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赔笑

章景同一夜未睡。

因为担忧三叔,章景同又连夜写了好几封信回京城。让太子谢翀帮忙周旋周旋。

无论如何不能让皇上一怒之下把章聿云处死了。

关着,人活着。事情就有转机。

就跟当年谭宗贤连夜密谋帝王害死刘宗光一样——不是没有别的解决办法。而是这样最快,最利落。

人死了就干净了。只要活着,就有千万种转机。

过了几日,太子的信回来了。

太子并没有收到章景同的信,他的信和杨英哲错开了。或者说,杨英哲是背着太子给章景同写了第一封信。

信中,太子把杨英哲送来的消息又概要说了一遍。

除了少了杨英哲信中涉及的章家安排。此外,还多了一条新消息:章聿云被从刑部大牢转移到大理寺了。

章景同收到信长松一口气。脸上多了一丝笑意。

转移到大理寺就代表事情多了一丝回旋的余地。

大理寺是章家的势力范围。章景同的父亲就是大理寺正卿,章聿云去了那里。一定程度就代表了安全。

虽然朝廷所有眼睛的盯着。章家并不能把章聿云偷渡出来,或者给他安排什么别的好处。

可至少一点,章聿云不会‘原因不明’的死在大牢里。

孟德春刚和几个同僚喝完酒,回到家里交代儿子孟宜辉:“明天你跟衙门的章询,去江萍楼接待一下兵营的林仁圃。他会代表陇东地方兵所送来慰兵名单。你只管接了就是,别和他扯皮。”

孟宜辉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有些不情愿:“那群兵贼不知道打通了上面谁的路子。这下好了,可如了他们的愿了。如果接名册的时候不和他们掰扯清楚。难不成还真的要按名册上的人头给他们发粮?”

孟宜辉嘀咕道:“官仓都空了。今年秋收收上来的粮食纳税都不够呢,还一只蜡烛两头烧,又要慰兵又要纳税。华亭被掏空了都顶不上这两个大窟窿。”

孟德春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厉害。

孟德春叹气,对自己年轻气盛的儿子无可奈何。管又气虚,不管又怕儿子出事。想来想去,只嘱咐了一句:“这些事还得看尹大人吩咐,你切莫自作主张,惹的大人不快。”

“是,父亲。”

孟宜辉面无表情的拱手离开书房。

孟德春叹气。

想了想,孟德春叫家里的粗使去一趟章询家。道:“你去同景家把他这些日子攒的脏衣收来。顺便叮咛他一句,明天帮我看好了宜辉,安安静静吃了酒收了册就回来。切莫让孟宜辉惹是生非,和人嚷嚷起来。”

粗使应是。

去了一个时辰才缓缓回来。他抹着汗解释道:“……章少爷窘迫的很,无论如何都不让小的把衣服拿回来。还说孟公子的事师爷放心。他会盯着公子不让他闹事的。”

孟德春睡了一觉,醉意已经消了一半。听了喟叹:“唉,要是宜辉有同景一半省心就好了。”

章询这孩子比宜辉还小一岁,怎么就这么知道分寸呢。该进的时候进,该退的时候退。不抢先,不邀功,却打眼。

孟德春摇了摇头。

正午,黄沙阳光刺眼。江莱楼客满为盈,桌桌都有大肉红泽耀眼。

章景同在门口和孟宜辉碰面。两人都是互有耳闻,第一次见面。身边的小厮却早已见过,互相打过招呼了。

“章兄。”

“孟公子。”

两人齐刷刷开口,一个亲热一个生疏。章景同和孟宜辉对视一眼,彼此哈哈大笑。互相续了庚齿才发现孟宜辉居然比章景同大一岁。

孟宜辉拍着章景同肩膀,促狭道:“原来不是章兄,是章弟啊。”

“客气客气。孟兄弟还是唤我同景吧。”

“走走走,先上楼。”

两人进了包间,只留了小厮在外面等着。林仁圃迟到了一刻钟,也不知是故意摆架子还是路上遇见了什么事。

章景同在二楼松了口气。孟德春现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他的‘长官’。

应付长官之子,章景同委实没有经验。平日都是别人来奉承他,如今他来奉承别人,生硬的不止一点半点。

好在孟宜辉是个好相与的。他热情大方,父亲虽然是师爷自己却没有想过要走幕行,反倒一心奔赴仕途。

孟宜辉现在是禀生,明年就要下场乡试了。他热情地问:“同景是你的官名吗?你官名叫什么。”

糟糕,孟宜辉这是要续同年。

章景同连忙道:“我官名单字一个询字。名次很差,在南边并不出名。孟兄怕是没听说过我。”

章询是东宫给章景同安排的身份。姓章名询,字同景。

章景同正经官名章时霖。京城所知甚少。

一来时人并不盛行直呼其名,除非指爹骂娘是不会喊其大名的。

二来,章景同出生时正是章家鲜花烹锦的时候。那时候章家尴尬的介于官卿世家和功勋爵家之间。章家在朝廷上话语权太重了,天家有意让章家承荫庇传家。

可章年卿自己就是科举出身的。章芮樊也是一代权臣。章家就没有靠过荫庇过过日子,章家哪个男儿不是考科举出来的?

于是在章家有意无意的引导下,人人都知章家的嫡长孙是章景同,甚至还有个皇上所赐的‘延辅’二字。

又因章延辅这个名字太像官名了,又是皇上所赐。不少人以为章景同是他的字,延辅是大名。

只有和章家交好的几家知道。章时霖才是章景同的大名,景同、延辅都是他的字。

而且,章家上下很不喜欢‘延辅’这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字。虽然是皇上所赐,但章家并不喜。

——皇上的意思很明显。让章景同做太子的辅臣,不要走科举。走荫庇。

章家怎么可能愿意。

虽然说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章家能走荫庇的路子,没必要再去占科举的位子。

可朝廷内阁重臣,哪个不论出身?靠荫庇,章家能走多长远。

这是章家和天家无法调和的矛盾——或者说,章家和天家从来就没有真正一条心过。

一直在互相提防着对方。

只是有皇后作为联姻的黏合和太子这个传承,两家才能相安无事到今天。

孟宜辉确实没听过章询的名声。他不过是闲聊罢了,却见章询一副思绪飘远的样子。不由得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喂喂喂,章同景你又在发什么怔呢?”

推开自己这半边窗一看,楼下有几个带坠帽的妙龄女子,正在婢女婆子的簇拥下逛街。

孟宜辉嘿嘿一笑,打趣章询道:“瞧你,眼睛都看直了。隔着面纱你能看清什么。呵,还在我爹面前装正经。听说我爹给你保媒,你还拒了?”

章景同无奈一笑,不愿意毁女孩子家名声,只道:“说什么胡话。哪轮到我拒。高夫人和高小姐不愿我是个外乡人。人家女孩子都是爹娘的掌中宝,哪里舍得外嫁……”

门外传来脚步声。“来了。”两人一起站起来迎接。

焦俞和孟宜辉的小厮一齐推门。林仁圃虽然有个文气的名字,人却五大三粗风-尘仆仆的。三尺佩刀大咧咧的就放在桌子上。溅起一片黄尘。

孟宜辉不动声色皱了皱眉。

章景同却不以为意的给林仁圃斟了茶,笑道:“林大人一路辛苦了……”

话未说完就被林仁圃打断,他摆摆手道:“害,你就别和我瞎客气了。我玩不来你们文的那一套。我这人性子直,就开门见山了。我今天来是代表陇东军营过来送人丁名册的。几大卫所把事情托到我这里。我只负责送东西。除了我们军营的兵员,别的卫所我一盖答不上来。”

孟宜辉听完心就凉了半截。

林仁圃那把拍在桌子上的刀果然不是吃素的。

这是认定让他们县衙吃这个亏,耍光棍呢?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孟宜辉火冒三丈,余光却无意中觑见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的弟弟。他淡淡的笑着,似慵似懒的眼眸中微微泛着蓝,纯真如童。

章询身上有股文气,矜贵儒雅少年气。孟宜辉莫名就冷静下来。

只见章景同对林仁圃道:“陇东艰苦,兵营诸将爱兵如子。朝廷慰兵前脚下了命令,林大人后脚就不辞劳苦送来名册。刚好赶上我们秋收核对。如此体贴,我等感激还来不及,哪有什么质问呢。”

章景同话锋一转,和煦依旧,却道:“林大人还是好好休息。有什么话明天您和尹大人说。西北巡道官也来了。我和孟兄今天来就是给您接风洗尘的。”

孟宜辉听的一愣一愣的。突然感觉自己脚尖被轻轻碰了一下。章景同笑容如常。

孟宜辉连忙接话道:“正是!我爹不过是尹大人手下的一位钱谷师爷,旁边这个姓章的是我爹的学幕。我们两个都是尚在进学的孩子,哪懂什么朝廷大事。”

章景同暗暗称赞孟宜辉的机警,又顺势哄着林仁圃,腼腆地道:“林大人若是有什么吩咐。让您手下的军幕师爷来我们打交道就好。”

军幕师爷!

是了,这些才是人精。

孟宜辉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章询想干什么了。

他怎么这么蠢。跟林仁圃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底下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人才是关键。

军幕师爷往往在军中负责军事。辅佐将帅、筹集军需粮饷、制定战略战术。还负责军中文书拟定,章奏上表。

傻子都知道皇上派了王家的子侄来了陇东点将,林仁圃送来的这份名单自然是假中假。

可这些哄哄京引官这些皇亲国戚,生瓜蛋子就算了。

陇东兵营敢拿着这个名册向华亭等县要粮,不亚于跟整个陇东官场文官作对。

文官的笔杆子可是能戳死人的。不比武将手中的兵器差。

这时候,关键的协调人就是这些裙带依附,同乡同党的师爷互相在其中当传话筒了。

当然,军幕师爷手中捏的也不会是真名册。而是极大将领分吃贪领后一个相对合适。比较能拿出手要粮的兵员名单。——虽然还是假,但水分已经少很多了。

孟宜辉暗暗后悔,难怪爹爹说他年轻气盛。他还是在父亲背后躲太久了。

可能真的只有像章询这样吃过苦,行事才能这样进度有度,恰到好处掐住命脉吧。

孟宜辉黯然了许久。想到父亲说章询此人要学问有学问,要天分有天分。只可惜家世寻常,虽然冠了个世家大姓。却和他没什么关系。只能籍籍无名埋没在陇东这样的小县城。

孟宜辉觉得章询很可怜。

林仁圃哈哈大笑道:“你这话中听。确实,我和你们这些小毛孩说什么。”他回头,气若山河的扯着嗓子吼道:“阿秀,叫师爷们过来。”

他扭头笑笑道:“我这一趟带了五个师爷。你们和他聊。我就先告退了。这本册子,小孟兄弟你就带回去给你爹。我就不亲自交给尹大人了。”

“是……”孟宜辉满腹郁闷,明知道林仁圃是在坑他。也学着章询的样子,灿烂的赔着笑脸。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