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赏月
附中各年级都是提前开学,周五刚好是元宵节,学校上完上午的课后就放学。
校门口拥挤不堪,不少家长来接子女。
方梦觉站在校门口犹豫去哪,衣兜里发出几声震动,她拿出手机,是李若发来的微信。
她看完消息,冷漠地退出程序打开地图,搜索从附中去市图书馆的路线。
或许是日子特殊的原因,图书馆里的人并不多。方梦觉轻车熟路地走到高中物理的书架旁,拿了两本常用的辅导书走到自习室,她挑了个靠窗位置,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
认真学习的时间过得很快,自习室响起悠扬的音乐时,方梦觉才意识到已经6点,图书馆马上要关门了,她利索地收拾好东西,把借来的书放回原位。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迎面的冷风像尖刀扫过脸颊,她瑟缩着脖子,双手插进衣兜。
天色渐暗,街边霓虹明明灭灭,人行道的半空上挂满喜庆的红灯笼,流光溢彩,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远方。
满目都是红色,来往的人都脚步匆匆似是急着回家,方梦觉慢悠悠地走到路口,无聊地盯着对面开始倒数的红灯。
“妈妈,为什么今天要吃元宵?”身旁有对母女也等着过马路,小女孩穿着厚厚的棉袄,扎着两个丸子头,看起来六七岁左右,粉嘟嘟的很可爱。
那位母亲手里提着一个购物袋,另一只手牵着小女孩,说话带着特有的哄小孩的语气:“因为今天是元宵节呀,吃元宵保佑全家团圆平安。”
“团圆是什么意思?”
“团圆就是爸爸妈妈陪在你身边。”
“那我要吃好多好多元宵,希望爸爸妈妈永远陪着我。”
“那妈妈也吃好多好多,希望能永远陪着崽崽。”
......
绿灯亮起,方梦觉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那对母女穿过马路,不知说到什么,那位母亲侧着头对小女孩笑,眉眼温柔。
这让方梦觉想起很多年前的李若。
父亲去世的时候正值寒假,春节前夕。消息传来时很突然,一夜之间李若从全职太太变成家里的顶梁柱,一边处理后事一边照顾方梦觉。
那时方梦觉还小,对于“死”没有准确概念,她缠着李若要爸爸,李若红着眼,柔声哄她:“乖啊,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暂时不会回来。”
她那会儿的性格很闹,每天都会坚持问很多次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李若身心俱疲,只好把她先送回娘家。刚到外婆家,李若连饭都来不及吃,就急着离开。
方梦觉很少去外婆家,陌生的环境让她害怕,她紧紧地攥着李若的衣角不松手。
李若蹲下身,揉了揉她的头,喊她的小名:“九九乖,等妈妈忙完这阵就来接你回家。”
她小时候还爱哭,眼泪不值钱地往下掉:“那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元宵节。”李若轻轻地哄她:“元宵节就来接你好不好?到时候一起回家吃元宵。”
方梦觉小时候喜欢过各种节日,她知道还有8天就是过年,过完年再过半个月就是元宵,她扳着手指一天天地数过去。或许万事都是有预兆的,那天她把十个手指来回数了好多遍,可怎么也数不清还有多少天,她急得大哭。
李若急着赶车回市里,温色骗她:“妈妈也数不清,外婆数数很厉害的,你去找外婆教你。”
后来她去找外婆,走之前她又回头问:“妈妈,元宵节那天你会和爸爸一起来接我吗?”
她记得那时李若笑得很温柔,眼角泛着光亮:“当然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家吃元宵。”
当然,那年的元宵没有吃成,爸爸再也不会回来,李若也没有如约来接她,这一分开,就是十年。
十年能改变的事太多了。
那位神色温柔的妈妈变成了林春眠的妈妈,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那个爱哭任性的小女孩长大了,变得沉闷阴郁,不招人喜欢没有朋友。
也没有家了。
她有时想,如果小时候懂事听话就好了,或许李若就不会把她送回外婆家,后面也不会发生那么多难过的事。
夜晚的风吹得眼角泛酸,方梦觉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和李若的聊天界面,还是中午的消息——
【今天眠眠奶奶要过来吃饭,你什么时候放学?】
【眠眠奶奶比较传统,遇见你的话可能会说不好听的话,你要不要晚点回来?】
接着是一个微信红包,上面写着:好好吃饭。
看似商量的语气,其实早就做好决定,只是通知而已。
往上滑以往的消息,基本都是一些转账红包,两人的对话寥寥无几。
方梦觉对着手机发呆,对李若来说,她现在算什么呢。
一个法律上必须抚养的小孩?还是道德上应该抚养的前夫的孩子?
胃部突然一阵痉挛,她呼出一团白气,手机屏幕蒙上水雾。
痛感把她拉回现实,中午只是简单地吃了个面包,现在被冷风一吹,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喊饿。
还是填饱肚子比较实在。
关掉手机,对面绿灯正倒数到“2”,身后有个男人争分夺秒地冲过去,撞到方梦觉的肩膀,她往前踉跄,心底咒骂他没素质。
等她站稳后车道已经变成绿灯,右侧有车朝她疾驰而来,车灯刺眼,她抬手挡住亮光,胳膊肘被人拽住往后一拉,退回人行道上。
眼睛被强光一照,看东西有团黑影,她暂时看不清对方的脸,隐约能感觉到他很高。
对方的嗓音适时响起:“红灯停绿灯行,小学知识没过关啊。”
听到这,方梦觉脑海中浮出一个人。
与此同时,眼睛适应了环境。
在昏黄路灯和流光灯笼的交相辉映下,方梦觉看见了许惟清。
他的校服外套敞开穿着,刘海还有湿气,看起来应该是刚运动完。
其实她刚刚只是站在马路边缘,按理说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许惟清上前拉她一把,是觉得她有些奇怪。
她站在路口应该是要过马路,可对面换了两次绿灯两次红灯,她都没有动,就静静地在原地看着前方。许惟清离她几米远,想开口叫她的时候,她突然拿出手机,打开微信聊天,然后她又保持这个动作过了两次绿灯,被人撞到马路上,也不知道退回来,就傻站在路上让车灯照着。
很迟钝,不像平时那只伶牙俐齿的刺猬。
少年单手扣着书包肩带,看她没有回答,空着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傻了?”
方梦觉眨了眨眼:“你才傻,你才小学知识没过关。”
她明明是被人撞得往前的,又不是故意闯红灯。
她一句不落地怼回来,许惟清无声地笑了笑,还是原汁原味的刺猬。
目光从下到上扫了她一遍,还是放学时的装扮,许惟清问道:“你怎么还在这?”
放学离现在过了好几个小时,她又不是住宿生,应该早在家歇着了。
方梦觉双手扯着书包肩带,和他并排站着:“你不也在这?”
“我去打球了。”许惟清说:“和苏明哲他们。”
方梦觉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建筑楼:“我去学习了,一个人。”
许惟清看了眼“市图书馆”灯牌,又看向方梦觉,若有所思:“那你吃饭了没?”
两人现在的聊天氛围还算融洽,方梦觉又指向马路对面:“现在准备去吃。”
那她刚才站在这里发这么久的呆,在想什么?
“正好,我也饿了。”许惟清打量了她一会:“一起吗?”
头顶的流光灯笼随风摇晃,光彩一圈一圈地映在他的脸上,将他的五官照得清晰柔和。
方梦觉低头盯着脚尖,淡声提醒他:“今天是正月十五。”
是元宵节,是个全家团圆的日子。
对方迟迟没回应,方梦觉看向他,许惟清仰头望着天,下颌线干净利落,脖颈绷直,凸起的喉结微微滑动,像一幅画。
“你在看什么?”方梦觉问。
“赏月,”许惟清保持动作不变:“你不是说今天十五,十五的月亮圆又圆。”
??这乌七八黑的天,哪来的月亮,还不如看灯笼。况且,她说正月十五的重点是提醒他今天过节,不是让他赏月。
方梦觉有种对牛弹琴的既视感,悠悠地开口:“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那我看早了?”许惟清扭头,刚好对上她浅褐色的眼,清凌凌的,透亮润朗,载着满街绚丽的色彩,像是伫立于繁世之外,误入人间。
不骄不躁,清冷淡漠。
愣了片刻,他又补充道:“也不算早,刚刚好。”
方梦觉只当他是故意插科打诨,没细究话里的意思,刚好对面跳到绿灯,她抬脚往前走:“今天元宵节,过节记得吃元宵。”
心里却觉得一阵好笑,什么时候她开始当好人了,还带着几分苦口婆心劝别人要吃元宵。
她自己都很久没吃过了。
一来是李若用元宵节骗过她;二来嘛,在外婆家她总是孤来孤往,过节听起来就是人多热闹的词,一个人欢呼着要庆祝,没劲。
穿过斑马线,方梦觉背对着马路,很快身后就车流窜动,风声和鸣笛声不断。
这红绿灯的交换时间可真短。
身旁没有人跟上来,他应该是走了吧。
说不上来是处于什么心理,方梦觉回头看。
现在正是晚高峰,路上的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车灯拉出一条条明亮的光带。
而她的目光,定格在眼前的人身上。
许惟清站在她身后,似是笃定她会往回看,上扬的眼尾载着笑意,透出一股坏劲。
那时的方梦觉还不知道,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双笑眼总是出现在她的梦境,陪她度过漫长难熬的孤独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