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北冥七年,是很魔幻的一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但让人津津乐道的无非只有两件。
一是北冥与东陵交界处发生战乱,打了一月的仗。二是京都门堪罗雀的春意阁一夜之间生意回春,老板面上挂着的笑意更是未曾下去过。
若问缘由,任谁都能说上几句,就连街边要饭的叫化子,也能胡诌一二。
不过是春意阁出了位擅舞的新艺伎,琴棋诗画样样精通。要说称得上一绝的便是她的舞技与琴技。缘何如此说,只因外人只见过这位艺伎的舞姿,倾听过她奏的乐曲,其他不过尔尔,皆是道听途说。
然坊间传得最多的却是她的容貌,盛传她形貌昳丽,顾盼流转间,风姿天成,艳绝倾国,娉娉步生莲;生的是媚骨,端的是清冷菩萨姿态,两者兼融,生出无限神秘之意,蛊惑人心,却又透着淡淡疏离,让人不敢触碰,臆想都会觉得唐突。
这位艺伎的出现,引得京都纨绔子弟,风流才子纷纷慕名而来,豪掷千金只为一睹佳人面纱之下让人神魂震颤的容颜,或是想要比拼才艺,一较高下。更有甚者趁夜爬楼偷偷潜入这名艺伎寝房,当然,这是后话了。
这一年,也是玄安进入春意阁的第七个年头。七年过去,曾经那个在冷风中摇摇欲泣的小丫头,早已蜕变成波澜不惊的楚楚少女。玄安早已习惯在春意阁的生活,甚至贪恋在这里的闲暇时光。
如今,她在春意阁的地位节节攀升,在春意阁有了属于自己的屋子,也有了专门伺候的丫鬟,早不复从前懵懂的稚童任人使唤。
屋内,梳妆镜前端坐一少女,白皙的肌肤胜似皎白月色,白净的面容未施粉黛亦无半点瑕疵,就如那盛传的流言一般,别无二致。
玄安换了一身男装,坐在梳妆铜镜前,将头发高高拾起来。
“玄安,今儿外边落着鹅毛大雪,你又要瞎折腾什么?”说话的是九娘。
她神情恹恹地倚在内间门口,对于玄安女扮男装的行径早已见惯,却总忍不住提点几句。
话说,时间好似未在九娘身上留下痕迹,三十有几的年纪,脸上却并未染上一丝褶皱,通身的做派与气质好似那上好的陈酿佳酒,年数越往上走,越有一番别致风味。
饶是玄安内敛如水的性子,也好奇九娘为何有时眉眼蓄愁,如此年纪也未曾婚嫁,守着这方天地,与她画地为牢又有和区别?该是有区别的,九娘肆意人生,而她身不由己,背负血海深仇。
玄安止住突如其来的思绪,瞧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我去一趟迦兰寺,上次求了一签,今日得了空,自然该去还愿。”
玄安将起身取过搭在木凳上的黑狐大氅,将其抱在臂弯,另一只手撩起珠帘正要离开。
九娘懒得再管她,环顾一圈,发现玄安的丫鬟花蕊不在,皱了皱眉头,“花蕊呢?怎不见人?她若有怠慢,你同我说,我换掉她便是。”
“玄安谢过九娘,花蕊是个细心的,她收拾妥当,早早下楼候着了。”玄安向她打了个招呼,披上狐裘下楼。
九娘睨着玄安的瘦削的背影,越看越满意,心下肯定自己看人的眼光,她看中的人果然没差,能给她带来如此意外之喜,救她的春意阁于水火。
“这打扮,活脱脱就是个富家公子哥儿嘛!”九娘抱着汤婆子挑眉道了一句,便回了自己屋。
室外,雪花浮于天际,点点无声坠人间,雪只薄薄铺了一层,尚未覆盖万物。
玄安立在屋檐下,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际,从狐氅下伸出右手去接雪,触及一片冰凉。雪花落在她温热的掌心,霎时融化开,晕出点点水渍。
“今年的初雪来的早了些。”她自言自语,眼底闪过一抹恨意,只一霎,就被她掩了去。
“公子,该上马车了。”一副小厮打扮的花蕊撑伞而来,将伞举过玄安的头顶,遮住了她的视线。
“好。”玄安想起花蕊来自己身边伺候了几日,还未曾细细询问过她的生世,故问道,“花蕊,今年多大了?”
“回姑娘,十三。”花蕊低垂着眉眼,恭恭敬敬回答。
“竟比我小上一岁,缘是个妹妹。”玄安侧目瞥了一眼比她高半个头的花蕊。
花蕊听懂了玄安的言下之意,缓缓出声向她解释,“奴婢个子长得比同龄人快,所以要比姑娘要高些。”
玄安没再说话,踩着矮凳上了雇来的马车,一路往京都东郊去。
冬日,特别是风雪天,只要待在室内感受到暖意,人就会昏昏欲睡。就如此刻手里抱着小暖炉的玄安,脑袋直坠,将睡不睡。守在一旁的花蕊见状,给她塞了一个软枕。玄安感受到脖颈后的绵软,往后靠了靠,在颠簸中沉沉睡了过去。
“不要……”玄安从梦中惊醒,心砰砰直跳,胸口剧烈起伏,难以平复。
“公子,又做噩梦了?”花蕊掀帘进入马车,因马车的颠簸,声音发颤。
“嗯。”玄安阖上眼点了点头。
血河尸山,父皇死不瞑目,母后被侮辱致死的场景,年幼兄长狰狞的死状……一幕幕都在她脑循环往复,无时无刻不敲打她沉寂的心。
她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鞭笞他们的尸身。
有朝一日,她定要那帮人血债血偿。
玄安紧紧拧着眉头,狐氅下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陷入掌心,透出丝丝血迹。
“公子,到岔路口了。”花蕊见她幽幽阖眼,出声提醒。
音落,玄安缓缓睁开眼,掀开帘布,入眼的是一片荒林修竹。
上次来,还是仲秋时节,林间一片金黄,虽算不上生机勃勃,但也别有一番景象,如今一看,只剩满林萧条。
“你与马夫大伯在此候着就行,我一人上山。”玄安由着花蕊搀她下马车。
“公子,这不妥,要是遇见危险如何是好?有个人做伴总归是好的。”花蕊搀着她的手不放,担忧道。
“无事,把伞予我,冬日人迹罕至,飞鸟走兽行踪亦无,不用担心。”玄安神情很淡,“上次我亦是一人,这次当是如此,或许这样,佛祖会念在我心诚挚,如我心愿。”
花蕊仍担心,但做为丫鬟也不好说些什么,索性把伞递了过去。
玄安沿着蜿蜒的小道疾步上山。
过了许久,行至半山腰,明黄的墙映入眼帘,玄安停住脚步,稍作整理衣衫,放缓步子往迦兰寺走去。
那主持似是猜到她要来,早早候在了正门前,红色的袈裟上积着薄雪,也不知站了多久。
“主持。”玄安踩着一节节台阶往上,在离主持稍近的地方双手合十,淡然出声。
“阿弥陀佛。”主持双手合十,未看她一眼,陡然转身,“小施主,随贫僧来。”
“小施主,为何不放下?”
“仇恨所生,谈何放下。”
“所谓仇恨,欢愉,不过尔尔,皆是蒙蔽世人的浮尘。”
“欢愉也好,仇恨也罢,皆是宿命。”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迦兰寺主持双手合十,怜悯垂目,呢喃几句梵音。
玄安抿了一口清茶,放下茶盏,偏头看向院脚那株生机勃勃的菩提树,眉睫微颤,分明是稚嫩的模样,一言一行却透露着难言的沧桑和深沉,与她娇嫩的靥面甚为不符。
她淡淡说了一句,“错便错罢。”
至少对得起已逝之人。
寺院钟声响起,远远传来,玄安起身欲离,她每走一步,钟响一声。来时她孤零零一个人,走时亦然。
身后传来念珠拨动声,顿时禅音四起。
“回头是岸。”
玄安闻声顿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大殿中渡了金身的神佛,它眼神怀着慈悲,所诉说的是道不尽的禅意,讲不明的大爱。
她的岸早就没有了。
她……如何回头?
“不求宽恕。”她低声细语,语气染着丝丝悲意,回头继续踏上她该走的道路。转头的一瞬,眼角划落一滴泪来,滴落在供奉神佛之地。她发丝被风扬起,丝丝缕缕缠绕于风中,绕出风的形状。
“咚—咚—”
敲打木鱼的声音,响彻她的耳侧,一下下仿若敲在她的心上,化作一道道枷锁桎梏那些尘封的往事。
“我实在做不到放下。”玄安喃喃自语。
她只要闭上眼,那些血腥龌龊的场面就会一幕幕闪现在眼前,亲人抱恨黄泉,亡魂未歇,她如何做到替他们泯灭仇恨。
每当午夜梦回时,百鬼低泣嘶吼,地狱狱火蔓延,她都会惊醒,那是亡人的心愿,亦是她的执念。
末了,玄安又听身后响起迦兰寺主持悲悯的声音,他说:“小施主戾气太重,以后莫要再来迦兰寺了。”
玄安听到迦兰寺主持此言,旋即回头对他笑了笑,却没有再同他说过一句话。迦兰寺主持被她的笑晃地失神,他转动手中的念珠正欲说些什么的时候,眼前人便撑着伞缓步走出了迦兰寺,径直往山下去了。
下山之路,格外崎岖滑腻,偶有荆棘,玄安撑着油绿的伞,走得很小心。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花蕊见她远远走来,舒了一口气,急忙上前迎接。
“外边儿天气如此冷,怎不在马车上等候?”玄安将伞递给她,温着嗓子,“你伺候在我身边已有几日,想来也了解我的脾性,你不需墨守成规,整日束手束脚,只要不做背信弃义之事,我自是不会苛待于你。”
“谢姑娘,奴婢谨记。”花蕊挠了挠腮帮子,羞怯地笑了笑,暗自记下主子的好。
“准备回程吧!”玄安对着马夫道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