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获罪

苍穹被云絮覆盖着,天地之间透着一股沉重而压抑的气息,似乎就要下雪了。

建京,江府。

伫立于永丰巷尽头的院落,白墙黑瓦,雕梁画栋,正是当朝首辅江集的宅府。

此刻还不到下朝会的时辰,江夫人和小女儿江鸢眉却双双抱着手炉站在廊庑下,探着头等待着江集的归来。

江鸢眉年芳十六,长了双乌溜溜的眼儿,姣美的脸上溢着年轻的光泽,鼻尖上一颗小小朱砂痣更是给她平添了几分狡黠,娇小的身子被一袭红色的斗篷裹着,成了这灰蒙蒙一片的天地里唯一的颜色。

鸢眉是娇养长大的小娘子,父母子嗣不丰,只得一儿一女,自从哥哥江域先外放到渠州,她便霸揽了父母的宠爱,她只管天真娇纵,十指不沾阳春水,天塌下来有阿爹顶着,因万事不愁,看上去比同龄的小娘子还显幼些。

可现在天塌了,阿爹抵挡不住,她心头的山也垮了半边,眼前是黑的,她从没想过,在她心中无所不能的阿爹,有朝一日也会垮的。

一想到这,她眼眶又微微泛了红,一抬眼见到阿娘的愁容,不禁吸了吸鼻子,努力扯起一抹笑来。

“阿娘,”她握紧了江夫人的手,声音有些沙哑绵软,“你别担心了,这会子大概还没下朝,外头风大,你待会又得头疼了,我们还是到里屋等阿爹吧。”

江夫人还不到四十,眉目温婉,身材也不曾走样,是个端庄明艳的美人,和鸢眉不同的是,她的美是经过岁月的洗礼的,没有锋芒的美。

不过再怎么美,人上了年纪,身体自然是没法和年轻人比拟了,在风口里站了一会,她的头确实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只是丈夫的情况未明,她又怎坐得住?

她看着远方喃喃,“再等会吧,今日醒来,我这心头一直弼弼直跳,怕不是好兆头,等你爹来,再看看应该如何打算……”

“娘,爹清正为官,这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的,皇上……看在他立下的功劳,也一定会对他网开一面的……”鸢眉说着说着,自己也愈发没了底气,默默地垂下了头,脖子上的银狐毛弄得她鼻间痒斯斯的,喉咙也仿佛被棉花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并不十分了解,可她相信爹的为人,他为官三十载,一向受到百姓拥戴,就连朝臣也都是真心实意崇敬他的,况且他虽在内阁,门生却不少,这些人无一不是冲着他的清誉而拜入门下。

听到鸢眉的劝慰,江夫人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她这个女儿,一向是丈夫的掌中珠,是以到了这岁数,也总有种不切实际的天真,她们夫妻更不会向她提及朝堂那些错综复杂的党派关系,所以她还抱着乐观的幻想,她却明白,这次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揭过了。

捏造罪名陷害太子,导致太子被废,这可是重罪,按律,可是要满门抄斩的。

母女俩在寒风中等了一会,前头才有小厮的声音传来,“夫人,小娘子,郎主回来了!”

母女俩拔腿便迎了上去。

只见一个身穿朱袍的中年男子,心事重重地穿过月洞门走了进来,鸢眉见到那张四四方方的脸,便提裙扑了过去,急切地握住他的手问:“爹,皇上如何说……”

江集抬眼看着她,伸手在她头顶上揉了揉,深邃的眼眶里竟浮起一层水光。

只一眼,那些凝聚在她眼里许久的泪水便这么直直地坠了下来,她咬紧了颤抖的唇呢喃:“怎么会如此……”

江集又把目光转向了江夫人,那江夫人也早已无声地抽泣着,夫妻俩隔着一人,不必言说,却已经了然。

鸢眉想了许久道,“爹,要不我们去求沈伯父、胡伯父……爹一向与他们交好,只要他们向皇上求情,兴许……”

“不必了。”江集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

如今证据确凿,明哲保身都来不及,谁敢求情?

江集自问做事还算滴水不漏,此次也不知是谁匿名向皇帝举报,把原本早已翻篇的案件又重新翻了出来。

对方显然对他十分了解,且筹谋已久,不论他做出什么对策,他总能在一瞬间便破解了他的计。

要说这件事,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当今皇帝膝下仅有三个皇子,分别是太子李羲、二皇子李觉以及三皇子李昭。

就在今年入秋时,远在边疆的南庆王受皇帝相邀入宫面圣,没想到,这个皇帝的嫡亲弟弟,却与李羲私相授受,巧的是,南庆王的儿子又曾经收受羌离人的贿赂,这么一来,收到南庆王赠送古画的李羲,便显得别有用心。

这太子李羲虽是皇后所出,可性子慈懦,又偏好丹青,在许多臣子看来,并不是最佳的储君人选,身为内阁首辅的他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二皇子母亲是奴婢出身,母子二人皆不受皇帝器重,只有三皇子李昭母亲是开国县公之女,年纪虽小,却展露锋芒,颇有帝王相。

况且,李昭之母荣妃,亦不是省油的灯,江集在多年前便受荣妃所召见,私底下成了李昭一党,奈何李羲德才兼备、悲天悯人,从无行差踏错的时候,想要让皇帝换储并不容易。

他明白,此次便是最好的机会,于是他联合了一众臣子,带头检举太子李羲联合外族意欲谋反。

皇帝怒极,命人搜查东宫,果然从其床边的柜子里搜到“赃物”,李羲也因此被废黜。

原本以为这事已经万无一失,却不曾想,就在七日前,有人向皇上呈了折子为李羲平反,同时指出他与李昭过从甚密,诬蔑太子谋反。

原本知道这事的人无一不被灭口,按理是查不出什么的,却不料有个人为了保命,把关键的证据放在自家的房梁上,这么一搜,物证便见了光,那家人也禁不住刑罚,很快就把事都招了。

他留了一手,把事情推给了替罪羊,可对方那人穷追不舍,不仅把这件事查出来,更一举揭露了他十几年前犯的另一宗大案,而李昭生怕败露自己,亦是跟着落井下石。

祸不单行,就在他被检举的同时,远在渠州的域先也被爆出纵容下属侵占良田。为官多年,哪有全无动过私心的时候,一旦倒了台,接踵而至的又是一堆弹劾的帖子。

这下彻底惹怒了皇帝,又怎逃得过满门抄斩?

如今死到临头,他还想不通,究竟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可现在罪名已经落实,纠结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皇帝放他回来与家人告别,已是开恩。

江集招手叫管家,“长年,快把明也叫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他口中的明也,正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内阁大学士裴疏晏。

裴疏晏父母早亡,也并非名门出身,却在十五岁那年以一首《朱雀楼怀古》而名动京城。

江集亦是喜好诗词歌赋,因听人对他广为赞颂,倒也勾起了几分好奇心,只是心头却对这人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直到他真的看到了那首诗,这才被深深的震撼到。

后来域先不知何时竟与他成了挚友。

一日,他下值回到府中,刚进内院,便听到陌生少年的声音响起,“一枝何足贵,朝日染红妆。”

他内心撼动,再往里走,绕过开得密密匝匝的桃花树,从那绯红一片的花海里,他先是望见一道修长的影子,而后少年轮廓分明的面容便显露了出来。

一见到他,少年人眸子闪过一丝讶然,而后朝着他拱手,深深地俯下身去:“晚辈见过江大人,叨扰了大人,还请大人无怪。”

江域先这才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先是打拱唤了声爹,这才为他介绍,“这是我的挚友裴疏晏。”

“你就是少年俊杰裴疏晏?”

他的腰弯得更低了,态度更是不卑不亢,“都是他人谬赞,晚辈愧不敢当。”

后来,他成了他的门生,并且和女儿青梅竹马长大,艳羡旁人,就在今年入秋前,他问他是否心悦女儿,他虽羞赧,却也默认了。

自此,他便把他当作半个女婿看待,因各自年纪尚浅,这段心领神会的关系也仅限于口头上,并未正式过六礼。

而今出了这等变故,小女儿虽不判死刑却要充入教坊司,这让他如何能放心?从前总想着她年纪小,愿意多留她两年,可现在却是恨自己没有早点下了这决心,让女儿陷入囹圄。

好在他与女儿感情甚笃,又是重情重义之人,相信他不会对她袖手旁观。

只要在官府到来之前交换了婚书,那么眉眉就算成了裴家妇,自然就可以免去充教坊司之罚。

派去裴府的长年很快便去而复返,却不见裴疏晏的身影。

江集的心一下子沉入了谷底。

长年气喘吁吁道,“郎主,裴府管家说裴大人还没下值,等他下值后定转告他让他快点前来。”

江集这才想起今日内阁正处理北陌使臣来朝的要事,这会时候还早,当然还没下值,他抬眼望向阴沉沉的云翳,手心攥出了一层潮意,第一次感到辰光如此难熬。

一整天,江家所有人都悒悒不乐,食不知味,到了快傍晚的时候,前头传来异动,大家汗毛直竖了起来,只见长年拔腿跑了进来,面露喜色道:“郎主,裴大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