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陈烬前脚刚回酒店,后脚就收到爱妮的消息:【烬哥,下午你去我快闪店拍的照片能不能今晚就发给我?】
陈烬边解纽扣边单手回消息:【不能。】
爱妮立刻改变策略,拿出家里人最吃的撒娇那套:【烬哥,好哥哥,你就帮帮妮妮这一回,行不行嘛?】
陈烬随手将衬衫丢在一旁,重新捞起手机:【这条语音自己撤回。】
爱妮:【?】
陈烬:【被别人听到我有理也说不清。】
爱妮有求于人,姿态自然得放得比平时低些,撤回后用讨赏般的语气问:【烬哥,我照你说的做了,照片能发我了吧?】
陈烬没回,利用两分钟的空档点进微博看了眼,找的信息不全,但也足够让他分析出爱妮会这么着急的原因。
下午在快闪店发生的争执被路人po到了网上,镜头摇晃得厉害,背景音也嘈杂,盖过两位事件主人公的声音,网友并不能还原出究竟发生什么,而这恰好被掌握流量密码的营销号利用,大做文章,编了段小故事后,又替两人配上AI语音,恶搞意味满满。
显然这些营销号中大部分还收了Aimme的钱,编撰成的对话有失偏颇,将爱妮塑造成了一个胡搅蛮缠、蛮不讲理的泼妇形象。
性格被贬低得一无是处后,爱妮怒火中烧,打算在美貌上扳回一城,思前想后,把注意打到了陈烬手里那些从未在社交平台发过、足够吸睛的营业照上。
见他迟迟不回复,爱妮换成卖惨的手段:【烬哥,你是不知道Aimme这小贱人有多恶心,为了膈应我,还专门去起了这么一个英文名,我买什么东西,隔天就会有一模一样的出现在她手上,现在居然连男人都要和我抢……不过我可不觉得她真喜欢我那男朋友,这么明目张胆地抢,八成就是为了恶心我。】
最后一句怕才是重点,陈烬听乐了。
他们这圈子的人习惯享受恭维,很多东西不需要他们亲自去争去抢,只管气定神闲地坐着,等待资源自动送上门,然后再当回挑剔者,精挑细选出自己最中意的。对谁有再大的不满和蔑视,他们只会在私底下议论、埋汰上几句,表面继续维持和谐,以彰显自己良好的教养。
这样看来,爱妮算是一个另类,喜欢上那样的缩头乌龟不说,居然还为了这样一个缩头乌龟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自己的教养和底线。
陈烬:【不是我不愿意传你,而是我刚回来,电脑都没打开。】
挑选照片需要时间,精修也需要,同时还得满足爱妮的需求,难度很大,不过也不是做不到,全凭他想不想做。
他随心所欲惯了,答案自然是不想。
爱妮不依不饶:【你可以只修我一个人的。】
陈烬拒绝的态度毫无转圜余地:【我对出现在我镜头里的人一视同仁。】
爱妮不信且不屑:【希望你以后有了女朋友也能这么说。】
两个人都没再回复。
陈烬了解她的脾性,知道杨家这位被宠坏了的小公主不会就此罢休,果然,在他开车离开酒店的路上,爱妮搬来的救兵打来一通电话,说的还是那些事。
陈烬左臂撑在敞开的车窗边,懒懒散散道:“我猜您准前夫这宝贝外甥女一定没告诉您她这大半夜的,为什么突然想起玩雌竞这套。”
陈瑞希听出他的潜台词,“难道不是因为今晚的微博热搜?”
“这是结果,但不是导火索。”
陈烬百无禁忌地将爱妮最害怕让陈瑞希知道的那些事以最平淡的语言转述而出,迎来冗长的沉默。
陈瑞希在电话那头重重捏了捏眉心,“这事先不谈,你帮她把照片处理好,下个月的家宴我替你找个借口拒了。”
条件很诱人,但没到让陈烬答应的地步,陈瑞希也知道这筹码没法让他松口,稍顿后使出杀手锏,当然如果可以,她并不想用这种低劣的威胁手段。
“那天你带来诊所那人,我想起在哪见过了……她是你哥的妻子、你名义上的嫂子对吗?”
陈瑞希第一次见到沈暨就是在江城,那会她将他当成了陈烬,直到看清他的眼睛。
虽是孪生兄弟,两个人气质却是天差地别。
陈烬喜欢将情绪藏住一半,另一半通过阴冷森寒的神态或者冷嘲热讽表现出来,不同于他,从小被陈家抛弃的沈暨不显山不露水,乍一看,有着一双再温煦不过的眉眼。
最后半句陈瑞希其实完全没必要说,格外强调,不过是为了让陈烬找回些边界和分寸感。
陈烬听出她的话外音,蛰伏在黑暗里的双眸有了小幅度地眯起,“姑姑,我最讨厌陈家的一点,不是陈家人太自私自利——”
自私没什么不好,人的本性就是自私,他也免不了俗,自然没法站在制高点去评判旁人的凉薄。
他轻轻笑了声,“而是他们太喜欢故作高深,总是把话说一半留一半,让别人抓耳挠腮地去猜。”
言尽于此,陈瑞希就把话摊开说,是提醒也是警告:“陈烬,别做不合适的事。”
“什么算不合适的事?”陈烬脚尖施力,踩下油门,风猛烈地灌了进来。
越到深夜,江城气温越低,单薄的布料抵抗不住潮冷水汽的侵袭,他的脸被刮擦得生疼。
“十八岁未婚生子,养在身边不到半个月就把孩子送人,三十岁时迟来的母爱泛滥,费了好大精力总算找回亲生女儿——”
陈瑞希牙关打颤,“够了!”
陈烬置若罔闻,继续往下说:“知道对方不愿意让她认回孩子,就设计嫁给孩子的舅舅,好名正言顺地去疼爱她。”
陈瑞希胸腔里气流翻涌,吐出时变成压抑至极的一句:“你怎么知道这些的?谁告诉你的?”
“蛛丝马迹太多,真有心要调查起来不难,您现在之所以这么震惊,说到底还是太自大,总把别人当成傻子看待。”
陈烬听着对面粗重的呼吸声,不受控地涌上以牙还牙般的快感,隔了几秒,慢悠悠地将话题拐回沈暨身上,“沈暨他算什么?我第一次见到她那会,他连屁都不算,所以您这会先别着急越过自己诟病我道德观上的缺陷,在我看来,所谓不合适的事,不过就是在拨乱反正。”
陈瑞希直接掐断电话。
陈烬收了笑,将车停到别墅车库,上楼重新洗了遍澡,洗完拿出姜止送给沈暨的沐浴露,一点点地挤到浴缸的排水口,一瓶很快见底。
至于沈暨的那件衬衫,五分钟后被他带上顶楼露台,浇了点油,碎火星一投,烧得旺盛。
陈烬没着急走,直挺挺地站着,一边冷眼旁观窜动的火苗,一边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一开始他没抽,只是含在嘴里,烟膜黏在上嘴唇的触感实在不好,他吐出,碾碎在掌心,重新敲出一根来抽。
今夜无风无月,星辰寥落,烟雾聚拢得很快,许久不散,迷蒙的雾色里,他看见了数十张同等迷离的眼。
是他八年前拿去参加摄影大赛的作品,近三十张人像,男女不等,年纪覆盖面广,从新生的稚子到垂暮之年的老人,拍的都不是整体,而是他们的局部五官,着重放大了他们的眼睛,或清亮,或悲戚,或孤独,或沧桑。
其中有一张照片独树一帜,同样是放大的人脸,她的眼睛上却蒙着一层轻薄的烟粉色欧根纱飘带,眼皮半阖,眼底的东西欲盖弥彰。
这也是参加比赛的组图里陈烬最偏爱的一张,却不是最满意的,要怪就怪模特内里的东西还不够多。
比起在镜头面前极具美感的人,陈烬其实更看重有故事的人,最好她身上还夹杂着一些矛盾的特质,比如清纯和妩媚共存,顶着一副无辜无害的皮囊,灵魂深处却罪恶滔天。
就像《萨德侯爵夫人》里的一句: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它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
这样的人,她就算沉默地站着不动,观众就能替她将跌宕起伏的人生剧情谱写完整。
从她那一双沉甸甸的眼睛里。
姜止符合一切条件,她才应该是他镜头里唯一的女主角。
城南区发生了一桩命案,死者为J大大四女学生,死因为情杀。
尸体被发现的时间过晚,尸血已经凝固成果冻状,渗入磁砖、沟缝里,导致工程量成倍增长。
这任务是姜止和林司恬一起出的,隔着面罩,姜止看不清林司恬的脸,但能想象出这姑娘此刻在和自己做多剧烈的心理斗争,最后毫无例外地败给体内上泛的营养盐类。
眼见她的腰越弯越低,另一只手已经摘下面罩,做出呕吐状,姜止脚一抬,直接将一个干净塑料桶踢到她面前。
林司恬还没来得及朝她投去一个感激的笑容,恶心感兜不住了,飞快将脸埋进塑料桶里,空气里随即响起她呕吐的声音,持续数十秒才停下。
姜止又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林司恬猛灌几口,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异味,“还好我这次学聪明了,来之前没怎么吃,不然这会肯定又得吐得昏天黑地的。”
姜止犀利点评:“你刚才也算吐得昏天黑地了。”
林司恬一脸幽怨,“师父,你能不能少拆我的台?”
姜止说可以,“只要你别再犯一些低级错误,生理本能上出现的问题我就不再唠叨你了。”
林司恬拍了拍胸脯,保证道:“这你放心,你给我整理的那些试题我已经能倒背如流,用错清洁试剂这种低级错误这辈子是不会再犯了。”
姜止暂且信了,“一会动作麻利点,要是能赶在天黑前把血迹都处理好,晚饭我带你去附近新开的那家火锅店。”
林司恬心一动,想到什么,脸突然又耷拉下来,“师父你是不是忘了我每次出完任务都不怎么能吃下饭?”
姜止像是刚想起有这回事,拖着长调哦了声,“那就不勉强你了,晚上你看着我吃。”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外面响起鞭炮声,持续好一阵,林司恬是出了名的爱管闲事,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走,跳过地毯上斑驳的血迹,推开阳台门,盯住底下看了几秒,原路折返,“这栋楼今天有人结婚欸。”
姜止头也不抬地说:“你还不工作,是想去人家家里喝杯喜酒?”
林司恬怕自己再磨蹭下去,真会招来姜止的不悦,老老实实拿起白布和试剂瓶,专心擦拭起来。
两人清洁好客厅不久,委托人开门进来,是一对夫妻,睡眠不足的两张脸看着异常憔悴,听说丈夫这满头白发是得知女儿被杀的消息后一夜间变的。
他们没敢离得太近,就站在玄关,一高一矮,相互支撑着。
姜止从浴室出来时,玄关只剩下妻子一人,她朝她微微点头示意,然后计算了下时间:“我们这边大概还要三小时,您找把椅子坐下歇会吧,结束后我们会告诉您的。”
女人咬着发白的唇,摇了摇头。
姜止不再多劝,暗地里嘱咐林司恬腾出三分注意力放在女人那,一有什么异样,她可以暂时放下手边的工作,发挥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前去安抚。
林司恬爽快比了个OK的手势。
卧室是第一案发现场,也是公寓里血迹最杂乱、看着最瘆人的房间,搪瓷制成的装饰品碎了一地,相框里的照片被小刀刮得七零八碎,看不出女生原本的面容。
人形尸痕旁躺着一水晶奖杯,一角破碎,姜止用白布将上面的血迹擦拭干净,装进收纳袋。
女人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请来的两位清洁员,以至于姜止一回到客厅,她就注意到她手里的东西,心脏沉沉往下坠,恳求时的声线有明显的颤抖,“这个能给我吗?”
姜止没有迟疑,连同收纳袋一起递给了她,女人接过,抱在怀里,眼泪没绷住,开始嚎啕大哭。
这栋楼一层一共有四户人家,一户空置,其余两户外出不在家,没人出面责备她扰民,但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是透过虚掩的房门传到楼下。
不一会,上来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恶狠狠地推开门,怒目而视,“我女儿结婚的日子,你搁这哭什么丧呢?”
她视线往里越,看到停下工作直挺挺站着的两道身影,冷笑道:“还专门挑今天请人来打扫呢,我看你就是想膈应我,嫉妒我有个能风光出嫁的好女儿,你只能给自己那不检点的女儿送丧。”
关于这家女儿是怎么没的,早在她死亡当天就传得沸沸扬扬。
其中最接近真相的版本和一段不轨恋情有关。
大三下学期,死者被导师的花言巧语迷惑,同他维持了长达一年的不轨之情。
导师有家庭,年前被妻子发现出轨,胁迫他同死者断绝关系,不然就将他们的事宣扬得人尽皆知,导师怕名声受损,敢做不敢当,向死者提出分手,死者一时不甘心,没有答应,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般地继续同他纠缠。
妻子得知这事后,不知道从哪打听到死者公寓地址,亲自上门,瞅见对面那张年轻的面容,遭人背叛的愤怒盖过理智,一场谈判因而演变成鲜血淋淋的情杀。
这家女主人还没说什么,林司恬先听不下去,摘下面罩,一把冲到两人跟前,“我说这位大妈,自我意识可不要太过剩了,这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意外发生,我今天早上出门还看到新闻里说哪哪的桥塔了呢,怎么,这也是冲着你来的?老天爷要是知道,不得说一句你好大的面子哟。”
旗袍女人又气又笑,“你是哪家公司的?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到时候非得投诉你!”
“你投呗,”林司恬有恃无恐,“别说你一个外人,我们公司内部都有不少人看我不顺眼,我这不还是待得好好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有人撑腰。”
旗袍女人没见过这么横的,也知时代变了,现在的年轻人最擅长的就是骂人不带脏话,自己根本不是他们巧嘴的对手,瞪了林司恬一眼后,继续将矛头对准女主人。
女主人已经止住眼泪,“我没有故意膈应你们的意思,也请你好好说话,我女儿她不是不检点的人,也不是该死才离开这个世界的,她是带着痛苦和恐惧走的,你没资格这么责骂她,请你跟她道歉。”
旗袍女人听笑了,“我说错什么了吗?不是她非要赶着去当小三,才被正主砍死在家的?还和自己老师搞不伦,听着就怪让人恶心的,但凡有点是非道德观念的人,都干不出这事……什么时候出事不好,还非要在这节骨眼上,真晦气。”
女主人气到浑身发抖,抬起手臂,巴掌还没落下,被对方精准拦住,反施了力,将她推到在地。
姜止赶在林司恬回击前,也摘下面罩,上前将骨瘦嶙峋的女人扶起,然后指了指旗袍女人跨进玄关的那只脚,“这位阿姨,主人家都没请你进门你自己就进来了,这算私闯民宅……另外这世上没那么多晦气的人,你要是成天把晦气挂在嘴边,没准有一天,晦气真的敲响了你家的门。”
姜止知道自己的长相优势,向来也擅长引用,尤其是她的这双眼,只要她有心,就可以往里塞进去无数情绪,也可以恰当的时间展露出适当的攻击性。
就像现在,眼皮一垂,高高在上的轻蔑感暴露无遗。
旗袍女人觉得她们仗势欺人,心里又咽不下这口恶气,留下一句“你们给我等着”,下楼喊了几个人上来,非要好好讨个说法。
众人推搡间,姜止代替女主人撞到木质鞋柜上,撞得有点狠,晕乎一阵,额头也磕出了血。
她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空气在林司恬一声“师父,你没事吧”后,短暂地安静几秒,偏偏这时,这家的男主人连同他的大儿子一起出现,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又开始闹得鸡飞狗跳,楼上楼下的邻居闻风而来,见拦架无果,选择报警。
作为整场事件的目击者,姜止简单处理完伤口,和林司恬一起去了派出所做笔录。
路上林司恬提了嘴和命案有关的事,“凶手被逮捕归案了,那烂黄瓜呢?就这么放过他?”
“他没犯法,承担不了法律责任。”
“那学校呢,辞退他了没有?”
据姜止的了解,没有,“听说下了个暂停半年教学工作的处分。”
林司恬瞠目结舌,“这都不辞退,J大是缺辟邪兽吗?”
姜止倒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社会的资源分配得一向不对等,对男人的包容度也一直高到女人望尘莫及的地步。
就像每次发生三角恋或背德出轨的戏码,总是男人享受地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然而一到真正出事,每次又都是他们美滋滋隐身。
在民警的劝说调解下,这事达成和解,不过只是表面上的,一出派出所,两家人原形毕露。
姜止不愿再淌这趟浑水,将林司恬往旁边推了推,自己还没来得及腾开距离,后背受到冲击,导致她重心不稳,径直往前栽倒。
有完没完了?
这回姜止在心里骂了句更脏的话。
台阶垂直高度有一米,就算没磕破脑袋,多少也会破相,姜止懒得再挣扎,听天由命。
意想中的坚硬痛感却没有袭来,她的前额撞上男人的胸膛,后脑勺也被这人的手掌护着。
碍于冲击力强劲,两个人都栽到地上,隐约间,她还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
等她完全摆脱昏蒙,一个抬眼,对上男人的视线,大脑再次空白。
现在的她已经不会为眼前这张让她倍感熟悉的脸而短暂失神。
此刻会产生一霎迷惘的原因,归根究底是她从他那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那双黑沉双眸里映不进光亮,框住的全是她纤薄的影子。
相同的画面,她见过无数次,只不过是沈暨对着她展露出的。
不知道为什么,面目可憎的男人,一下子变得可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