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23
自夏棠入土后,没过两日,春意阁便恢复了经营,气氛却大不如从前,略显凄然,大抵是因为夏棠的离开,春意阁从此少了个说笑活络气氛的人。
今日恰逢廿五。黄昏时刻,玄安按例梳妆更衣,为登台做准备。
玄安立于墙边的乐器架前,挑选今日所需弹奏的乐器,她指尖划过一把琵琶的弦,拨出一个音,而后道,“花蕊,去把我那件云锦月白裙拿来。”
玄安收回手,已然挑好接下来要演奏的乐器。
花蕊听了吩咐,没有急着去取衣,而是有些疑惑,“玄娘子,不穿九娘拿来的裙衫吗?那云锦月白裙可是东陵国皇室的传统婚服,今日登台穿是否不太妥当?”
玄安回道,“云锦月白衣在东陵是传统婚服,在北冥可不是,九娘拿来的衣裳太过艳丽,其他素色衣裳又太过寡淡,不合适,云锦月白衣正好,足够华美,却不艳丽。”
她可没有这么多讲究,在北冥的土地之上,东陵的习俗自然不作数,她又何必在意。
“在柜子最底下,去拿来搭在屏风上就行。”玄安绕到屏风后,欲解衣带褪衣衫。
花蕊弯腰在柜前翻找,从柜底抽出略褶皱的云锦月白裙,没仔细看,就过去将衣衫搭在屏风上,嘴里碎念,“前几日,听下面的小荷说,她丢了一套粉裙,起先还以为是春意阁有人手脚不干净,但小荷却在原来放置衣服的箱柜里多出几枚铜钱,玄娘子你说奇不奇怪,这人偷就偷,干嘛还要放铜钱多此一举呢?”
玄安正在系腰带,听了花蕊的话也觉得奇怪,说了句,“许是未经别人允许,擅自偷拿物品良心过意不去,所以放些铜钱,就当是买了。”
花蕊皱眉思考,挠了挠后颈,道,“可是她拿小荷衣裳做甚呢?春意阁的人也不缺吃不缺穿,想要新衣可以向姑姑预支月钱呀!花蕊实在想不明白。”
换好衣服,玄安从屏风里侧走出来,道,“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要再想。”
花蕊看到玄安身上印满祥云图腾的衣裙,很是惊讶,“玄娘子,这就是东陵国的云锦月白裙吗?”她只听闻过东陵国皇室所用婚服是白衣,却从未见过,没想有朝一日竟会在北冥国瞧见。
花蕊疑惑,又道,“玄娘子,云锦月白衣不是东陵皇室专用吗?为何会流转到北冥?”
玄安拨动层叠的裙尾,又理平袖上的褶皱,道,“我也奇怪。”
云锦月白衣,乃东陵国皇室独有的传统婚服,以云锦白绸为底,银线所绣的祥云为印纹,两方广袖绣凤与凰衔月,凤凰皆由特殊的金银两色线所绣制而成。
只是她身上的这件两袖少了凤凰衔月,算不上是云锦月白衣。
玄安道,“是,也不是。这件是做工尚未完成的云锦月白衣,顶多算个残次品,胜在云锦白绸罕见珍贵,只产于东陵国,绝无仅有。”
“这件云锦月白衣,还是许掌柜前年不知经过几番波折从东陵国带回来送给夏棠姐的,夏棠姐不喜欢,觉得不适合自己,就转手送给了我。”
提及已逝的人,花蕊感伤道,“可惜夏棠娘子和许掌柜到离世都未走到一起。”
周遭的气氛开始沉凝。
门没闩实,九娘直接推门而入,门轴发出刺耳的声音,挑破这层气氛。
九娘责道,“好了没?快开始了?每次都磨磨唧唧的。”
“这就来。”说完,玄安转身就往乐器架走去,将琵琶取下抱在怀中。
九娘撩开珠帘看到玄安的着素色衣衫,问道,“你这是哪儿来的衣裳,怎么不穿我给你准备的?”
玄安:“夏棠姐送的。”
九娘正想让她去换下穿她给准备的衣裳,却在听闻她所说夏棠时,将要脱口而出的话止在了齿间。
九娘道:“走吧!下面客官都等着呢!”
“稍等。”
玄安抱着琵琶对花蕊道,“花蕊,去将我的面纱取来。”
十五那日,舞“焚祭九天”露面后,她就不想再露面,怕招惹是非,祸及其他姐妹。
九娘叹气,道,“玄安,夏棠的事跟你没关系,只是那日碰巧韩商这个畜牲逐期满,从外回京都。你是知道的,韩商这人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所以夏棠的事情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毕竟人都去了,做什么都是虚妄。”
“我知道。”她知道,夏棠并非她所害,却因她而死,不管旁人怎么说,她都觉得是自己间接害死了夏棠,她终究歉疚于心。
“知道就好。”九娘以为自己所说的话,她听见心里去了。
玄安蒙上花蕊拿来的面纱,才抱着琵琶下楼,她靠着廊道里侧走,避免有心人记下她从哪个方向的房间走出来,又效仿韩商那般不顾危险爬楼。
于二楼阶梯上,玄安一眼便注意到庸中佼佼的两人——廷王高昶之以及他身旁的齐青束。
齐兄怎会来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她很意外。齐兄又是何时与廷王交好的?她怎不知晓。
齐青束抬目朝二楼看去,目光聚在抱着琵琶款款下阶的玄安身上,“昶之,这就是你所盛赞的玄姬?”
高昶之点头,赞道,“她的才情,恐在你我之上。”
“这有什么,人外有人,天外自有天,才为常道。”齐青束先是一笑,后忽地止了笑,脑中浮现一人身影,“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与我交好的一位兄台,他年纪比我小好几岁,才情却是了得,是个不可多得的治国之才,可惜他并没有入仕的打算。”
高昶之来了兴趣,“哦?说来听听。能让齐兄慨叹惊才绝艳的人,定是真的了不得。”
“说来话长,我和他并未交换姓名,只以姓相称,不过他的治论策令我难以望其项背,赶之不及。”
高昶之笑道,“你就别谦虚了。”
齐青束笑地坦荡,“快开始了,我还未曾见过这位传闻中的玄姬,今日见识见识,是否如你所说那样。”
玄安抱着琵笆半遮面,在两人谈话间,已踏上台阶行至舞台中央坐下,一袭云锦月白衣为她增色不少。今日的伴乐只有春然和其他姑娘,夏棠曾经的位置已然有人顶上。蒙着面纱的玄安偏头看了一眼曾经夏棠站的位置,回头开始弹奏。
西边厢房的戈弋听闻玄安登台,早早撂下手里的活计不见踪影,跑到厅堂找了个角落蹲下听她弹奏琵琶。定睛望去,她身上的那件衣裳怎么会如此眼熟,仿佛他曾经见过一般。戈弋抬手揉眼,反复仔细辩看,怎么会这么眼熟?
弹奏《塞上曲》结束,看客们一如往昔,争先恐后走到台前喊着“选我”,生怕自己不争取,就会落选。
玄安没有理会,看向高昶之与齐青束那桌,两人也正朝她的方向看来。
齐青束哪里见过这场面,觉得十分稀奇好笑,又不太能理解,故侧头问高昶之,“这些人凑上前去做甚?为何口中都叫嚷着选我?”
高昶之解释道,“这是春意阁的惯例,玄姬每次登台结束,都会挑一名客人,亲手为其沏茶,不仅如此,还能与玄姬独处一室,这些人求之不得,所以行为激动狂热了些。”
齐青束身子往后稍退,诧异道,“这样啊!春意阁倒是个稀奇的地方。”
高昶之视线在蒙着面纱的玄安身上,没有答话,等待玄安挑选客官,他不知今日她是否还会挑他?
嘈闹的人群围堵住了高昶之,齐青束那桌,玄安不便过去,本打算今夜不再挑客,转身却看见戈弋蹲在舞台后方人影稀疏的地方,她与他视线对上,随即朝他的方向走去。戈弋如感应到她在唤他,起身走向玄安。
“戈弋。”
“阿姐。”
戈弋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仰头看她的眼睛,她今夜穿着这身衣服真美,像新娘一样,意识到自己胡乱臆想的戈弋立即打住。
奇怪,为什么明明她穿的是白衣,他会觉得她像新娘,这是为何,他想不明白。
玄安回头指向齐青束,道,“去帮我把那位着靛蓝色衣衫的公子请到二楼东客厢,我先上楼等候。”
“……阿姐?”戈弋垂下嘴角,踌躇不动,他不想去,他好想问她能不能挑他,可他又不是看客,不能参与其中。
“怎么了?”玄安看他这副模样,猜他肯定会回一句“没什么”。
“没什么,我马上就去把那位公子带上楼。”
果然,她猜地没错,下次真再这样,她就要好好说教说教,经常唤她,又说无事,这是什么坏习惯?
戈弋攥着两侧的衣摆,垂着头,神情低落,走到齐青束跟前,道,“这位公子,阿姐挑了您,还请您跟我上二楼客厢,阿姐在那里等候公子。”
齐青束问,“阿姐?你阿姐是玄姬?”
戈弋点头。
齐青束偏头看一眼高昶之,见他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也不看他,闷声喝茶。总感觉那里怪怪的,齐青束抛开奇怪的思绪,回头向戈弋道,“行,走吧!麻烦你带路。”
戈弋在前面为齐青束引路,高昶之放下茶杯,抬头看向东客厢,他还以为她今晚会挑他做客呢!
东客厢的门敞着未关,戈弋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齐青束掀起衣衫前摆跨进门内。待人进去,戈弋将门轻轻带上,蹲在门外候着。
屋内。
玄安已将面纱摘下,正埋头煮茶,余光瞥见靛蓝色衣衫靠近,缓声道,“齐兄,别来无恙。”
齐青束被她这一声齐兄搞得摸不着头脑,仔细想想,他确实没有见过这位姑娘,更不用说曾经相识。
“姑娘是否认错人?我与你并不相识。”
玄安放下竹夹,转头望向他,“齐兄记性这么差了吗?把与你在湖边垂钓的玄兄也忘了?”
看清她的容貌,齐青束先是一怔,而后回神,不确定地问,“你……你是玄兄的妹妹?也不像啊!”
玄安挑起坠下的发丝,别到耳后,道,“我没有妹妹。”
“你……一点儿都不像,声音也不像。”齐青束十分惊讶,除了气质谈吐极像,其他完全就是两个人。
玄安不作解释,倒了杯茶,放到她对面,笑道,“齐兄,过来坐,喝茶。”
“你真的是玄兄?”齐青束仍旧不相信,他视作知音的男子居然是个女子,还把他蒙在鼓里。
玄安莞尔,“如假包换。”
齐青束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我一直以来是与一女子称兄道弟。”他一时无法适应事实的转变,“你让我缓缓。”
玄安直言问道,“怎么,齐兄嫌我是女子,就要与我断绝来往或是保持距离不成?”
齐青束端起桌上的茶,垂目喝了一口,道,“这倒不是,之前一直叫你玄兄,以后得叫你玄妹,想想就觉得别扭。”
“你我二人许久未见,没想到今日齐兄会与廷王同来,所以就趁此挑客的机会,好与齐兄叙叙旧。”
……
齐青束知道玄安是女儿身,刚开始相处还有些的别扭,喝了几杯茶的功夫,就恢复了曾经两人相处的畅意。
突然间,门外传来激烈的吵闹声,玄安听出是韩商的声音,立即站起来死死盯着门,她现在还没有能力自保,不能与韩商正面相碰。
齐青束自然也听到了门外的声音,站起身道,“韩商那畜牲怎么会在这里?”
门外。
“滚开,谁给你的胆子拦本世子。”韩商一巴掌扇在戈弋脸上。
戈弋被扇得耳鸣,耳边嗡嗡作响,脸霎时起了红印,随即用力推了一把醉酒的韩商,张开双手,以身体作挡堵住关着的门,神情似要吃人,“不准进去。”
身形虚晃的韩商被他一推差点跌倒在地,待站稳后,又扇了戈弋一巴掌,“臭小子,识相点,给本世子滚蛋,不然我让人宰了你。”
楼下所剩的客人因为韩商的到来,纷纷结账离席,有胆大爱看戏的客人仍未离去,而是悠闲磕着瓜子看戏,直看到韩商的仆人将他带到东客厢打人闹事,才不得不离开,他们虽喜欢看戏,但很怕韩商闹出什么事来找人给他垫命。
高昶之两步并一步上楼,揪着韩商的衣领,厉声道,“韩商,本王上次的忠告,安昌侯府没有听进去吗?”
醉得神志不清的韩商,眯着眼看他,冷笑道,“呵,你以为你那样说,就能威胁到我吗?本世子今日把话放这里,玄姬,本世子要定了,怎么玩儿看我心情。”
“你……”高昶之被气得不行,威胁道,“你要是今夜敢闯进去,本王马上进宫把你们安昌侯府所有的恶行证据呈递给皇上。”
韩商毫不在意的冷哼,招呼他的仆人搀扶他,“走,改天再来。”
两名男仆也陪韩商喝了点酒,脸上泛着红晕,但看起来比他清醒很多。
高昶之看着韩商的背影,怒甩衣袖,“真是岂有此理。”
动静平复,门外没了韩商的声音,玄安与齐青束从里出来,在看到戈弋脸红肿一片时,她遏不住的心疼。
玄安走至戈弋跟前,挑起他的下颚,指腹轻柔地拂过他红肿的脸,睫羽颤动,柔声问他,“疼吗?”
戈弋乖顺地任由她挑起自己的下颚打量他的脸,“不疼。”
戈弋抬手揉眼,打着哈欠,道,“阿姐,我好困,我想回去睡觉。”
玄安收回手,道,“去我屋里,我给你上了药,再去睡。”
“不用,我皮厚不碍事,待会儿就消肿了。阿姐,我实在好困,好想睡觉,我先回去了。”
戈弋说完就急急跑下楼,看起来当真是很着急睡觉。
高昶之骂道,“韩商这个畜牲,尽不干人事儿。”
齐青束站在一旁没说话,他在想刚刚那个小少年好似并不是急着去睡觉,而是要去做什么事情。
玄安出声,“时辰已经不早,王爷和齐兄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玄姬也乏了。”
称困要睡的戈弋,并没有回小厮们所休息的西边厢房,而是去厨房拿了一把刀裹在怀里,趁着现在众人都在厅堂打扫收拾,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他要去杀了那个畜牲。原本偷拿小荷姐的衣裳,就是为了寻个时机假扮女子引诱韩商,没想今日同行的三人醉酒给他这个机会。只要韩商在世一天,他就担心这人将恶爪伸向他的阿姐。
韩商没有资格染指她,他也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
地狱没来收这恶人的命,那他就给地狱送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二合一(有修改删减,部分内容放在下一章,明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