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炊金馔玉初相识

这是苏齐月来桃源县的第二年。

她原本不叫苏齐月,她乃北疆一位不知名的校尉之女。三年前,她的父亲奉命押送军饷,从雍都到达北疆后,一箱箱的军饷却全部变成了石头,军饷不翼而飞。父亲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协同父亲一起押送军饷的一干人等全都下了大狱。只是过了一晚,她再见到的便是父亲的尸首。

慈祥的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和其他士兵一样,像一件物品似的被丢在北疆的风沙中。他身上被打的血肉模糊,布满老茧的双手紧紧地握着一支发簪。她用力地掰开父亲紧握的手,那是一支累丝蝴蝶发簪,是父亲这次奉命去北疆,她吵闹得求他带的生辰礼。

北疆的风吹乱了父亲花白的发,却吹不开他紧闭的眼。

她恨!

父亲如此忠君爱国,最开始,他只是北疆的一个小兵,他上场杀敌,奋勇作战。年近五十,才封得校尉。此次前去雍都,父亲笑着让自己在家等他回来,他必会为自己挑选一支最美的发簪亲自给她带上。

为什么!

为什么是父亲!

父亲一生都未享过福,一生都没有多拿过百姓一分钱,怎么会贪污军饷。

骗人!

她恨极了。

她要伸冤!她要去雍都!她要为父亲鸣不平!

她一边逃一边赶路,躲开追杀,一路打听那些与父亲一起押送军饷人的家属,跟着他们一起逃命。最终来到雍都时,上千人中活下来的只有寥寥几人。

她带着写着上千人名字的伸冤状,带着上千人的遗愿来敲登闻鼓。

她以为父亲终于可以沉冤昭雪了。

可她却被打死了。

这一路的追杀她都躲过来了,她躲过明枪,躲过暗箭,可她却死在了棍棒下,死在了登闻鼓下。

棍棒像雨点般打在她身上,一年来的逃亡使她的身体十分羸弱,很快她就被打得没有了声响。

她被扔在了乱葬岗。五月的天飘起来鹅毛大雪,雪花飘洒在她满是血垢污泥的脸上,冰凉落在她的眼睫,她奋力地睁开眼睛,望着这漫天大雪。

这不公平啊!老天爷,五月飞雪,可笑至极。北疆几千人的命全都叫人害死了,下一场雪就能慰藉几千人的亡魂吗?她的父亲不会再回来了!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啊!老天爷!

生命在这场大雪中迅速流逝,她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天空,至死都没有合上双眼。

当她再次醒来时,她就已经叫作苏齐月了。

苏齐月,桃源县师爷苏义之女。自幼体弱多病,于两年前一场风寒后便卧床不起。可是五月的一天,桃源县突然下起了大雪,瘦弱的苏齐月在这场大雪后身体逐渐康健起来。

她不仅从不善言辞变得伶牙俐齿,还摆弄起了刀剑。

甚至她还得了功名,考了个女秀才。

苏义觉得这场大雪是老天爷对他的恩赐,赐予了他女儿新生。

新丰楼的二楼大厅里,苏齐月正大快朵颐地吃了面前一盘酸菜鱼。

“苏师爷,今日牛乳供不应求,这最后一道炸牛乳已经被那边那位公子点去了,您二位要不换上一道?近日我们店里的大厨新研究出一道拔丝地瓜,味道那叫一个妙,不如换成这道菜如何?”新丰楼的店小二李呈正殷勤地介绍着他们家的新菜品。

“拔丝地瓜?这吴大厨又研究新菜品了?那就尝尝新品。既是别人先来的,我也不能夺人所好。”苏齐月的视线还放在酸菜鱼身上,她咽下一口热乎乎的米饭说道。这酸辣爽口的嫩鱼片配上香甜的米饭,真是绝了。

“得嘞,吴姐,再加一道拔丝地瓜!”李呈千恩万谢地跑到厨房去了。

苏齐月一边吃,一边望向李呈刚刚所指的方向。

只见一位身穿月白色衣裳的公子哥,正悠哉悠哉地品着茶,他用竹筷夹了一块炸牛乳,放到嘴里细细品尝起来。阳光洒在他眯起的眼睛上,甚是享受。

苏齐月定睛一瞧,这不是顾清风是谁!

这就是他的“还有要事需要处理”?

苏齐月狡黠一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往靠窗的桌子走去。

“顾大人!”苏齐月自顾自地拉出木凳,坐了下来,“这么巧,您也在这吃饭呢?要不咱们拼拼桌,我请顾大人吃拔丝地瓜。”

还没等顾清风反应过来,苏齐月就已经朝另一边的苏义摆摆手,“阿爹,顾大人也在这呢!快把酸菜鱼端过来,我们和顾大人拼桌!”

顾清风本想到新丰楼躲懒,尝尝新丰楼的新菜,听听新丰楼琵琶女弹得琵琶曲。这还没听上两曲呢,苏齐月就在他面前坐下了。

呵!真是不拘小节!

不对!

呸!真是好大的脸!

“可是有大案子,顾大人出来明察暗访了?”苏齐月凑到顾清风的耳边小声嘀咕。

“咳咳......”顾清风刚刚喝了一口热茶,就呛了起来,“本官,本官出来采采风。这不是刚刚来桃源县一个多月,基本没有出来过嘛。”

“您别开玩笑了顾大人,您刚刚还跟我和阿爹说有要事要办呢。”苏齐月凑得更近了,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道,“可是董家失窃案,董家离新丰楼不远呢。顾大人放心吧,我和阿爹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是,是吧。”顾清风一时不知道如何辩解,只好顺着苏齐月说道。

“顾大人可真是为百姓殚精竭虑,竟到现在才用午饭。这样为百姓着想的精神,我和阿爹真是敬佩不已。”说罢,苏齐月深深地朝着顾清风鞠了一躬。

“噗!”顾清风的一口热茶终于喷了出来。

和此女交谈时,还是不要喝茶为妙,顾清风心想。

“顾大人!”一旁的苏义赶紧上来为被茶水呛到的顾清风拍背,“顾大人您慢点喝。”

“大家快看过来!”苏齐月朝着其他喝茶听曲的百姓喊道,“这是顾大人,顾大人今日刚刚破了盗马案,为百姓呕心沥血,到现在才用午饭。这就是我们桃源县的顾青天,是我们桃源县之福啊!”

“真的是顾大人!”有一人喊道。

大家纷纷往顾清风所在位置望去。

“我也听说了,听说顾大人还能与马交流呢,正是因为如此,才破了这盗马案!”

“是吗!真是闻所未闻,顾大人真乃神人也!”

“顾大人,今日的午饭就由小的请了!”

“顾大人,您这酒拿着,小的请您喝!”

“顾大人,这是今年最早的一批枇杷,您拿上一筐!”

顾大人,顾大人,顾大人......

百姓把顾清风围得水泄不通。

一旁的苏齐月捂着嘴笑得好大声。

顾清风从未感受过如此的热情,连忙后退,等人群散去后,他左手拿着一篮鸡蛋,右手拎着一壶酒,怀里还抱着一筐枇杷。

“本,本官还有要事要办,先告辞了!”顾清风踉跄地离开新丰楼,回衙门去了。

“月儿!”苏义无奈道,“如今是越来越顽皮了,连顾大人都敢戏弄了,好在顾大人脾气好,不跟你计较。”

“阿爹,这哪是戏弄。”苏齐月夹了一口刚上来的拔丝地瓜,香甜可口,吴大厨的手艺可真好。“这不是让桃源县的百姓都认识认识顾大人嘛。”

新丰楼剩下的客人还在高谈阔论顾清风的审马案。

“百姓们现在都觉得顾大人是一位好官。”苏齐月又给自己添了一碗米饭,说道,“这下董家失窃案与那孝子打母案,他可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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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第二天县衙的鸣冤鼓就被敲响了。

顾清风顶着一圈黑眼圈升了堂。

他昨晚根本没有睡好,脑子里的充斥了百姓们“顾大人、顾大人”的叫喊。他至十八岁都是在父母的爱护下长大的,平时就是招猫逗狗,吃喝玩乐。

父母生财有道,给他捐了个芝麻小官。听说桃源县虽地处偏僻,但环境优美,依山傍水,很适合他闲趣的人生。

所以他来桃源县的目的是来做个享乐的小官的,不是当个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

但是,怎么有些不一样了?

“顾青天”这个称呼似乎也不错,为民做主,好像也挺是那么一回事。

“堂下何人击鼓鸣冤啊。”顾清风打了个哈欠。

“回大人,民女乃董家丫鬟周如燕之女周萍。”一位八九岁的女孩,跪在地上。

“孩童?”顾清风打量道,“董家?莫不是上个月失窃案的董梁家?你想状告何人?”

周萍虽还是个孩童却不失气势,“是的,民女状告董梁草菅人命,害死我阿娘!”

“害死你阿娘?”这出了人命,顾清风精神上来了,直起身子疑惑道,“董梁家不是刚刚失窃?怎么牵扯出人命了?传董梁!”

“大人!”董梁被明轩压着上来,跪倒在地,大声呼喊,“大人冤枉啊!草民还没告这周如燕偷窃草民家财物,与人苟合私奔。这周如燕之女反过来倒打一耙,冤枉草民!”

“盗窃?私奔?”顾清风脑子快转不过弯来了,拍了拍惊堂木,“细细讲来!”

“由草民来替董梁讲吧!”只听一阵尖细的嗓音,一位身穿褐色衣裳的男子从围观群众中挤出来,他手执一把折扇,扇了扇风,走到公堂上。

“这又是哪位啊?”顾清风偷偷问了问一旁的苏义。

还未等苏义开口,男子便行了个礼,说道,“顾大人,在下陈小宝,为桃源县的讼师,现由董梁聘请,由在下为董梁辩解。”

“可以聘人辩解?”顾清风又继续问一旁的苏义。

“回大人,凡作奸犯科者,无论位高权重还是身处下位,若有冤情,都可以请人辩解,这样的行当,叫作讼师。”苏义解释道。

“你说。”顾清风摆了摆手。

“董梁为人乐善好施,桃源县有目共睹。”陈小宝走到周萍身边,“你说董梁害死你娘,那你娘的尸身在哪?可有证据?”陈小宝一针见血。

“尸身?”周萍反驳道,“就是因为我阿娘不见了,我才来状告董梁。我阿娘平时从不晚归,为董家兢兢业业做事,已有十年有余了。可如今,我阿娘五号早晨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董梁这人平时看着慈眉善目,可我明明看见上次他抓着我娘的衣襟不放!”

“简直一派胡言!”董梁上来就想拉扯周萍,却被明轩拉开。

“那是我看你娘可怜,养你个孩子不易,想要多发她几日工钱,我那是在给她算工钱!”

“骗人,我,我明明看见......”周萍想要反驳。

“你这小姑娘,怎么就知道扯谎。”陈小宝继续拿扇子扇了扇风,“董梁的妻子貌美,你娘不过一个丫鬟,董梁为什么要来拉扯你娘的衣襟。分明就是你娘偷了董梁家的财物,被董梁发现,与人苟合私奔了!大人您一定要看清这周如燕的真面目啊!”

“不,不是这样的......”陈小宝言语犀利,周萍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被说得哑口无言。

“你说周如燕偷取财物,与人私奔,可有证据?陈秀才功名在身,说出的话可是要对得起你这秀才之名。”

苏齐月从人群中走出来,将周萍护在身后。

她的声音冰如腊月寒风,身着鹅黄劲装,发冠挽发,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