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衣冠
一切如同梦幻。
不对,桑窈连做梦都不敢做那么大的。若非铁证在此,她是怎么都不会相信谢韫竟然对她藏着这样狂热的想法的。
手中的这份手册仿佛成了一个烫手山芋,桑窈捏着书页,因为捏的太紧指腹都开始发红,她脸颊如火烧,脑袋几乎懵成一片。
同谢韫有关的回忆开始不由自主的涌入脑中。
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同为世家子弟,她跟谢韫的交集大多都在各类宫宴上。
谢韫是个很难让人移开目光的人,她也会坐在离他很远的位置,悄悄的去看他。但她的目光在那万众瞩目里,不足为奇。
关于他回忆实在寥寥无几,因为她跟谢韫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门阀之别本就是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就算桑窈并不关心朝中政治,自小耳濡目染也让她深知关陇谢氏的赫赫威名。
身为谢家嫡长子,谢韫自小就万众瞩目,无数名师大儒赞其天资聪颖,有其先祖之风。而谢韫本身也不愧于他的天资,他从不沉湎声色犬马,一心只有家族。
他做事历来单刀直入雷厉风行,年仅二十出头就取得了寻常人四十岁也难易达到的成就。
桑窈虽然总是说自己不喜欢谢韫,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谢韫的确是天之骄子。
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天之骄子,桑窈又在心里默默补充。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同谢韫说话还是在好多年前。
她那时年岁还小,第一次进宫去找姐姐,结果因着些意外她在宫内迷了路,遇见了几个公主皇子聚在一起玩闹,他们热情的拉住桑窈,要求她陪他们一起玩。她一方面不敢拒绝,另一方面也是起了玩心,就这样答应了。
结果他们玩的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游戏,不过就是投壶。
不同的是,要将那笨重的铜壶绑到某人的身上,然后让他慢慢的走动,这样在移动中方才投箭。
很不幸,桑窈就成了那个被绑着的倒霉蛋。
她身材纤细,铜壶几乎有半个她高,就这样生生的绑在她身上,她还要费劲的沿着一条线走动,笨拙且狼狈。
她想拒绝,可她面前的都是金枝玉叶,根本没有她拒绝的余地。
她害怕极了,一边掉眼泪一边慢吞吞的走,担心自己会被扎成小刺猬。
谢韫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那时的他已有名门之风,清隽挺拔,他只是从这里路过,那群方才还叽叽喳喳的小孩就登时安静了下来。
彼时的桑窈已经哭成了个小花猫,她抱着铜壶看向谢韫,满脸泪痕。
谢韫在她身侧停下了脚步,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然后看着她道:“你是桑窈?”
桑窈点头。
他道:“你姐姐在找你,同我过来吧。”
谢韫救了她,多亏了谢韫,她最后没有被扎成小刺猬。
她那时对谢韫的印象非常好,不仅乖乖跟他走了,还同他说了许多话,但他一句也没搭理。她不明白,最后仰头问: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少年冷淡的垂眸看她,然后终于道:“别说话,很烦。”
桑窈嘴巴一瘪,又要哭了。
她可怜巴巴的捏住他的衣袖小声问:“哥哥,你生气了吗?”
他面无表情将自己的衣角从她手中扯出来,道:“别碰我,你手好脏。”
……
再次回想,桑窈仍旧觉得他真的很讨厌。
那是她跟谢韫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后来她同谢韫几乎就没什么说话的机会了,他也从来不会多看她一眼。
如今数年过去,桑窈觉得他大概也不记得他曾经顺手替她解围过。
其实这也是为什么她笃定这本手册就是谢韫所写的原因,因为能将那次她同他的对话完整记下来的,不可能是旁人。
话说回来。
她万万没想到,看这册子上的东西,这厮不仅记得,竟然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对她心怀不轨了。
可那个时候她还小啊。
……这人看着道貌岸然,内里竟然如此禽兽。
桑窈蹲着想了半天,仍旧没能从这个巨大的发现中缓过神来,以至于身后衙役叫了她半天她才听见。
桑窈迅速将手中这腌臜之物藏进自己的袖袍,然后回过神来力图镇定的道:“弄完了就下去吧。”
“是。”
总站在这里也不是事,她顺了顺呼吸,然后迈开步子随他们一同走了出去。
等她出去时,桑印已经从议事的前厅回来,此刻正坐在皱着眉头处理手下的案宗。
桑窈心里藏着事,心不在焉道:“爹,若是无事的话,我就先走了,阿姐还在等我。”
桑印抬眼扫她一眼:“去到之后问问你小姝最近是怎么回事,她入宫也有几年了,怎么也该有个子嗣了。”
再说,现在龙椅上的那位不知还能活几年,将来若是宾天,桑姝下没有子嗣,按例需得为帝王殉葬,她总得为自己谋划谋划。
桑窈想不了那么多,只想阿姐在宫中平平安安,至于有没有子嗣才不重要。
“哦。”她应了一声。
桑印摆了摆手,又嘱咐道:“带着燃冬,碰见那些不好惹的记得早早避开。”
桑窈又乖乖哦了一声。
她因为相貌不太正经,此前没少被那些满脑子脏东西的人调笑过,有的父亲还有姐姐为她出气了,有的惹不起的她就只能自己生闷气。
“行了,去吧。”
桑窈这才走出去,刑部府衙于宫城以西,桑窈就是就去找她阿姐的路上,碰巧遇见了外出归来的桑印,然后他才顺道把桑窈带走的。
因才下过雨,外头空气湿潮,浩荡的天空零散的布着几块未曾散去的乌云,夹杂着凉意的风轻轻吹拂,一切都真实无比。
她再次想,这不是梦。
谢韫真的在暗中迷恋她。
是的,迷恋。
用这个词来形容真的一点也不过分,谢韫对她的感情可称狂热。
她暗中感叹,怪不得世家掌门人皆对谢韫赞不绝口,这人明明那么爱她,面上却一点不显。试问能将此等澎湃爱意掩藏于心数年且未曾露出丝毫蛛丝马迹的人,能简单吗?
不对!其实他并非丝毫没有破绽。
像是光束破开黑云,桑窈突然在此刻顿悟了。
净敛。
怪不得她总觉得净敛对她的关注超出正常范畴,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净敛可并不仅仅是个伺候谢韫的随侍小厮,他自幼就被养在谢家,身为高门伴读,他的眼界,才学皆远出于常人,他不可能闲来无事去留意她,去关心她。
能让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是谢韫授意。
她心跳飞快,只觉得自己以前太傻了,竟然没想到这一层。
这时,耳边响起熟悉的呼喊。
“小姐,小姐?”
桑窈一下回神,看向面前说话的人。
燃冬手中拿着把油纸伞,此刻正关切的望着她。她盯着桑窈的脸,急忙道:“小姐,你怎么了?小姐您的脸怎的这样红,最近气候多变,您可别是发热了?”
桑窈有几分心虚的避开燃冬的目光,用手摸了摸自己燥热的脸蛋,不太熟练的撒谎道:“无事,屋里太热了。”
“真的吗?难道是老爷…又说您了?”
桑窈摆了摆手,道:“没有。”
“我们快走吧。”
“方才我看老爷脸色不好,还以为他又要训您呢。”
换作以往,桑窈肯定要跟燃冬说道一番桑印的无理,但现在她未曾多言,见燃冬并未多想,悄悄松了口气。
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后尤为清亮,桑窈走在上面,低头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猜想她的脸也没有很红吧?
毕竟她感觉自己都不那么热了,为谢韫那样的人脸红一点也值得,喜欢她的人多了,她才不在意。
桑窈于是低头特意留心了下,水光模糊中,她看见一颗红红粉粉的番茄。
“……”
她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再不低头看了。
桑姝常居寂月宫,桑窈听闻,是因当初的圣上初次见她阿姐时,恍惚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九天之上清冷的嫦娥仙子,所以特地将她阿姐所住宫殿更名为寂月宫。
桑窈因未曾出阁,又是桑姝的胞妹,故而从前她阿姐得宠时,圣上曾亲下御令道桑窈可自由进出宫门来看望她姐姐。
寂月宫空旷非常,这几日正好湿潮,竟颇有几分天上广寒宫的意味。
“女郎且稍等,娘娘正更衣,稍候就来。”
寂月宫的宫女为桑窈奉上热茶,桑窈接过低抿了一口。
“娘娘方才还在念叨女郎怎么还不来呢,还以为女郎又迷路了呢。”
桑窈道:“是我半途碰着了我爹,他把我叫走了然后还……”
话说一半,桑窈又生生顿住,转而不满道:“听黛姑姑别笑我了,我现在才不会迷路了。”
话音刚落,桑窈就看见一到纤细的身影从珠帘后走来,她扬起笑意,站起身子飞快跑了过去,二话不说就抱住了面前容色殊绝的美人,亲昵的蹭了蹭桑姝的脖颈,道:“阿姐,我好想你!”
桑姝任她抱着,清丽的脸庞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片刻后才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来推开了少女毛茸茸的脑袋:
“好啦,我可才沐浴完,不要往我身上贴。”
桑姝的长相与桑窈可谓截然不同。
按时下审美,桑姝道一句冠绝后宫也不为过。她身材高挑,生了张不染凡尘的绝美脸庞,白纱裹身,随风轻荡,总让桑窈觉得姐姐下一瞬就要飞往九天之外。
她松开桑姝,忽而不解道:“阿姐怎么白日里沐浴?”
这傻妹妹。
桑姝并未同桑窈解释,而是转而道:“方才父亲教训你了?”
桑窈闻言又想起了谢韫,她含蓄道:“训了一点。”
桑姝问:“然后呢?”
“……然后谢韫来了。”
桑姝稍蹙眉,沉吟道:“谢韫啊。”
同谢家历代家主不同,谢韫虽年纪轻,但已经有接手家族的意思。
从他入政坛起,她就没怎么见他休息过,一门心思都在政事上。当然,这些年也是硕果累累。制衡家族分支,平动乱,攘外戚,锋芒毕露,甚至敢对皇权步步紧逼。
他不爱风月,不喜诗酒,不近女色,甚至不屑于伪装良善。
这样的人,难寻弱点。
倘若桑家不能让他看见明显的利处,就算求着攀高枝儿,他恐怕也不会给丁点眼神。
但这些她自然不会与桑窈说,“他有什么事吗?”
桑窈道:“就…也没什么事,好像就是来审个犯人。”
倘若没猜错,审的应该是那位姓沈的通州刺史,曾经谢阁老的门生。
桑窈又道:“阿姐阿姐,你觉得谢韫怎么样?”
桑姝中肯道:“风度翩翩,逸群之才。若是生在桑家,咱爹做梦都得笑醒。”
桑窈心想,什么风度翩翩,他是衣冠楚楚才对,哦不对,他是衣冠禽兽。
才说完,桑姝就觉察出不对来。
平日可没见桑窈这般关心一个男子,今日不仅主动问她,没说两句竟然还脸红了。
桑姝盯着桑窈的脸,怀疑道:“窈窈,你不对劲,你问他做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桑窈脸更红了。
好,确定了,果然是有。
桑窈从小就非常信任桑姝,除了姐姐,她也不知道该跟谁说,她咽了口口水,道:“确实有一件事,我…我有一个秘密。”
其实话至如此,桑姝也能猜到是什么。
八成是她这傻妹妹对谢韫动了春心。
对谢韫动心实在是再正常不过,虽说这注定是场单相思,但最起码能证明她家窈窈眼光倒是不错的。
她循循善诱道:“你说吧。”
桑窈抿着唇偷偷抬眼看了眼旁边候着的宫女太监,然后扭捏了半天,终于贴近姐姐的耳朵,忍着万分羞耻小声道:
“就是…就是谢韫他好像喜欢我。”
“我该怎么办啊,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