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清早八点,阿姨上门。
屋里像龙卷风过境。酒瓶在客厅扔了一地,抱枕甩进浴缸,茶几经历一脚飞踹七扭八歪,而始作俑者支着宿醉的脑袋站在门口跟阿姨诚挚鞠躬道歉。
“阿姨真对不起。我昨晚喝多了把屋子弄得有点儿乱,辛苦您了。”李寒露酒劲儿没过,一弯腰几乎要吐出来,可折腾出一片残垣废墟也着实不像话了些,得亏没祸害徐翊白什么值钱家具。
阿姨跟随尹家多年,哪受过这等惊吓,差点被李寒露一个九十度大鞠躬送走,赶紧连声叫着使不得使不得,“这是我的工作,李小姐哪的话。”
就算这是对方的工作,也不能这么可劲儿祸祸,李寒露过意不去,挽起袖子就要和阿姨一起收拾。阿姨慌忙阻拦,说先生知道了要生气的。李寒露脑补一下,想像不出尹泽川生气是什么样子,又不想阿姨为难,只好抄手在旁边看着。
阿姨手脚麻利地置换床单,分神征询李寒露的意见,“床品都是先生挑的,李小姐看看怎么样?先生说要是李小姐不喜欢那就再换。”
尹泽川的品味没得说,难得他平日那么忙还有工夫安置细枝末节。深蓝撤下,温柔熨帖的藕荷延展铺开,暖呼呼的,像芋泥糕。李寒露出神片刻,脑子里光速描画出数张分镜,“以后换白色。”
阿姨点头说好。
画面继续,摄像机角度调整,演员的凌乱长发盖住侧脸,床沿探出一截手腕。“这样割腕好看。手腕要从床边垂下来,血液嘀嗒,淌到中指指尖再滴到地上。”
李寒露仗着残存的酒劲儿放纵一张胡说八道的嘴,末了对阿姨灿烂一笑,潇洒张开双臂,如同拥抱即将垮塌的支离世界,“饮弹需用猎|枪,捞月应在当涂。这才是艺术家的死法。”
今儿白天李寒露约了Amy,还有空壳MCN公司的两位新任文案。李寒露办事从不拖沓,一向速战速决,既然这个合同可签,李寒露就要用最快的方法尝试这条路是否真的可行。Amy物色的办公地点在古北,相当昂贵的写字楼,但毕竟是烧父母钱,所以也只能憋屈地租个低层小办公室。两位文案都是Amy的大学同学,男生瘦弱苍白,女生珠圆玉润,三人初出茅庐,办事倒是不含糊,先跟李寒露分析同类型账号的风格与内容选题,最后替李寒露敲定她的文案主打酸腐回忆风——毕竟素材都是几年前的,又不可能因为不够完善而回美国补拍。
李寒露从前有个习惯,存照片时另开一个文档记录关键词,极其凌乱却又怪诞,但的确都是当时的瞬间想法。两位文案同学参照李寒露的关键词扩充文案,一家只有三张照片的西好莱坞酒吧硬生生写出五篇备选文案来。李寒露逐一看完,一言难尽地点评,“也太low了。”
Amy对这负面评价浑不在意,“看开点,现在的观众都很low。你不向他们看齐就没人买你的账。当然姐你也别低估小武和圆圆的文案能力,他俩这叫能屈能伸,与民同乐的流水账里偶尔爆个金句,才更容易击中人心。”
Amy说着,特意将其中有特点或者有爆点的句子指给李寒露看。李寒露草草略了一遍,“行吧。风格走向你们定。照片和文案在发送之前先发给我。”
李寒露交待完就走了,回公司参加选题会。自媒体发展到今日已经很难靠个人运营出头,更何况李寒露并无精力交待于此,倘若Amy真能搞出名堂那也算以小搏大,李寒露任由Amy折腾纯粹是因为想搞钱。
钱是好东西。钱与电影制作中的话语权息息相关。
晚上李寒露饥肠辘辘回到住处。公司里全都是加班爱好者,李寒露掂量最近的工作实在没有加班的必要,于是挨个拒绝晚饭邀请,回来挨饿。
扔开背包,踢掉鞋子,李寒露从酒柜拿了瓶红酒,咣咣倒进醒酒器,然后趁醒酒的工夫从冰箱翻了个三明治,三口两口吃了。尹泽川从前说过她这事儿,空腹喝酒对身体不好,再说空腹喝容易醉,李寒露并没打算将自己放倒。
心情不好的时候适合创作,保持创作欲的秘诀就是保持痛苦。李寒露一手醒酒器一手iPad,撩开窗帘,往窗帘之后席地而坐,开始喝着酒画分镜。每当李寒露想躲起来总会躲到窗帘后面,隔光,空间狭窄、令人窒息,却又让人觉得安全。
——巨大光亮之中,舱门开启,宇航员踏入虚空,航天器渺小静谧。超新星爆炸的能量炙烤着上千光年间的距离,宇航员小心翼翼,将防辐射方盒子挂在航天器外,又踏着黑暗溜了回去。
方盒子里赫然挂着一只拔光了毛处理干净抹匀调料的——火鸡。
轻轻滴的一声提示音,门锁弹开,李寒露立时警觉,放下醒酒器侧耳细听。
有人进来。
“露露。”尹泽川唤她一声,在灯火通明之中看遍衣帽间、洗手间和厨房,最后来到卧室。
李寒露听着脚步逐渐逼近,背后忽然一空,厚重窗帘被撩了起来,刺眼灯光如同日头穿透云层。尹泽川站在云层与光亮之中,面容深刻却又模糊,“怎么坐在这里?”
李寒露仰头看他,如同仰望圣彼得大教堂中的雕像,神性溶解,人性泯灭,“你不是应该在陪你儿子吗?你来干什么?”
“你今天吓到阿姨了。”尹泽川伸出手,想拉李寒露起来,“别在地上坐着。”
李寒露摇头拒绝,抱着膝盖缩成一小团,眉眼耷拉,自顾自委屈絮叨着,“你没有把这里当成常住的地方,我知道的。我有点儿想养狗,可是我太忙了,没时间照顾也没时间遛狗。”
尹泽川屈膝蹲下,柔声哄她,“你要是喜欢,我派个人过来专门照顾狗。你什么都不用管,和它玩就可以。”
李寒露还是摇头,眼瞳倏忽闪过一丝水光,“我没有时间陪它的。那样它太可怜了。”
尹泽川欲言又止,安静片刻后道:“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
醒酒器几乎已经空了,李寒露睁眼说瞎话,认真拿手指比出一小段距离强调着,怕尹泽川不信似的,“我没喝多少,就喝了一点点。”
尹泽川无谓和醉鬼争辩,左手手臂揽她后背,右手勾她膝弯,轻松将她打横抱起。李寒露扭动挣扎,却敌不过尹泽川的力量控制,瞬间失重,身体腾空,被厚重窗帘糊了一头一脸。iPad在李寒露怀里歪歪扭扭,然后咣当砸到地上,李寒露急了,四脚齐伸就要往地上扑。
尹泽川怕她摔着,只好放下她一双腿。
李寒露将iPad搂进怀中,满意地晃悠起身,朝尹泽川伸手,要抱。尹泽川只好将其抱到床边,撩开被子,可还没等把人按进被窝,李寒露又扔了刚才当眼珠子一样捞回来的分镜,矫健地向卧室外奔逃。
“来杯伏特加吧,咱们喝杯伏特加。冲向宇宙必须要有伏特加。”
尹泽川这次没再由着她,大手扳住李寒露的肩膀。酒精冲顶的懵瞪工夫,李寒露眨眨眼发现自己已经呈大字型躺在床上。
肩上捏着一只手,骨骼明显,李寒露肩颈单薄,能觉出指骨硌着她的骨头。入眼是一个男人的脸,细腻如瓷,冷漠也如瓷,这让李寒露想起从前在大英博物馆的时候,灯光总让人误会瓷器也有温度。李寒露想将那些宝物揣进怀里逃跑,闯过层层安保,将警笛鸣响甩在身后,而她就是亡命天涯的英雄。可灯光并不会赋予瓷器温度,它会占据李寒露胸口的体温,然后裂成碎片,将她割得鲜血淋漓。
你们总说陈列柜中的展品来自一场掠夺,我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但为何被追杀的是我,被伤害的也是我。
瓷铸的神像活了过来,李寒露迷蒙眨眼,听见对方叫她,露露。尹泽川倾身压在李寒露身上,手指轻轻抚过李寒露额前的碎发,“很晚了,睡觉好不好?别再喝酒了,以后都别喝那么多酒了。”
李寒露虽然醉,却没醉到稀里糊涂就将这话答应下来,迟钝地思考片刻,舌头打绊地据理力争,“酒能激发创作灵感。”
“创作——”
尹泽川刚起了个头,李寒露忽然将他一脚踢开,猛地翻身坐起,往床尾爬着去够iPad,“我给你看我画的分镜!”
锁屏打开,屏幕上是一只胖胖的飞船,李寒露绘画水平有限,硬是把冷峻高科技画成了敦实小笼包。预想中的画面没有出现,李寒露立刻变得暴躁,揪着头发恶狠狠地左滑屏幕,颠三倒四在文件分类里翻了半天。
终于翻出那条笔直延伸至天际的公路。
“泽川,”李寒露单膝跪床,张开手臂往尹泽川身上生扑,“要不你来看看我这电影吧。反正你也不是不投影视项目,不如看看我的项目?”
尹泽川接住醉鬼,被巨大力道带得与她在床上滚了半圈。其实这话李寒露酝酿许久,每天都在“我要用我的不图谋不倚赖证明我对他的爱”与“凭什么他曾对孟瑶光如此大方我却不能要求一个平等对待”之间自我拉扯,终于这次酒后管不住嘴,还是轻而易举说了出来。
尹泽川没回答,只在李寒露唇上啄了一下。刚才的亢奋遽然消失无踪,李寒露顿时像玩具用光发条,愣愣睁着一双眼睛凝视尹泽川,不动也不说话。
尹泽川被她的模样逗笑了,再次低头,这次四片嘴唇磨蹭了片刻,随后尹泽川撬开了她的嘴。酒精之中被杀死的味蕾又活了过来,李寒露突然头皮发麻,在男人温柔却依然有压迫性的吻中战栗,挣扎几秒后掐住尹泽川的脖子想要逼他停下,“……渴。”
尹泽川不为所动,捏着李寒露的下颌迫使她完全打开口腔,衔住舌头吮吸舔咬,以唾液拯救干涸的生命。李寒露推不开他,干脆不推了,凭本能胡乱伸手,拽开对方领口两颗扣子。
尹泽川突然停下了吻。
光线从人像轮廓外侧倾洒,化作一圈暖光圆弧,拇指指腹抹过李寒露嘴角,李寒露在迷醉的余韵中听见对方轻道:“睡觉吧。”
李寒露坦然仰视覆在她身上的男人,“对啊。睡觉吧。”
同样的词汇,不同的重音,李寒露正要继续解他扣子,却被按住了手。
尹泽川起身,站在床边缓慢而斯文地重新扣好纽扣,视线低垂,李寒露甚至觉得对方那眼神中带着一丝悲悯。这一刻李寒露衣冠齐整,却被迫承受了精神上的赤|裸。
神祇垂身亲吻赤|裸的人类,如同赐福。
“露露,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