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独
016
月色皎洁。
照亮被夜风吹得时起时落的轻柔床帐。
窗外树影婆娑,晃动的枝叶发出簌簌响动,枝头残花香气愈浓。
褚南川抬手,指腹轻轻替身下女郎拂开散落在她脸畔的那几缕碎发。
咬破的唇角经过摩擦,隐隐有些泛疼。
容洇眼角蓄上泪。
就连抽噎的哭声都变得断续。
不知过了多久。
褚南川眉宇猝然一紧。
旋即,又缓缓舒展开来。
终于结束,容洇皱起眉。
微微张口,用力呼吸着。
男人指腹灼热,一点一点替她揩净唇角。
容洇微直起身子,想绕过男人下床。
盈腰忽被用力扣住,她人栽倒在他身上。
褚南川眯眼审视着她:“想去哪?”
容洇双手撑着他胸膛。
那股味道缠在唇齿间,怎么都去不掉。
“……奴婢想去漱一下口……”
她声线已经有些哑了。
还隐隐带上了几丝从未有过的娇媚。
容洇微愣,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声音是她发出来的。
褚南川抬眸看她一眼。
女郎低垂着眉目,唇瓣微微肿起,一副温顺模样。
他又想起她乖乖含着的模样。握在女郎腰上的大手微用力,他将人重新放到床上:“躺着。”
这时候的男人,心情总是会比平日要好上几分。
即便几炷香之前,他还掐着她脖,想要杀她。
现在,却又会大发慈悲去替她倒水。
容洇苦笑,抱着身子缩入床榻最里侧。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朦胧照亮殿内隐约的景。
褚南川身上简单着了一件纯白中衣,未束的墨发垂至肩头,少了几分白日的凌厉,更添一丝柔和的俊朗。
清水汩汩从壶嘴落入盏中,戴着墨玉扳指的修长指节执起茶盏,探了探温度。
是刚适宜入口的温热。
转身走回床边,撩开床帏,长臂将缩在角落里的容洇捞过来。
把人抱坐在自己腿上,褚南川先用湿帕子替她仔细擦一遍脸,才将装着温水的茶盏递到她唇边。
接连漱了好几杯水,容洇方觉嘴巴里干净了下来。
只是被咬破的唇角被温水一烫,隐隐泛疼,让她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褚南川看一眼她唇角被他咬破的口子,没说话,只起身放好手上的茶盏时,又顺势打开药柜。
柜子里瓶瓶罐罐的药有许多,上头都贴了标注用途的小标签,分门别类地放好。
褚南川挑出一瓶合适的药膏,刚要将小药柜的柜门关上,动作忽然一停。
他看到了那个放在最底层最里侧、瓶身没有贴上任何标签的、陌生的瓷瓶。
目光停留。
等褚南川再回到床边时,容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过去了。
似是刚才他搅了她好梦,眼下她睡得格外沉。
褚南川盯着她恬静的睡颜看了半晌。
这一次,他没有再将她叫醒。
只是沉静替她唇角上那道破掉的口子上了药,自己也上榻睡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
笼罩在宫城上方的晨雾还没完全消散。
而褚南川已经起身了。
他的自律已几乎要到了严苛的地步,每日卯时便准时睁眼起床。
外头的王德全闻声进来伺候。
褚南川往内殿里看一眼。
层层床帐遮掩着,床上的容洇显然没有睡醒。
“声音轻点。”
洗漱完毕,褚南川没有留在长宁殿用早膳,而是直接去了乾政殿。
王德全跟在褚南川身后,一路相随而去。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路,一模一样的景。
王德全看着前头的褚南川,却莫名觉得今早的主子和之前都不一样,就连背影似乎都透出来一股神清气爽。
容洇昨夜的觉几次三番被男人打断,今日起的却是比之前都要迟了。
天光大亮,明秋才进来伺候容洇起身。
容洇一开口,才觉嗓子比起昨夜来更哑了。
倒是唇角那道被褚南川咬出来的口子,不知是不是过了一夜已经结痂的缘故,倒是没有那么疼了。
明秋听到容洇微哑的声音,面上立马紧张起来。
“姑娘怎么嗓子哑了,可是发热了?”
再仔细一看,看到容洇唇角上的那道新痂:“姑娘怎么连唇角都破了个口子?”
容洇不好同她解释,模糊着遮掩过去:“我没事,不小心咬到了,多喝一点水就好了。”
外头小宫女进来摆早膳,明秋闻言,忙将那杯刚摆上桌的新鲜牛乳放到容洇手边:“那姑娘多喝些乳。”
装在杯盏里的牛乳粘稠又洁白。
容洇低眸瞥一眼。
莫名的,又想到了昨夜。
唇角一抿。
似乎还能感受到那股温热的混沌在口腔慢慢散开……
带着男人身上特有龙涎香,气息强烈……就连唇齿都开始慢慢发烫……
面色赧然,容洇将那杯牛乳推开:“……我今早不太想喝,你去给我倒杯水来就好了。”
“可是……姑娘之前每天早上都会先喝一杯牛乳的啊?”
容洇轻咳一声:“喝太多了,有点腻了,今天就先不喝了。”
明秋虽觉有些奇怪,但也没有接着问下去,只依言将那杯牛乳拿走,重新给容洇倒来一杯温水。
用罢早膳,容洇一人到了书房。
先将昨日从御膳房里偷拿出来的那封信拆开。
容泽在信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对她的嘱托,务必让她好好照顾自己,他找到机会,一定将她从宫里带出去。
容洇看得鼻头发酸,研墨给哥哥写完了回信。
只最近这几次摆膳,那些小宫女已经轻车熟路,王德全不常来,容洇没法去御膳房,只能等到下次再把信送过去。
乾政殿内。
安神香点起,若有若无的香气慢慢充斥在空气中。
王德全在御案旁添水研墨。
褚南川却没有像平时那样立马翻开折子来看。
而是先掏出了一个药瓶,交到王德全手上:“有空了就走一趟太医署,问问胡太医里面装的是什么药。”
王德全拿起那药瓶端详一眼,是个通体素白的小瓶,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的。
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颗又一颗黑色的小药丸,药草的苦味呛得他皱了一下眉毛,忙将药瓶重新盖上:“哎呀,这药味可真重。”
也不知道殿下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么一小瓶药。
“另外,”
指腹轻摩挲了一下指节上戴着的那枚墨玉扳指,褚南川接着吩咐,“再让人去打听一下,当年……容府退婚一事,看看其中,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
“是,奴才记下了。”
王德全一一应下,心下却又不禁怔然……
当年容姑娘和殿下两个人之间的事,他已在宫里听其他人说了无数遍……
只是听殿下主动提起,这还是第一次……
王德全偷偷抬头看一眼坐在御案前的褚南川。
男人浓密的长睫垂下,刚好将眼底情绪遮掩住,叫人丝毫揣测不出心里的想法……
殿下待容姑娘的态度,似是缓和了一些……
王德全将那瓶药仔细收好,又问:“殿下,那奴才可要再走一趟长宁殿?奴才看容姑娘似乎最近常去御膳房自己做些小食,若是今日奴才不过去,容姑娘一人怕是进不了御膳房……”
“不必。你直接去御膳房一趟,给御膳房里的人传令,日后不必再拦着她。”
“是。”
王德全领命出殿,按着褚南川的吩咐自去安排。
三月入四月,京都开始慢慢入夏。
姹紫嫣红的春花凋零,取而代之的是枝头一簇又一簇葳蕤的碧绿新叶。
登基大典后,褚南川正式称帝。
朝堂上二皇子一党全体被拔除,丞相一职由与天子自幼相识的秦写墨担任。
空出来的职位褚南川全安排上了新人。
唯一剩下来的空缺,是禁卫军指挥使一职。
新上任的贺凛贺太尉向年轻的帝王举荐了人选。
眼下大乾里的兵马一半都在贺太尉手上,唯一能与之对抗的便是皇家养精蓄锐训练出来的禁卫军。
若是真用了贺太尉手下的人,这整个大乾的兵力,可全都握在贺太尉一个人手上了。
果然,帝王推拒。
“朕未有合意人选,指挥使一职,先空着。”
贺太尉笑:“是。”
只是官员职位可空,那后宫里的后位一直空悬,却是不行的。
都城里的各世家贵族都盯着那空悬的后位,虎视眈眈,催促天子封后纳嫔的折子一沓接着一沓地往乾政殿里送。
但一直放到积灰,帝王都没打开来看过。
只是那些大臣们却不肯死心,每天换着法子地来求见褚南川。
王德全推开门,进来通禀。
坐在御案前的褚南川连头也未抬:“不见。”
王德全哂笑一声:“可是皇上,现在站在外头求见的,是宁贞长公主。”
宁贞过来,别说是王德全,就连外头的禁卫军也不敢拦着。
知晓眼下褚南川并未和人在议政,宁贞提着裙裾便直接走了进来:“哥,我要去长宁殿见阿洇。”
“不准。”
宁贞皱眉:“为什么,我都已经整整六天没有见到阿洇,快要无聊死了。”
褚南川面无表情地将面前的折子阖上。
“没有为什么,若是无聊,都城里那么多贵女,你大可随便挑几个召入宫陪你。”
“我才不要!”
……
兄妹二人吵得不可开交。
一旁的王德全掏了掏耳朵,默默躬身退出门去,由着他二人吵。
只刚走到门口,远远地便又见到一个朝着乾政殿走过来的颀长身形。
王德全去而复返。
褚南川正被宁贞吵得耳朵疼,抬头往门口冷扫了一眼:“又怎么了?”
王德全:“皇上,秦相过来了。”
闻言,正喋喋不休的宁贞立马安静了下来。
提着裙裾偷藏进一旁的屏风后。
看一眼那只半露在屏风外的粉红绣鞋,褚南川没说话,看向门外:“宣。”
外头。
身着黛紫官服的秦写墨迈步进殿。
年轻的丞相身姿挺拔,样貌出众而才干突出,却从不自矜自傲,待人和气又温润,走动间的气质淡雅从容。
都城各家贵女心心念念,就连宫城里千娇百宠长大的宁贞长公主也对其一见倾心。
但只可惜,这样谪仙一般的儿郎,却是个孱弱的病秧子。
光是走到乾政殿的路上,他便已经虚弱地咳了四五次。
到了乾政殿,帮他搬东西的官员弯腰将怀中抱着的一沓厚厚宣纸放下,这才转身离开。
秦写墨今日过来,为的是和褚南川商讨出使柔然一事。
柔然同大乾北境接壤。
本一直相安无事,只是柔然抓住了此次褚南川突然起兵,国内动荡的时机,隐隐有要发兵攻打的迹象。
褚南川的登基大典才过不久,贸然同柔然硬碰硬恐不占上风,内阁各官员的意见都主张同柔然议和来休养生息。
但派谁出使柔然去议和,又是个问题。
褚南川抬头看他:“你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
目光不露痕迹地往旁边的那扇屏风望一眼,秦写墨拱手:“臣愿带使臣赴一趟柔然,替皇上分忧。”
“此外,臣还想向皇上求一件事。”
二人私下里早已免去了君臣礼节。
可今日,秦写墨却依旧主动撩袍跪在了褚南川面前。
“臣仰慕宁贞长公主已久,若是臣顺利出使归来,欲求娶宁贞长公主为妻,恳请皇上成全。”
秦写墨拱手,余光瞥向屏风旁露出来的半面绣鞋。
光只是看着那绣鞋上缀着的粉红珠子的微微晃动,都能感受到主人身上溢出来的满满欢喜。
秦写墨低头,唇畔微不可察地翘起一个细微弧度。
屏风后。
宁贞捂了捂自己红得发烫的面颊,轻着步子从乾政殿里跑了出去。
褚南川看一眼小娘子翩跹飞起的粉红色裙摆,提醒跪在自己面前的秦写墨:“方才,宁贞也在殿里。”
“臣知道,臣就是说给长公主听的。”
“咳咳……”
旁边往二人茶盏里添茶的王德全手一抖,目光从褚南川身上瞥过,想到长宁殿里的容洇,又默默摇了摇头。
同秦相比起来,自家主子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添完茶,王德全从殿里安静退下,又给里头的两个人仔细关好了门。
殿内再无旁人,褚南川方能同秦写墨开始正式商议出使的细节。
直至日暮,才将初步方案敲定下来。
秦写墨准备从乾政殿里离开。
起身,又冲褚南川指了指他让人搬过来的那一沓厚宣纸。
“那是礼部的官员派画师去绘的,京城里各世家适龄贵女的画像,皇上若是有空,不妨看上一看。”
“毕竟,后位不能一直空着。不该留的人,也不能一直留在宫里。”
褚南川放下手上的公文,抬起头:“是容泽让你这样来游说朕的?”
“臣不敢。”
秦写墨拱手,头更低。
“只是,过去的,就该忘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