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早晨,贝莉丝从窗口望出去,越过重重叠叠的屋顶与烟囱,她看到城市在移动。
前一天夜里,数百艘拖船在舰队城周围不停地打转,仿佛无数蜜蜂围绕着蜂窝。它们通过粗实的链子拴到城市边缘,然后向外散开,将锁链绷得紧紧的。
贝莉丝已然习惯了这座城市的多变。头一天,太阳从她的烟囱套房左侧升起,第二天却从右侧升起,因为舰队城在夜间缓缓转了个向。太阳古怪的轨迹令人迷失。由于看不到陆地,她只能靠星星来辨识方向,而贝莉丝一向对观察星空很厌烦,她不是那种能立即辨认出“三尖帽”、“婴孩”等星座的人。夜空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今天,太阳几乎正对着她的窗口升起。横亘在视野中的拖船正通过紧绷的锁链,拽着舰队城前进。过了一会儿,她推断出,他们在往南走。
她惊异于这庞大的投入。拖船虽然数量众多,但跟整座城市相比根本微不足道道。很难估算舰队城的移动速度,但通过观察船体间的水流,以及城市边缘拍击的海浪,贝莉丝怀疑他们的行进极其缓慢。
我们要去哪里?她无助地思索着。
贝莉丝到达舰队城已有好几个星期,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从未想过这座城市在海洋中运动的路线与行程,也没想过海盗舰队在完成任务之后如何寻找并返回移动的家园。这让她感到惭愧。她想起约翰尼斯前晚的指责,突然打了个冷战。
有些话他说得没错。
当然,她自己说的大多也是对的,而且她依然对他很恼火。她不愿住在舰队城,一想到要在这些乱七八糟的破船上度过余生,她就气得嘴角抽搐,几近惶恐。然而……
然而,她确实在痛苦中自我封闭。她对目前的处境,对舰队城的历史和政治都缺乏了解,她意识到这很危险。她不明白这座城市的经济模式;她不知道驶入贝西里奥和海胆刺码头的船只来自何方;她不知道这座城市到过哪里,又要去往何处。
她身披睡衣,看着阳光洒落在缓缓移动的城市前方,心绪豁然开朗起来。她感觉好奇心逐渐冒出了头。
疤脸情侣,她厌恶地想。就以此为切入点吧。该死的疤脸情侣。嘉罢在上,他们究竟是何种角色?
她与谢克尔在图书馆的上层甲板共饮咖啡。
他是个容易兴奋的小伙。他告诉她说,他跟某某人怎样,跟另一人又怎样,然后跟谁打了一架,还有那谁住在枯瀑区。关于城里的事,他信手拈来,而她却哑口无言。她再次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于是仔细聆听他的长篇大论。
谢克尔告诉贝莉丝有关仙人掌族飞艇驾驶员海德里格的事。他告诉她说,这名仙人掌族曾是底尔沙摩著名的海盗商人,并向她描述海德里格前往格努克特以南的恐怖岛屿,与蚊族进行交易的行程。
然后,贝莉丝向他询问各区的情况,询问舰队城的行进路线,询问“高粱号”钻井台,讯问丁丁那布伦,询问鬼影区。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犹如逐张翻开的纸牌。
“啊,”他缓缓地说,”我知道丁那布。还有他的同伴。都是些怪人。麦克勒,梅兹格,普罗姆斯,丁那布。有个家伙叫阿根塔留斯,他是疯子,从没人见过他。我记不得其他人了。‘海狸号’中到处是战利品。太厉害了。全是海洋里得来的,挂在每一面墙上。槌头鲨和虎鲸的标本,长着爪子和触须的怪物。还有头骨。还有鱼叉。还有船员们脚踩怪物的胶影像,那怪物真可怕,但愿永远不会被我碰到。
“他们是猎人,来到城里不太久。其实他们不是被劫持来的。关于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来,自一大堆传说和流言。他们似乎在等什么东西。”
贝莉丝不明白,丁丁那布伦的事,谢克尔怎会如此了解,直到他咧嘴一笑,继续说下去。
“丁丁那布伦有个……助手,”他说,“她叫安捷文,是位很有意思的女士。”他又咧开嘴笑了起来,面对他这种幼稚的热情,贝莉丝窘迫地扭转头去。
舰队城有出版社,也有作家、编辑和翻译,他们会推出新书和经典书籍的盐语译本。但纸张是稀有物:印刷品字体极小,持价也很昂贵。城中各区都依赖了书城的大齿轮图书馆,向其支付酬金,以确保借阅权。
这些书大部分是由嘉水区抢来的。不知从多少世纪之前开始,舰队城最强大的区便将缴获的书籍全部捐给钟屋岭区。无论是谁管理书城,这些捐赠都能确保其忠诚。其他区也仿效这种行为,不过监察也许没那么严厉。他们会允许被劫者保留一两本书,或者将截获的最珍贵书籍用做交易。但嘉水区不同,他们视私藏书籍为严重的罪行。
有时候,嘉水区的舰船沿着巴斯-莱格的海岸居民区巡弋突袭,海盗们闯入每家每户,搜走每一册书、每一卷手稿,然后全部交给书城钟屋岭区。
缴获的书籍源源不断地被送来,因此贝莉丝和同事们总是有活干。
虫首人的乞怜船陆陆续续被舰队城截获。一个多世纪之前,新来的虫首人通过柔性政变接管了书城区。尽管从传统上来说,虫首人对书写的文字缺乏兴趣——复眼不利于阅读——但她们相当精明,知道这个区依赖于图书馆,于是她们继续承担起书籍管理的任务,
贝莉丝无法估算书的总量:图书馆的舰船上有太多陈旧的小屋,到处是改建的烟囱与隔间、清空的客舱、附加的建筑,里面全都塞满了书本。这成千上万古老的书籍,长久以来都不曾有人碰过。舰队城掠夺书籍已有许多个世纪。
他们的书目并不完整。最近几个世纪里,出现了一个行政机构,其职能就是为图书馆的收藏开列清单。但不同时期内,管理的审慎程度也有所不同,差错时有发生。有些批次核查不够充分,几乎是胡乱塞到书架上。错误渗入分类系统之中,又导致新的错误。馆中有数十年的书籍不见踪影,虽然摆放在明处,却如同隐形一般。根据盛行的流言与传说,这些隐秘失落的书籍内容强大而充满禁忌。
当贝莉丝第一次进入黑暗的过道,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指拂过总长可达数英里的书架。她随意抽出一本,蓦然停下翻看,第一页顶端有手写的名字,墨水已经黯然褪色。她再抽出一本,同样也写着名字,笔迹与墨水的年代只是略迟一点点而已。第三本没有书写痕迹,但第四本上又有标注,表明它属于某个早已死去的主人。
贝莉丝静静地站着,一遍又一遍地读那些名字,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幽闭恐惧感。她被包围在抢来的书籍中,感觉就跟埋在泥土里似的。书页的右上角徒劳地涂鸦着一个个名字,无休止地宣告,“这是我的,这是我的”,然而每一声呐喊都被轻易而无情地扼杀。所有被无视的墨水沉重地压在她胸口,令她喘不过气来。这些微不足道的指令是如此容易违拗。
她感觉成群的幽灵在四周抑郁地打转,无法接受书籍已不再属于他们这一事实。
那天,贝莉丝整理新到的书籍时,发现了自己的书。
她背靠书架,伸展双腿坐在地板上,凝视着那本《虫眼灌木林手记》。她抚摸着熟悉而略有磨损的书脊,抚摸着微微凸起的“B. 科德万”字样。这正是她的那一本,她能从磨痕上看出来。她谨慎地注视着它,仿佛这是一个容易失败的测试。
手推车里没有她的另一本著作《古柯泰语写作体系》,但她真找到了自己带上“女舞神号”的那本萨克利卡特螯虾语教科书。
我们的东西终于开始送过来了,她心想。
她仿佛挨了当头一棒。
这是我的,她心想。它是被抢走的。
还有来自她船上的书籍吗?这本是不是莫利非凯特医生的《未来时态》?她疑惑地想。这是寡妇卡多米安的《拼音文字与象形文字》?
她无法安心静坐,于是站起身,焦虑地来回踱步,在图书馆里神情恍惚地游荡着。她紧紧抱着那本书步入室外的空气中,走下连接图书馆舰船的桥梁。她来到水面以上,然后又转回幽暗的书架间。
“贝莉丝?”
她困惑地抬起头。凯瑞安妮站在她跟前,嘴角微微弯曲,或许是感到有趣,或许是出于关心。她看上去极其苍白,但语调依然如往常一样有力。
书从贝莉丝手中悬垂下来。她舒缓呼吸,隐去脸上的不安,小心翼翼地调整表情,心中思索该如何应对。凯瑞安妮拽起她的胳膊就走。
“贝莉丝,”她再次说道,虽然她面带狡黠的讪笑,语气中却有真诚的善意,“该让我们互相了解一下了。你吃午饭了吗?”
凯瑞安妮轻轻拽着她穿过“舞魅号”的走廊,步入通往“平撤曼号”的半开放式过道。她一边跟着走,一边想,这不像是我,竟让别人牵着走。这根本不像是我。但她此刻有点儿晕眩,因此屈从于凯瑞安妮执著地拖拽。
接近图书馆出口处时,贝莉丝惊诧地意识到自己仍然拿着那本《虫眼灌木林手记》。她抓得如此之紧,手上几乎都没了血色。
她意识到,在凯瑞安妮的保护下,她可以夹着那本书直接穿过警卫,不知不觉地将它带离图书馆。她的心跳开始加速。
但随着她逐渐接近门口,她却变得越来越犹豫,越来越不理解自己的动机,她突然害怕起来,担心被逮住,最后,她长叹一声,将那本学术专著放进了桌边的阅览单间。凯瑞安妮不露声色地注视着她。在门外的光线中,贝莉丝回头望向那本被遗弃的书,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
她说不清那究竟是胜利还是挫败。
“皮赛尔号”是钟屋岭区最大的船,它是艘造型陈旧的巨型蒸汽船,已被改造成工业区和廉价住房。后甲板上矗立着粗矮的混凝土结构,沾满鸟粪。晾衣绳串在窗户之间,常有人类或虫首人从窗口探出身子交谈。贝莉丝跟着凯瑞安妮走下一道绳梯,接近海面,在潮湿咸涩的气息中,来到“皮赛尔号”下方阴影里的一艘划桨船上。
划桨船甲板下是餐厅,充斥着午餐顾客的噪音。侍者有虫首人,也有人类,甚至还有若干锈迹斑斑的机械人。他们在两排长凳之间的狭窄过道里走动,分派一碗碗浓汤,一碟碟黑面包、色拉和奶酪。
凯瑞安妮给她们点了菜,然后望向贝莉丝,神情中带着真诚的关心。
“嗯,”她说,“你是怎么了?”
贝莉丝抬头望向她,一时间,她惊恐地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她让面部表情重新平静下来。她将视线从凯瑞安妮身上移开,转而投向其他人类顾客,以及屋里的虫首人和仙人掌族。隔着几张桌了,有两名洛歧斯族,他们的身体呈三叉形,仿佛同时面对着各个方向。她身后是若干来自日泽区的两栖生物,身上闪着微光,还有些种族她完全认不出来。
她感觉餐馆在海浪拍击下摇晃。
“要知道,我能看出来,”凯瑞安妮说,“我也是被劫持的。”
贝莉丝猛然抬起头。“什么时候?”她说。
“将近二十年前。”凯瑞安妮一边说,一边透过窗户望向贝西里奥港和远处仍然奋力拉着舰队城前进的拖船。她缓慢而划意地说了一句话,所用的语言贝莉丝感觉很熟悉,差一点儿就能辨识出来。她那语言学家的大脑运作起来,开始对这些独特短促的摩擦音分析归类,但凯瑞安妮抢先了一步。
“在我从前的国家里,常对闷闷不乐的人讲这句话。就是那种无聊的老生常谈,类似于‘这还不算最糟’。字面意思是‘你还长着眼睛,而你的眼镜也没碎。’”她俯身微笑,“但要是这无法给你带来安慰,我也不会难过。与你这个科罗布森人相比,我离家乡更加遥远。要差两千多英里呢。我来自火水海峡。”
面对贝莉丝扬起的眉毛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笑了起来。
“我来自一座受巫国控制的岛屿,名叫结申岛。”她尝了一口鸡肉,舰队城的鸡又瘦又小,“巫国有个更冗长的名字,叫做沙德·扎·弥利昂·扎·柯尼。”她挥挥手,故作神秘状。“又叫鼠魔之城,黑蚂蜂巢穴——诸如此类的名字。找知道你们新科罗布森人怎么讲。绝大部分不是真的。”
“你是怎么被抓的?”贝莉丝说。
“两次,”凯瑞安妮说,“我被劫了两次。我们的拖网,船正驶向格努克特的柯涅德,这段旅程漫长而艰辛。当时我十七岁。抓阄时,我抽到了船首像和夜姬。于是我白天就被绑在船首斜桅下乘风破浪,夜晚则陪男人们打牌和睡觉。很单调,但我喜欢那样的日子。悬在那里唱歌,睡眠,凝视海洋。
“但一艘底尔沙摩战船截住我们。底尔沙擘人极其看重与柯涅德的交易。他们占据着垄断地位——现在还是吗?”她突然加上一句,贝莉丝只能迟疑地摇摇头,我不如道。
“总之,他们将船长绑到船首斜桅下面,也就是我原来的位置,然后把船凿沉。他们把大多数人赶上救生艇,配给少许食物,并指示出海岸的方向。那儿离岸非常远,我怀疑他们到不了。
“我和另一部分人被留在船上。除了手铐和粗鲁的态度,没有别的虐待行为。我傻乎乎地折磨着自己,寻思他们会拿我怎么办,但很快第二次劫掠就来了。枯瀑区需要船只,于是派出海盗船队。当时舰队城位于遥远的南方,因此底尔沙摩船成了完美的猎物。”
“然后……然后你怎么?……来到这里之后,你觉得困难吗?”贝莉丝说。
凯瑞安妮凝视了她片刻。
“有些仙人掌族,”她说,“始终难以适应。他们拒绝接受,有的试图逃跑,有的攻击警卫。我猜他们是被杀了。我和我的同伴?……”她耸耸肩。“我们是被救的,所以就很不一样。
“但是没错,当时非常困难。面对这一切煎熬,我痛苦极了,很想念我的兄弟。但你瞧,我作出了选择。我选择活下去,选择生存。
“后来,部分船友搬出了枯瀑区。有一个住在谢德勒区,另一个在底安信区。世大多数仍旧待在收留我们的那一区。”她稍微吃了点东西,然后再次抬起头来,“要知道,这并非毫无可能。你会在这里安家的。”
她是出于好意,想要安慰她。但在贝莉丝听来,却像是威胁。
凯瑞安妮告知她各区的情况。
“嘉水区你知道的,”凯瑞安妮语调平淡地说,“那对疤脸情侣。变态的混蛋。钟屋岭区你也知道。”
那是智慧之区,贝莉丝心想,就像新科罗布森的獾泽。
“谢德勒区属于血痂族。还有日泽区,底安信区。”凯瑞安妮掰着手指头列数各区。“焦耳区。民主议会控制的圆屋区,那是个勇敢的小堡垒。再加枯瀑区,”她最后说道,“也就是我住的地方。”
“你为什么离开新科罗布森呢,贝莉丝?”她出人意料地说道,“你看起来不像是热衷于殖民的人。”
贝莉丝低下头。“我必须离开,”她说,“因为有麻烦。”
“法律上的?”
“出了点儿状况……”她叹口气说,“我根本什么都没干。”她的语气中忍不住带着苦涩。“几个月前,城里出现一种病症。然后……有传言说,我的一个熟人受到牵连。国民卫队正调查每一个他认识的人,每一个与他有关联的人。很明显,他们最终会找到我。我从来就不想离开。”她小心翼翼地说,“我是被逼无奈。”
贝莉丝平静下来,这归功于那顿午餐,也归功于有人做伴,甚至归功于她平时很不屑的闲聊。起身离开时,她询问凯瑞安妮是否身体不适。
“我在图书馆单注意到……”她说,“希望你别介意,但我觉得你看上去很苍白。”
凯瑞安妮露出俏皮的微笑。“这是你头一回问我的事,贝莉丝,”她说,“小心啊,我会以为你在偷偷监视我。”这善意的奚落有点伤人。“我没事。只是昨晚被抽税了。”
贝莉丝试图通过已知的信息,分析凯瑞安妮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反复思考,希望突然有所领悟,但始终毫无收获。
“我不明白。”她终于按捺不住,不解地说道。
“贝莉丝,我住在枯瀑区,”凯瑞安妮说,“有时我们会被抽税,你明白吗?贝莉丝,你知道我们的首领是布鲁寇勒,对不对?你听说过他的事吗?”
“我只听过他的名字……”
“布鲁寇勒。他是欧派尔族。隆苟族。卡塔卡那族。”凯瑞安妮盯着贝莉丝的眼睛,逐一念出这些费解的名词,看得出来,贝莉丝并不理解,“噬血症,贝莉丝。异死族。
“吸血鬼。”
几个星期来,各种流言与暗示仿佛一团蠓虫,执著地围着她打转,但她至少由此了解到一点点各区的状况。这些怪诞而狭小的政区病态地纠结在一起,互相敌视,互相倾轧。
但她还是错过了最重要、最震撼、最不可思议、最骇人听闻的事。当凯瑞安妮向她解释脸色发白的原因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无知。深夜,当与贝莉丝回想起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离家竟已如此遥远。
她对自己很满意,凯瑞安妮的解释最多只是令她脸色微变。当她听见“吸血鬼”一词后——这在拉贾莫语和盐语中是相同的——心中反而坚强起来。那一刻,凯瑞安妮使她明白,她不可能再去往别处,不可能离家更远。
舰队城的语言她听得懂。船只虽然经过改修与重建,她也能辨认。他们有货币和政府。不同的历法和术语她可以学。东拼西凑的建筑虽然古怪,但尚可理解。然而住这座城里,吸血鬼无须躲藏,也无须偷偷猎食,反而可以在夜间公然走动,甚至成为当权者。
贝莉丝发现,她的所有文化标准都不再适用。她对自己的无知感到厌恶。
贝莉丝的手指在科学类书目卡中拨动,按照字母顺序快速翻查,最后找到约翰尼斯·提尔弗莱的名字。他的几本著作都有不止一份复本。
既然掌管我命运的疤脸情侣这么需要你,约翰尼斯,那我得知道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让我看看,他们究竟对什么东西那样热衷。她一边暗自琢磨,一边匆匆记下这些著作的分类号码。
其中一本借了出去,但其他书的复本都在。作为图书馆雇员,贝莉丝有借阅权。
回家的路上天气很冷,舰船的夹缝里海浪飞溅,索具间的猴子吱吱乱叫。她在人群中行走,时而穿过摇曳的甲板与索桥,时而登上地势较高的街道。天空中到处是刺耳的聒噪声。贝莉丝的包里装着《铁海湾潮池生物的捕食行为》、《萨度拉解剖构造》、《兽类杂论》、《巨兽学》和《博物学家的跨位面生物难题》——全都是约翰尼斯·提尔弗莱所写。
她蜷缩在火炉边一直到半夜,外面阴冷的云层令月光暗淡朦胧。她在灯光下阅读,从一本书翻到另一本。
凌晨一点,她望向室外黝黑的船影。
外围那一圈拖船仍在拉着城市前进。
她想到舰队城所有出海执行任务的海盗船。数月间,它们的行程可达几千英里,沿途劫掠船只与居民,最后满载着战利品,借助神秘莫测的方法,返回移动的城市。
城里的海监员观察着天空,通过其细微的变化即可发现有船只接近,于是拖船便将舰队城拉出视线之外。有时因为规避行动失败,他们便拦截外来船只,或接纳交易,或追击捕虏。倘若靠近的船是舰队城自己的,统治者总能凭借某种秘密科技探知,开欢迎其返回家园。
虽然已是深夜,工业噪音仍在一些街区回荡,穿透波浪拍击声和动物的夜啼。她视野中布满纵横文错的绳索和木条,仿佛胶印照片上的划痕。她看到舰队城末端,“高粱号”钻井台仍然矗立在由船只构成的小海湾里。数周来,它的烟囱顶端不断喷涌出翻滚的火焰和魔法能量。每天晚上,它周围总有一团模糊暗淡的光晕遮盖住星光。
但现在不同了。“高粱号”上方的云黑涔涔的。火焰已经熄灭。
自从到达舰队城之后,贝莉丝第一次从随身物品中翻出那封被搁置的信。她犹疑不决地坐在火炉边,手握墨水笔,面前摆着折叠的信纸。然后,她被自己的犹豫惹恼了,她开始动笔书写。
尽管舰队城朝着较暖的南方水域缓缓前进,最近的天气却变得特别阴冷。北风带来了冰霜般的寒意,散布于船甲板上的小花园里,树木和藤蔓变得枯萎脆弱。
就在寒流来袭之前,贝莉丝看到一群鲸鱼在城市左侧嬉戏,显得颇为愉快。过了一会儿,它们突然抵近舰队城,巨大的尾巴拍打着水面,然后它们就消失了。此后不久,寒流便来临了。
舰队城没有冬季,没有夏季,也没有春季,季节根本就不存在;唯一变化的只有气候。在舰队城,决定天气变化的不是时间,而是位置。每年年终,当新科罗布森蜷缩于暴风雪之下,舰队城的居民或许正在火炉海中晒太阳;但他们也有可能躲在甲板底下,由身穿厚实外衣的船员将城市缓缓地拉到缄默洋中下锚。相对那里的温度,新科罗布森算是暖和的了。
舰队城在巴斯-莱格的海洋中跋涉,天气也随之变换。它的行进路线取决于各种需求,例如劫掠、交易、农业、安全以及其他更难理解的推动因素。
这座城市毫无规律的气候让植物艰难生存。舰队城的植物依靠魔法、运气和几率存活,而培植也是一个因素。许多世纪的栽培造就出一批耐寒而生长迅速的植株,能在广泛的温度范周内茁壮成长,一年内可获得几拨不定时的收成。
甲板上的耕地覆盖着幕膜,处于人工照明之下。潮湿的旧货舱里是蘑菇养殖场,另有一些吵闹而恶臭的船舱,其中挤满了牲畜,它们代代同系繁殖,因而消瘦羸弱。诸多木筏依附于城市底部,上面生长着各类适合当作食物的海藻,一旁的网笼中则装满甲壳动物和食用鱼类。
随着时间的流逝,坦纳的盐语逐渐自如起来,他跟工友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他们住贝西里奥港后面的酒馆与赌场里喧闹畅饮,谢克尔有时也会加入。与众人做伴,他很快乐,但更多时候,他却独自一人前往“海狸号”。
坦纳知道他是去见那个叫安捷文的女人,她是丁丁那布伦船长的仆人或保镖,但坦纳没见过。谢克尔曾以青涩少年所特有的方式,吞吞吐吐地向他提起过,坦纳感觉很好笑,但也未加阻止。他怀念起自己的年少时光。
谢克尔跟“海狸号”上那些古怪而勤勉的猎人一起度过的时间越来越多。有一次,坦纳去找他。
坦纳进入甲板下一条洁净而黝黑的走廊,他看到两侧的舱室门口标有名字:莫迪斯,费柏,阿根塔留斯。这些船舱属于丁丁那布伦的同伴。
谢克尔跟安捷文一起在餐厅里。
坦纳吃了一惊。
他估计安捷文有三十来岁,她是改造人。
谢克尔没告诉他这一点。
安捷文的大腿以下都没有了。她就像座古怪的雕像,矗立在一部小型蒸汽履带车上,沉重的机械车体里填满煤和木柴。
坦纳意识到,她不是城里出生的。这类改形太残酷,太离奇,而且效率低下,除了用做惩罚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他觉得,既然她能迁就那小伙的烦扰,应该是个好人。他看到她跟谢克尔讲话时态度热切,身体前倾(由于固定在沉重的小车上,故而呈现出古怪的角度),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坦纳愣住了,他再次感到震惊。
坦纳离开了,留下谢克尔跟他的安捷文在一起。他没有追问前因后果。谢克尔突然间被迫体验到各种纷杂的新感受,他的表现既像成人,又像儿童,时而夸夸其谈、自鸣得意,时而垂头丧气、情绪波动。从他透露的那一点点信息中,坦纳了解到,安捷文是十年前被劫持的。她的船被劫时,跟“女舞神号”一样,正驶往新艾斯培林。她也来自新科罗布森。
他俩的家在一艘旧工厂船上,紧贴着左舷的边缘。当谢克尔回来时,坦纳很妒忌,但随即又很后悔。他决定尽可能留住他,但他若是要离开,就随他去。
坦纳试图结交新朋友,以填补空缺。他跟工友们一起的时间更多了。码头工人之间有着强烈的伙伴情谊。他也参与他们的污秽笑话和各种游戏。
他们敞开怀抱,以讲故事的方式接纳他。
既然他是新人,他们就有理由再次搬出各自都听过无数遍的故事和传闻。当有人提起死海、沸潮,或者海鳝王,他们便会转向坦纳,对他讲,你大概没听说过死海吧,坦纳。让我来告诉你……
坦纳·赛克听到了许多巴斯-莱格海洋中最怪诞的故事,还有海盗城以及嘉水区本身的传奇。舰队城如何在一场超级风暴中幸存;疤脸情侣脸上留疤的原因;乌瑟·铎尔如何破解概率法则,并得到他那把威力强大的剑。
他参加各种欢乐庆典——婚礼,生子,打牌赢钱。悲哀的事他也有份。有一回码头上发生事故,一名女仙人掌族被锋利的玻璃削去半只手,坦纳倾力捐出大量眼币和旗币。还有一次,嘉水区的“玛格达威胁号”在火水海峡附近沉没,消息传来,整个区都陷入沮丧之中。坦纳也感受到悲哀,他的感情并非伪装。
尽管他很喜欢工友们——还使他的盐语水平大幅提高——但总有一种若隐若现的神秘氖围,令他无法理解。
潜水工程师们在工作中遇到一些谜团。他时常瞥见的黑影周围,都有套着绳索的鲨鱼看守,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们的轮廓模糊不清,或许是因为魔法的遮掩?他和同事们每天执行的修理任务目的何在?他们悉心维护偷来的钻井台“高粱号”,而它从数千英尺海底抽上来的又是什么?坦纳曾经无数次顺着钻井台的导管向下张望,那一节节敦实的管道由近及远逐渐变细,令他头晕目眩。
这个项目的本质是什么?人们一提起它,总是点头示意,含糊其辞。他们努力工作,全是为了这一计划。没人愿意公开谈论,但许多人似乎知道那么一点儿,另一部分人为了昭显自己了解详情,往往话中有话,欲言又止。
嘉水区的工业运作背后有个重大的秘密,但坦纳·赛克还不知道是什么。他怀疑同伴中也无人知晓,但他仍感觉被排除在社区之外,一个以谎言、秘密和荒诞言论为基础的社区。
他偶尔会听说一些故事,有关“女舞神号”的乘客、船员或囚徒。
谢克尔告诉他,科德万在图书馆。他也亲眼见到约翰尼斯·提尔弗莱和一群神秘人物一起来到码头边,他们手执笔记本,低声讨论着。他略带嘲讽地寻思,自己在最底层拼命工作,这位绅士却抚着马夹,一边巡视,一边在图纸上勾勾画画,看来等级差异用不了多久便已重新确立。
“高傲号”驾驶员海德里格是个冷漠的仙人掌族,他告诉坦纳,“女舞神号”上有个叫芬奇的人,经常来到码头(你认识他吗?海德里格曾问他,但坦纳摇了摇头:甲板以上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然而若是如此解释,那就太无趣了)。芬奇是个人物,海德里格说,是个值得交往的家伙,他似乎认识船上所有人,而说起布鲁寇勒或“商贾之王”弗列德里希之流,他也头头是道。
海德里格谈到这些时,有种心不在焉的感觉,让坦纳想起丁丁那布伦。海德里格正是属于那种似乎知道一些事,却又不愿谈论的人。但若是直截了当地提问,坦纳担心会破坏他们之间初生的友情。
坦纳喜欢夜间在城里走动。
他到处游荡,呼吸着海洋的气息,周围尽是海水和船只的声响。在淡淡的云层遮掩下,月亮及其两个女儿泛着微光。坦纳沿着海港边缘不断前行,港湾中的“高粱号”如今已安静下来。他经过一片螯虾人住宅:一艘半浮半沉的快帆船,船头如冰山般突出水面。他走上一座带遮顶的桥,通往巨硕的“雄伟东风号”尾部。沿途偶尔有其他失眠者和夜班工人,他低着头从他们身边经过。
他沿着一条索桥,来到嘉水区右侧。头顶上,一艘发光的飞艇缓缓飘过,附近的高音喇叭仍在鸣响,并伴随着蒸汽锤砰砰的敲击声(有人在值夜班)。一时间,这些声音像极了新科罗布森,一股强烈而莫名的情绪向他袭来。
坦纳迷失在旧船和砖墙之间。
他隐约看到水下一簇簇转瞬即逝、毫无规律的光亮:浮游生物的荧光有种焦躁不安的感觉。有时候,城市的咆哮似乎得到呼应,那声音从极远处传来,像是出自某种硕大的生物。
他转向圆屋区和海胆刺码头的方向。脚下是海浪,两侧是颓败潮湿的砖房,布满霉斑和盐渍。高墙上的窗户许多已经碎裂,主街以外的窄巷在老旧的舱壁和通风罩之间蜿蜒穿梭。荒凉的船甲板上到处是垃圾。海报的残骸在寒风中撞击着栏杆扶手,人们利用乌贼与贝壳的分泌物,连同掠夺来的墨水一起,制作出这些色彩斑斓的广告,用于政治及娱乐宣传。
猫从他身旁经过。
这座城市不断移动调整,外围的蒸汽船队依然在不知疲倦地航行,通过紧绷的锁链拖拽着他们的家园继续前进。
坦纳站在一片寂静之中,抬头望向古老的高塔,到处都是黑影憧憧的瓦片、烟囱、树木和工厂顶棚。零星的船屋点缀于海面之上。隔着这一片水,还有若干不知源自何方海岸的船只,它们的舱房里闪着光亮。其他人也在注视着黑夜。
[——你从前做过吗?她问道,谢克尔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不愿回忆的场面。“女舞神号”上的女性改造人在黑暗发臭的空间里摸索着他的那玩意,塞进自己体内,以换取更多面包。他也想到那些被水手们强行按倒(他们大呼小叫着要他加入)的女人,还有那个跟他睡了两次的(其中一次,她的尖叫声令他不适,他只能假装完事,悄悄溜走;另一次他真正插入并释放在她体内,尽管她拼命挣扎哭喊)。在这之前,还有烟雾湾后街小巷里的姑娘们,而男孩(就像他这样的)也会露出私处,他们的行为混杂着交易、性爱、凌辱和嬉戏。谢克尔张嘴欲答,真相却难以出口,于是她打断了他(这让他如释重负),她说,不——不是闹着玩,不是为钱,也不是出于强迫,而是像正常人一样,你情我愿,真正平等相待。当然,经她如此一说,答案必然是“没有”。于是他回答“没有”,心中却感激她将这一次定义为他的初夜(虽说当之有愧,但他还是恭顺而热切地接受了)。
他看着她脱下衬衣,一见到她的女性胴体和渴望的眼神,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感觉到她炉膛里散发出的热量(她告诉他说,不能让这破烂火炉熄灭,它必须不停地消耗燃料,贪婪得超乎常理),他也看到她大腿上的挽具,黑色的金属与苍白的皮肤相连,仿佛上涨的潮水。谢克尔三下两下便除尽自己的衣衫,他站在那里瑟瑟发抖,骨瘦如柴,那玩意儿颤颤巍巍地挺立着,完全是青涩少年的模样。他胸口激情涌动,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是改造人(她是改造人,是贱民),他如道,他明白,然而他无法遏制心中的渴念。他感觉旧习与成见宛如一片大痂,从皮肤上剥落,家乡给他的深刻烙印就此与他脱离。
治愈我吧,他心中虽如此想,却不解其意,欲图重新诠释。伴随着一阵惨痛,过去的生活与他剥离,他犹豫不决地将自己展露在她面前,展露在新的空气中。他的呼吸再次加速。他的情感汹涌迭出,汇合交融(溃烂已经停止),它们开始沉淀,开始愈合,凝结成新的形态,凝结成疤痕。
——我的改造人姑娘,他心不在焉地说,而她立即原谅了他,因为她知道,他以后不会再这么想,
这件事有点儿麻烦,她的断腿固定在金属上,只能略略展开成V字形,她的私处下方仅有两寸血肉。她无法伸展双腿,也不能躺下,确实有点儿麻烦。
但他们坚持不懈,他们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