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青羊诗社

那截断指被银筷子夹起,放置在裴宴临眼前。

“如果这根手指被斩断时三娘还活着,那血液流动,会溅出来,而且还会因为肌肉收缩而出现疑似愈合的迹象;但如果是从尸体上斩断的,血液早已凝固成黑色血块,留在血管里,这时候皮肤失去张力,也不会再有收缩的迹象。”

少年眼里流露出赞许,终于见识到她仵作的能力。

“所以你没有选择当场告诉李秀才,是怕他伤心?”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想起方才看到的种种,宋宛辛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三娘身上留下的种种疑团太多,我怀疑她不是回娘家途中遇害这么简单。”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和石子碰撞的声音,屈少瑾提着布袋戏悠哉悠哉的进了门。

“这灰白色的小石子真不好寻,我走了三四个地方才找到这么点,到时候把碎银子铺在面上,这石子就掂量掂量,差不多重放下一层,准行。”

宋宛辛招手让屈少瑾过去,讲讲他方才出去探听到的消息。

街坊四邻的说辞倒是出奇的一致,都说李木虽然是个穷酸书生,在没中秀才之前,一直都是靠三娘做针线活养家,但三娘坚信他有朝一日定能高中,苦点累点毫无怨言,那李木也算温柔体贴,极照顾家里,夫妻恩爱和睦,从未见二人起争执。

见少女眉头却仍旧紧皱,裴宴临让她将疑惑一一说来。

“这几日虽夜晚偶有下雨,白天日头却好,三娘衣橱里那身新衣裳和妆奁台上首饰,既是专门为了回娘家备的,没道理不带走;我方才问他,三娘走的时候穿的什么鞋,他说绣鸳鸯那双,可我看得分明,那双鞋还在架子上。”

裴宴临眸色沉沉,想起方才与李木的谈话,拿起桌上写下的证词中的其中一页,递到二人面前。

“我方才问他,三娘何时买了返乡的瓜果,用了多少钱,有无记账,他瞻前顾后,支吾半晌也没答上来。”

“若邻舍所言非虚,这个李秀才对三娘未免太不上心了些。”

屈少瑾似懂非懂,伸手摸着下巴说道:“也就是说,你们怀疑三娘不是回娘家了?难道是他绑了自己的娘子,还切下她的手指演戏给我们看?

老子要去问问他!”

说着就要冲出去拿人,宋宛辛赶紧拉住他。

“他方才既然决定瞒着我们,就凭这几点他也不会轻易松口。

惟今之计,还是等明日辰时陪他去交赎金的时候,看看是谁杀了三娘。”

少年捕头闻言差点惊掉下巴:“什么?”

面前二人对视一眼,将断指一事向屈少瑾道来。

“那这就不是绑架了,是命案!定是他杀妻在先,演戏再后,把罪名嫁祸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贼人身上,然后顺理成章摆脱嫌疑。”

屈少瑾越想越气:“死秀才敢耍我……老子要把他抓回来严刑拷问!”

说着又要冲出去,裴宴临没好气地扯住少年衣领,将他拉回来。

“少瑾你冷静点!我们现在只能证明三娘已死,万一只是夫妻吵架,娘子负气出走才酿此大祸,你不是错怪了好人吗?

有这功夫,还不如赶快去安排人手,明日东城外的破庙有任何鬼鬼祟祟的人进出都有可能是凶手!”

目光落回桌上的断指,少女眼中闪动一丝考量。

“另外据李木说,三娘的娘家在宿州,那她出城必定是出北城门一路往北上而去,我在这截断指上闻到了水稻的气味,你去看看,出城往北哪些田地种了水稻,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少年捕头应声而去,留下验尸房内两人,一时无言。

忙活了一上午,少女觉得肚子空空,低头将桌上器具收进布袋,走到天井里洗手。

“走吧,回去做饭。”

裴宴临已经吃腻了白粥咸菜和鸡蛋面条,嘴里淡出个鸟来,夜里做梦都是军营里的油炸肉丸和大肘子,听见少女又要做饭,眼神步伐皆有些许迟疑。

宋宛辛看出他的窘迫,抿嘴偷笑道:“裴兄外伤初愈,是该补一补身体,我今天就露一手,做几个好菜。”

“你还会做别的?”

“小看我?”

拉着裴宴临出了衙门,两人在集市买了许多东西。

肉要肥瘦参半,瓜要纹理匀称。

宋宛辛低头挑挑拣拣,一点一滴十分熟练。

裴宴临从前在皇宫里见过不少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娘,却从未见过宋宛辛这样的。

侯门贵女暂且不表,哪怕是伺候母亲的宫女锦之,手上的茧子都不及她多。

这个年纪,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闺阁少女才对。

可她同肉贩回价时眼里的精明,选到一个好瓜时嘴角的笑意,都远比那些深闺女郎鲜活得多。

不及鹦鹉金丝笼,青鸟自有一片天。

何况,她长得还算能入眼。

他还沉浸在繁杂的思绪中,辛宛辛端菜进屋,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将饭菜搁在同一只手上,腾出衣袖擦脸。

“是我脸上沾东西了?”

正说着话,她绊到门槛,刚做好的红烧肉眼看就要跟着自己向前倒去,裴宴临抬手便接住了饭碗,顺带也用胸膛接住了她。

少女鼻尖撞到他坚实的胸膛上,再次证实了他身子硬的跟堵墙似的,疼得她差点掉眼泪,赶紧仰面想站起来,却发现一只大手还将自己禁锢在他怀里。

她点满雀斑的小脸被炉灶的火气熏红,加上此刻鼻头发红,像是刚被捕获的小鹿,漆黑的眸子撞进少年淡然的眼神中,好似睫毛上都凝结着水汽。

裴宴临喉结滚动,目光落在少女唇上。

少女害羞,起身挣脱他的的怀抱,随后揉揉鼻尖,笑得无害。

“家里有一位身手敏捷的郎君真好。”

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夹进嘴里,软糯香甜,唇齿留香,不知道比军营里那些大老爷们做的大锅饭香了多少,裴宴临别扭地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宋宛辛,又夹起一块。

“怎么样?好吃吗?”

“勉强可以入口。”

少女也不恼,话到嘴边皆是乖巧:“裴兄喜欢就好。”

菜足饭饱,裴宴临心情大好,少女则是早就吃好,在一旁几案上研究李木的证词。

只吃一碗就停筷,难怪她这么瘦。

宋宛辛忽的感觉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将自己笼罩,耳边的声音带着愉悦,传进她耳朵里。

“这顿饭我吃的还算舒心,作为奖励,我告诉你一个线索如何?”

听到“线索”二字,宋宛立刻转过头去看他,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少年脸上浮现笑意。

“李木书桌上,放了两张落名为青羊诗社的诗稿。”

**

不打不相识,原来李木还是青羊诗社一员,读书人之间常吟诗作对,说不定能知道一些邻舍不知之事。

一路打听,两人在弘若寺后院的石桥上找到了这个人随桌移的“诗社”。

之前“补肾气”的苏兄还在其中,见着宋宛辛二人,面露尴尬。

“两位官爷追来此地,不知又有何事?”

“今日不是来找苏兄的,只是来问些事,”宋宛辛拱手,略一俯身,“不知各位是否认识一位叫李木的秀才?”

几个长衫郎君听到李木之名,立刻面带讥笑,私下议论起来。

“木头秀才啊?知道,他已经好些时日没来与我们赏花作诗了。不知是不是又被他娘子留在家里了。”

宋宛辛墨眉轻挑,听出了其中的端倪。

“哦?他娘子不让他出来参加诗社的集会吗?”

“补气”苏兄甩袖,转过身去铺纸笔准备着墨。

“倒不是不准,他没考中秀才之前,全靠他娘子挣钱糊口,大事小事上他说不上话,性子又绵软,我们都不喜与他同游。加上他娘子觉得我们几个组建这诗社原是寻欢作乐,不喜他常来,我们倒也乐得他不来。

他中了秀才过后,据说在家里终于硬气了几分,前些日子跟他娘子拌了几句嘴出来的,我们还夸他有男儿气概了呢,谁知最近又不来了。”

裴宴临见来这里一趟,果然有收获,与宋宛辛对视一眼。

少女眼里闪着光,心想总算是将李木夫妻二人恩爱的面具揭了下来。

“那他最后一次来诗社是什么时候?”

“补气”苏兄欲言又止,听见身后稀疏的笑声面色惨白,片刻后,还是他身后的一位紫衣郎君开了口。

“就是沈兄到苏兄家偷走那本诗集那日,啊对了,那日我们换了一个地方去,我去他家里找他的时候,他正好在跟隔壁邻舍起争执,那人说话难听,李兄站在原地也不回嘴,脸涨得通红。”

言罢,又是一片笑声。

也就是说,李木那日参加完诗社的集会,第二日便被宋宛辛再街上撞见,神色慌张。

同众人告辞,宋宛辛兴致勃勃地拉着裴宴临又往东城走。

“还去?”

“终于有一个说李木坏话的邻居出现了,去问问。”

**

停在赶车胡同口,两人望着李家院子两边各有两三处宅院犯了难。

“方才一激动,忘了问是哪家邻舍了……”宋宛辛挠挠鬓角,伸手抻了抻裴宴临的衣袖,“裴兄,你往东边去,我往西边去如何?”

这衣袖拉得越发顺手,她抓住就不松开,裴宴临甩了几次没有甩掉,表面上不耐烦,心里却暗藏了一分受用。

“先放开。”

这算是答应了吗?少女轻笑,瞧见不远处的院子里,一棵栾树正满是金黄,郁郁葱葱,甚是雅致,便决定从这家开始问起。

段檀越临窗而坐,看向手中的书信。

这是一份名单,写着近六年,大理国来梵城居住的人员名单。

白衣郎君看得仔细,希望在这份名单中找到她,或者当年带她走的那位老嬷嬷的名字。

微风吹拂,将栾树上的花朵又吹落些许,敲门之声忽然传来,引白衣郎君抬头。

这敲门声清脆,先缓后急,如玉落瓷盘,段檀越仿佛能看见敲门之人指节略弯,轻轻敲在门上的模样。

“三喜?”

无人应答,这个时间,仆从应该在膳房给他煎药。

听敲门声又起,段檀越欣然起身,缓步走出院子。

宋宛辛敲门再三,既无人应答,也无人开门,正转身离开,忽听见身后木门打开的声音。

少女回眸,余光划过雪白长袍的一角,仿若春枝上融化的冰雪,不染尘霜。

她转身朝开门之人看来,登时双目圆睁,愣在当场。

檀越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段檀越:奴奴,我专程为你而来。

裴宴临(黑脸)(抄手):那赶紧为她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