出乎盛徹的意料,他抬了下眉骨,非常直白的表达了惊讶。

“... ...”贺桃被他表情激起了好胜心,提出了一个显自己水平的问题,“你买的是西域、陇右,还是蒙古草原的马?”

“都有。”盛徹说完,忽然没头没脑的添了一句,“所以,知道了吧?”

“什么?”

冬天的阳光很亮,亮得看不清人的五官。

盛徹语调散漫,被亮堂的光线平添了几分倨傲,“我有多厉害。”

贺桃反被他嘚瑟了一把,噎得说不出话,干脆“砰”的关了窗门,来个眼不见心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