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荼蘼花
体力支撑不住精神的奔溃,费慎终于倒在了开枪后的第三秒。
邵揽余顺势用胳膊垫了一把,没让人跌进灰泥地的脏污里。
秦一舟降下机关门,看着他怀里那张惨白的小脸,叹了口气道:“我去叫医生。”
邵揽余仿若未闻,抱起费慎往外走:“把这处理干净,尸体打包送去费”
秦一舟脸抽了抽,默然片刻,认命般重新打开阀门。
费慎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可醒来时除去又换了身衣物,外面天色都还没完全黑。
这栋房子的主人真的很爱给人换衣服。他想。
思维停滞了几秒,费慎在被窝里窸窸窣窣摸索起来。
“枕头底下。”像是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人提醒了一句。
手塞进枕头下方,摸到玉玦的同时,费慎也注意到了房间里的邵揽余。
斜前方的屏风折叠了一部分,展现出房间原本的角落。角落里放了把皮质沙发椅,邵揽余坐在沙发椅中,长腿交叠,手里拿着本厚厚的书在看。
说话期间,视线也始终未离开过书页。
沉静惬意的模样,宛如一位充满书卷气的年轻老师,对生活随遇而安不争不抢——如果费慎没见过地下室的邵揽余,大概率会如此认为。
对方翻过一页书,同他说:“检查一下玉玦,看有没有缺什么,等出了这间房,我就不负责了。”
玉玦藏进掌心,费慎捏得很重,麒麟纹硌得手指轻微发疼,无声表达着心底的不满。
邵揽余并不计较他的沉默,又翻过一页,恰巧此时窗外刮起了微风,微风略带凉意,纸页翻动伴随风声,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融洽氛围。
“听照顾你的佣人说,晚餐时你吐了,”邵揽余又道,“饭菜很难吃吗?”
费慎麻木地想,这人不仅很爱给别人换衣服,还很喜欢明知故问。
“我爸爸怎么死的?我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邵揽余以为费慎会沉默到底,或者突然崩溃,可不料对方竟这样直白的问起了话,还是用如此冷静的口吻。
邵揽余的双眼终于离开了书本,相隔几米远的距离,目光投向靠坐在床头的费慎。
后者坦然迎上他的视线,眼底情绪不明,神情认真地等待那份残忍的答案。
邵揽余眉眼很淡,脸上缺少锐利的线条,肤白唇薄,连发色都比寻常人偏浅些,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了一份出色的五官。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身上却毫无杀伐之气,反倒因样貌生得好,平素总给人斯文谦和的错觉,不免叫人心生亲近。
而这一刻,听见费慎问话的瞬间,他眼神忽然锐利了几秒,连带那股书卷气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父亲被两颗子弹打中肺部和膝盖,失去逃生能力,死于爆炸起火的汽车里。”
男人的血肉烧成了一堆黑灰,昨日已经让人秘密运送回费家了。
费慎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抖:“那我呢……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邵揽余说:“十天前,费先生曾私下联系我,向我透露了你们的行程。我的人赶过去时,你父亲正将你从车里推了出来。”
昏迷的费慎整个人被一件大衣包裹着,从后车座滚出来,滚进了边上一个水坑中,这才幸运地没有被烧伤。
费慎猛地坐直身体,瞳孔收缩:“我爸爸他!他早就知道……”
邵揽余说得含蓄,但他还是立马抓取了其中的关键信息。
费霄提前联系过邵揽余,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有人要害他,甚至很可能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沉瑱,日后不管遇见什么危险,要学会保持冷静,冷静思考才能救自己的命。”
“我们沉瑱……要好好长大,做自己想做的事。”
费慎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掌心玉玦变得千斤重,快要握不住了。
邵揽余将他的表现收进眼底,接过话茬:“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需要你自己去找。”
死寂的气氛蔓延,良久,费慎突然一把掀起被子,脱掉了自己的上衣。
他闷头拆开缠绕在胸前的一圈圈纱布,动作粗鲁而急切,仿佛要急着确认什么般,边拆边往自己背后摸。
邵揽余并未阻止,泰然自若地端坐在舒适的椅子里,静静观看。
费慎摸到一半,动作停了。
上了药的缘故,后背中间有一小块皮肤黏黏的,大约有半根手指长。他胡乱抹开药膏,用力去按那处伤口,想要仔细感受伤口的形态。
可惜什么也感受不出来,以他短短十二年的阅历,无法判断伤口是如何造成的。
不过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邵揽余贴心提醒:“子弹擦伤,你很幸运,没被一枪打进肺部。”
费慎双手坠下去,全身陡然脱力,整个人滑进了被窝。
他很幸运,那颗子弹没打进肺部,而是打进了他父亲身体。
邵揽余合上书起身,如同完成了任务般,收起一本正经的表情,恢复了原本温和的模样。
他走向用被褥把自己关起来的人,不咸不淡说:“多休息,伤口才能恢复得快,别再乱跑。”
被子里的人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脚步声远去,房门轻合,余下一屋寂静。
拜邵揽余所赐,费慎果真听话的多休息了,他发起了高热。
两个医生加四个佣人轮流看守照顾,连续四天三夜,始终不见要清醒的迹象。
中间邵揽余来了一趟,注视床上病恹恹的小孩,什么也没表示,只嘱咐医生少用特效药,别产生耐药性,没多久又走了。
佣人们在私底下议论,这难不成是哪位仇家的孩子,让一向平易近人的先生变得如此冷漠无情。
不管众人如何讨论,邵揽余心底却揣着明镜,没人能对至亲遇害的消息无动于衷,更何况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孩。
费慎能做到听完事情经过,仍旧极力控制情绪,已经让他感到十分意外。若事后还能独自平静消化,那恐怕算不上一个正常人。
而一头没有感情的怪物,邵揽余很难让他活着长大。
心病还得心药医,时至今日,费慎除了自己咬牙扛过去,谁也帮不了他。
事实证明,费家养不出一个软弱的孩子。
第六日清晨,费慎满身大汗淋漓,退烧清醒了。
前几日发生的种种,如同一场痛苦的噩梦,在睡梦中循环上演,然而一旦从梦中脱离,便显得格外遥远且不真实。
他眼神略微迟钝,兀自发了好一会儿呆,主动把佣人准备的早餐吃得一干二净,然后要求洗了个热水澡。
洗完澡走出浴室,佣人和医生都撤走了,床单被罩也换上了新的,房间多了另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女人,二十出头的模样,可能比邵揽余大不了多少。
她穿着白色长裙,清亮的黑发盖过了腰身,正半蹲着背对这边,捣鼓床头柜上那个木盒子。
费慎这几日烧得迷迷糊糊,也没注意过是否闻到香味。
他几步上前,安静看女人将白色粉末捣松后,再一点点压平,中间挖出一个圆孔,随后放入另一种深色粉末,堆成山尖状,将其点燃。
做完这一系列步骤,印象中的香味缓缓从盒内飘出,费慎忍不住开口:“这是什么?”
他出声得突然,女人却没被吓到,盖上盖子后从容回答:“这是沉香,助眠的。”
言罢,她直立双腿,转过身,看见费慎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短发,直接上手拨了拨。
“头发不吹干,会生病的。”
费慎皱眉后退一步,发现女人站起后比他高很多,他要仰头才能与之对视。
“你是谁?”
“我叫苏琅,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我当成姐姐。”
苏琅回答,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类似帽子的东西,戴在他头上:“戴五分钟头发就能干。”
费慎沉默,邵揽余又换了一个人来监视他。
苏琅长得不算漂亮,但五官看起来令人舒服,声音也好听,相比那个男佣人,费慎对她没那么抗拒。
他坐在床边,聆听头上“帽子”发出聒噪的烘干声,目光落在沉香盒上,颇有没话找话的意思。
“邵揽余让你来的吗?”
“是的。”苏琅大方承认,也跟着坐过去,见他一直盯着香盒,便问,“你对香很感兴趣吗?”
费慎说:“以前没见过。”
“这是上世纪留下来的东西,现在很少见了,”苏琅说,“邵先生这倒是有不少,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
“那上面刻的是什么?”费慎转而问。
苏琅顿了顿,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木盒上面的花纹。
“那是荼蘼花纹,邵先生最喜欢的一种花。”
费慎突然看向苏琅:“你喜欢邵揽余?”
后者愣住,好半晌才颇觉意外地笑了笑:“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每句话都要提起他,”费慎直言不讳,“我讨厌他。”
苏琅哭笑不得:“你不怕我告状吗?”
费慎移开目光,盯着自己脚尖:“你去吧,让他把我赶走最好。”
苏琅停下了话头,打量眼前比自己矮一截的小孩,觉得费慎看着实在不像只有十二岁。
无论谈吐、性格还是举止,表现得皆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或者说,要有城府得多,而且他似乎很能忍,任何情绪都不会随便表现在脸上。
尽管这城府在成年人眼里算不得什么,可对于一个未成年儿童来说,足够叫人讶异了。
烘干帽的噪音停了,苏琅将帽子从费慎头上摘下,说:“邵先生其实人很好,他救过我。”
“他也救过我,我不觉得他好。”嘴上反驳完,费慎话音一转,“他怎么救你的?”
苏琅又找出一把梳子,替他将烘干机吹得毛躁的头发梳理好。
“遇见邵先生的时候,我被一群拾荒者抓住,如果没有他,恐怕就要被活生生吃了。”
那群人是从边境线上逃出来的,至少也饿了四五天,当初若不是邵揽余,她必死无疑。
费慎问:“邵揽余为什么要救你?”
“因为邵先生并不是个坏人。”
“他什么时候救的你?”
“大概两三年前吧。”
“这是哪里?”
苏琅再一次愣住,无奈道:“你想问什么直接问吧,不用套话,能告诉你的我会说,不能说的你也套不到。”
费慎双目上视,凝望着她,第二次问:“这是哪里?”
“柏苏。”苏琅答道。
简单明了的两个字,让费慎心底骇然一惊。
这里是柏苏,自己居然跨区到了柏苏。
邵揽余是柏苏的人,难怪在科谟从没听过他的名字。
此处距离费家十万八千里远,中间横亘着时常发生暴乱的地带,被人称作地狱边境线。
三区交界、尸横遍野、贩卖人肉的边境线,游走着无数丧心病狂的叛乱组织,一旦闯入必死无疑。
他回不去了。
沉香悄然溢满整间屋子,费慎的嗅觉天生比普通人灵敏,尚在震惊之时,便潜意识察觉到今天的气味与上次不太一样,浓郁后更为明显。
“好香。”他喃喃了一句。
“嗯,”苏琅说,“加了点荼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