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皇子前脚刚到了侯府，三爷廖文贤就回来了。而后五皇子并未久留，只去过灵堂便匆匆离开了。

片刻后，一群人悠悠荡荡地走在镜湖边上，为首的廖文贤面色红润，笑着同众人介绍府内美景，齐荀落在众人身后，脚下的步子越走越慢，视线沉沉落在对岸。

“齐兄，还未祝贺你升任之喜，从湖广到京城路途遥远，今日该给你接风洗尘才对！”站在齐荀身前的官员慢下步子恭贺，周围几位官员听到这话也纷纷附和。

远处的身影转眼消失在浓郁苍翠的树木中，齐荀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微微颔首道：“接风洗尘就不必了，在下明日还要去都察院任职，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

齐荀的态度冷冷淡淡，众人不爽快，却也没再强求，他们虽比齐荀资历深，但齐荀区区一个七品县令官跳几级被擢升到北直隶，若说和安庆侯府没有半点关系，他们是不信的。

这时三爷将齐荀叫到前头，笑着介绍身旁的户部左侍郎，众人心中顿时了然，在后头悄悄议论起来。

“这齐公子真是命好，不过来朝觐一次，就留在京城做官了。”

“我瞧齐公子倒是有胆有识，先前就曾上折提出安治流民之法，还得了皇上盛赞......”

“即便如此，能从地方到京城做官，哪有那么容易啊！”

听到这话，众人当中难免有些嫉妒的，因着今日的情形，下意识便猜测齐荀和廖三爷之间的关系。

其中一位却像是想起什么，哎哟了一声道：“你们可是有所不知，这位齐公子是与我同年的探花，乃是一甲出身的进士！”

众人听到这消息都是一惊，当朝进士一甲三人可直接入翰林院为官，二甲和三甲要通过考试擢选才可入翰林院，其余人等则被分散在各地为官。齐荀若是二十六年的探花，照例早该留任京城，怎么反倒先去了湖广做县令，绕了这么一大圈才回京？

方才那人似是知道众人心中的猜测，又低声开了口：“这里头究竟如何我就不知了，只听说那齐公子在地方上政绩斐然，这次回京也受了五皇子点拨，日后也不是你我可以比的......”

此话一出，在场诸位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原这齐公子身后的靠山并非廖三爷！

当朝虽立有太子，但太子资质平庸，唯独倚仗皇上厚爱才坐上这个位子。而五皇子手握国公府和安庆侯府一派的势力，才学出类拔萃，朝中支持五皇子的声音也向来是压倒性的。

齐荀若真是被五皇子瞧中了，日后会位极人臣也说不准呐......这样的人可得罪不起。众人这样想着，又有些紧张地回忆了一番先前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视线也不由得落在前头齐荀的身上。

齐荀一身天青色云纹茧绸直裰，身材颀长挺拔，如水墨画般分明清秀的五官，眉目间却从容镇定，不过而立出头的年岁，竟当真有几分沉稳老练的姿态。

齐荀察觉到身后的一道道视线，只仿若未闻，气定神闲地听着廖三爷问话。廖三爷似乎对他十分感兴趣，问他在地方时如何治理流民，又挑了几个内阁才出的决议问他，他思索片刻，一一作答。

齐荀一副淡淡然的模样，答话却旁征博引、针砭时弊，三爷眯着眼睛打量，眼角渐渐堆起精明的笑意。随后遣散了众人，欲与齐荀单独谈话，二人自东向西沿着镜湖往前走去。

“昨个儿我才听大夫人说，祺姐儿去了固安定远伯府，明日才回得来，怎么今儿就回府了？”陆瑶珂边走边问。

莲香哆哆嗦嗦回话：“三小姐知道侯爷殁了，哭着闹着要回来，不得已才连夜走了官道回府......”说着又突然抽泣起来，“陆姨娘，您可千万要救救我们小姐！方才我说什么小姐也不肯下来，若是三小姐出了什么事——”

陆瑶珂突然停下步子，回头冷冷瞥了一眼，莲香被吓得当即闭了嘴，恐惧之余却又觉得有些怪异——陆姨娘这么担心，倒像是自己的孩子出了事一样。

陆瑶珂没察觉到莲香的古怪，淡淡问：“这事可跟大夫人说了？”

带着冷意的声音让莲香回了神，莲香惶恐地回道：“五皇子来了府里，夫人们都去前头招待了，本来吩咐我看好小姐们，没想到......”

五皇子竟也来吊唁了。当年侯爷在世时，并不与五皇子交好，甚至因为侯爷支持太子一派，一度与五皇子针锋相对......不过若是五皇子来了，各房的夫人自是都要前去迎接的，大房只剩下她这位姨娘，难怪莲香会寻到她这里。

陆瑶珂心中了然，当下又放心了些，若是五皇子来了府里，那在觅柳阁休憩的官员们也都该去了前头，人少一些，祺儿多少不会太慌乱。但现在前头人多眼杂，府里的护院怕是不好找。

陆瑶珂心下快速盘算着，脚下的步子也没停，片刻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停下来吩咐了玉霜几句。

日头渐渐到了当中，碧绿无波的镜湖上，曲水亭雕梁画栋，延伸出一道半弯的浮雕石桥，桥下垒着怪石嶙峋的假山，假山层峦叠嶂，当中又辟出一条小径，小径周围尽是浓密高.耸的树木。

等到了觅柳阁门口，陆瑶珂看到树上的光景，险些脚下一软晕倒过去！

茂密高矗的桂花树上，祺儿正紧紧地抱着向外伸出的枝干，那树足足有五人高，一眼望去让人心惊，陆瑶珂扶着莲香的手才堪堪站稳。

往前走了几步，陆瑶珂才清楚看到祺儿。树上枝叶浓密交错，又与假山紧紧相连，想来祺儿是爬着假山上了树。再仔细看去，枝头前还挂着一只粉红蝶花样的风筝，祺儿似乎想伸出一只手去够风筝，树枝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晃，陆瑶珂的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

“祺儿，你先别动。你若是想拿风筝，我一会儿差人上去帮你拿，你现在可千万别动。”陆瑶珂冷静地安抚着，身后却已经出了密密麻麻的一层汗。玉霜赶来需要时间，当务之急是先稳住祺儿。

廖云祺颤颤巍巍趴在树上，听到下头有人喊她，心里头却还想去够那风筝，只是当下树枝晃得厉害，只好停下来没再动了。

陆瑶珂看到树枝晃动的幅度变小了，刚想松一口气，就听树下传来一阵聒噪的喊叫声。

“别停下啊云祺！就快了！再往前点！”

一个身着白色缂丝花纹缎裙的女娃，站在树下得意洋洋地喊，旁边还站了一位胖乎乎的蓝衣小少爷，正拽着女孩的衣角，似是在阻止她。

那女孩正是三夫人最宠的小女儿廖云珠，陆瑶珂心里的怒火蹭地一下就烧了起来，廖云珠方才说的那几句话，无异于是在让祺儿送命！

陆瑶珂此刻已顾不得想什么，三两步走了过去，一手拎起廖云珠怒吼：“闭嘴！”

莲香被这架势吓得抖了抖，赶忙跑上前去，一手抱一个将二人带到不远处的长廊。

云珠自小受宠，在这府里无人敢惹，打她记事起，还从未有人这样对她。当下懵得说不出话，直到被抱走才“哇”地哭出声，惹得一旁的小男孩也跟着哭了起来。

陆瑶珂紧紧盯着树上的动静，一刻也不敢松懈。

玉霜很快赶到了，身后还跟着几个抱着棉花被的小厮。

陆瑶珂果断利落安排小厮在树下铺好棉被，又抬头安抚：“祺儿莫怕，等会儿我让你跳，你就顺着树枝往下跳，记着双膝要弯着，手要护着头......”

廖云祺觉得奇怪，下头这人的声音对她来说十分陌生，可她听着那人温柔的声音，心里莫名安定了下来。

片刻后，树下发出沉闷地一声“咚”，廖云祺平安落在层层叠着的棉被上，陆瑶珂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人紧紧抱在怀里，紧张地瞧了又瞧，看到怀里的小人完好无损才放下心来。

廖云祺懵懵地看着面前的妇人，只觉她生得好美，一双瞳仁又大又圆，像极了她夏日常吃的黑滚滚的葡萄珠。

陆瑶珂这才看到祺儿不明所以的眼神，不由得心底一酸。算起来她有四年多未曾见过祺儿了，祺儿早便不认识她了。

祺儿却没问她是谁，只抿着嘴抬头看向树上的风筝。陆瑶珂吩咐小厮取下来交给她，才细心交代：“你若想要风筝可以再买，下次不要爬这么高了。”

祺儿小脸皱成一团，似是不赞同陆瑶珂说的话，随即把风筝在怀里抱得紧紧的，低声道：“这风筝是我娘亲做给我的，自然是买不到的。云珠说了，只要把这风筝放到天上，父亲就能看到娘亲......”

稚嫩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让陆瑶珂心中狠狠一刺。陆瑶珂怔了怔，松开了抱着廖云祺的双手。

祺儿虽是她的亲生骨肉，却自生下起就被记在大夫人名下。祺儿话中这娘亲，自然指的也不是她。

陆瑶珂强压着心底的酸涩，缓缓起了身，随后朝长廊处招了招手示意莲香过来。

“带三小姐回去休息，一会儿我让魏大夫再去瞧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是祺儿幸运，没受什么大伤，但还是该让大夫再看看。

莲香忐忑地点了点头，扶着云祺从棉被上下来，正欲离开，又返回身行礼：“多谢陆姨娘，今日多亏了您，三小姐才能平安......”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无碍。”陆瑶珂摆了摆手，不过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莲香今日能想到来找她已是不易，倒也是个机灵的。

云祺漆黑的双眸眨了眨，随即跟着有模有样行了礼：“陆姨娘，谢谢您。”说罢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

祺儿的一双眼睛长得很好看，陆瑶珂看了却觉得心碎。原来她不在的那些年，祺儿早已出落成懂事知礼的侯府嫡女了。

待莲香带着云祺走远，玉霜才上前道：“我已经着人将云珠小姐送回去了，和她一起的是昌平薛家的表少爷，也一同送回伫春院了。方才我听莲香说，是珠姐儿惦记祺姐儿的风筝，这才编了瞎话让祺姐儿把风筝拿出来，谁成想风筝挂在了树上......”

陆瑶珂听到这话才看到长廊上已经没了人影，又听玉霜说道：“主子看这事要不要差人给大夫人说说？”

陆瑶珂微微摇了摇头。她知道玉霜这话是什么意思，此事因云珠煽动而起，自然是要受罚的，还有身边跟着的丫鬟，怎么就只剩下莲香一人......但这些事她不说，大夫人也会查清楚，大夫人掌管内宅，也断不会委屈了祺儿。

过了会儿，小厮都遣散了，陆瑶珂才觉得腿下瘫软，由玉霜扶着在湖边找了块平滑的石头，垫了张帕子在上头就坐下了。

做法事的道士不知何时走了，来吊唁的宾客也都在前头用吃食，镜湖周围倒没什么人。湖边起了风，陆瑶珂后背汗涔涔的，渐渐地也吹干了，她侧头往一旁看去，视线落在湖上的曲息亭，亭子旁边的石桥被假山遮挡了视野。

她只看到空空荡荡的曲息亭围着白幔，亭子的顶端却露出一角红色。是一只很小的红绸烫金花灯，也许是太不起眼，所以才没被人撤掉。

那灯笼是侯爷还康健时，同她一起挂上去的，当时她怀里还抱着祺儿。

刚嫁入安庆侯府的那一年，陆瑶珂的日子倒还没那么艰难。侯爷对她极好，凡事都护着她，也时常带她坐在曲息亭，看镜湖融冰，看桂花飘落。

祺儿刚生下来很乖，不哭不闹，直到接生的婆子隔着褥子掐了她，她才委屈地掉了几颗金豆豆。可是被陆瑶珂抱过来后，就又会咯咯咯笑起来。在倚翠院的那几年，陆瑶珂每天晚上一闭上眼，就是祺儿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还有她清亮开心的笑声，一直牢牢地刻在陆瑶珂的脑海里。

陆瑶珂突然觉得心里很难受。苦涩像针扎一般刺得她心头酸酸胀胀，手中的帕子越攥越紧，陆瑶珂终于无声哭了出来。

玉霜看到主子颤抖的后背，又想起三小姐对着主子恭敬有礼的样子，不忍再看主子这般伤心，悄无声息地低下了头。

“你哭什么？”

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陆瑶珂身子蓦地一僵，悲伤的情绪顷刻间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