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倦鸟林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在破晓时分停了。
许久不见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清晨,基地早已忙碌了起来。
费慎整夜未眠,听着窗外暴雨初歇人声嘈杂,全身骨头像是被敲碎又重新组装,哪怕稍微动一下,都有种劫后余生的乏力感。
薄薄的里衣被汗液浸透,冰凉的贴在身上叫人不舒服,费慎迟缓撑起身,动作看起来十分疲惫懒,下了床,趿着拖鞋走进房间浴室。
泡了个晨浴,费慎险些在浴室里睡着,好在重新睁眼后身体轻松了不少。
他一件件穿好制服套装,走出宿舍楼,脸色已然变得神清气爽。
托前头领刘水淼的福,北图塔的基地建得很是宽阔豪华,各类设施一应俱全,资源也非常丰富,这么多人待在基地里,自给自足生活几个月完全不成问题。
早上七点,正好是食堂供应早餐的时间,费慎踏过台阶水洼,往食堂楼的方向走。
路上有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人,偶尔几个巡逻的军士会向费慎行礼,若不是军队里的士兵,看见费慎肩上的军衔,也会向他问声好。
而人群中有个鬼鬼祟祟的背影,不仅故意避开费慎的视线,还多次试图绕道而行。
费慎本想当作没看见,奈何那人自己做贼心虚,偷偷摸摸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时不时往这边偷瞄,连掩饰都掩饰得极其明显。
费慎实在装不下去了,索性拐了个弯,消失一会儿后,直接在食堂门口将人截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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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提醒过你,少在敏感的地方表现得鬼鬼祟祟吗?”
被抓了个正着的费柯澜大惊失色,瞪着双眼,努力做出意外又惊喜的表情。
“小、小慎哥?你怎么也在这,好巧啊。”
“别装了,一点都不像。”费慎拒绝了对方的表演,直言道,“你来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科谟军的军医团队组长,早在到边境前就告诉了他,费柯澜也在队伍里面,作为小组成员加入到这场军事战争当中。
不仅如此,刚到基地当天,费慎就看见了费柯澜帮忙抬担架的身影。
他并未阻止,也没上前搭话,总归对方是学医的,这次是个很好的实践和锻炼机会。
反倒是费柯澜自己,一副鬼鬼祟祟做贼心虚的样子,见到费慎就躲。
“啊?啊……哈哈,原来是这样。”
费柯澜干笑两声,油然而生一种自作多情的尴尬。
费慎没对方那么丰富的情绪,既然已经打过招呼,也没什么好说的,随口道:“走吧,一起去吃早餐。”
费柯澜面露遗憾,指了指费慎背后。
“我说好和我几个同事一起,他们在等我,要不下次吧小慎哥?”
费慎顺着回头看了眼,都是医疗队里的人,点点头,他错开方向独自走进了食堂。
吃过早饭,费慎换了套更正式的军装,气质极为器宇轩昂,随后带着几个士兵去了基地大门口。
不消片刻,一整列价值不菲的轿车,准时出现在了基地外。
费慎眉宇间流露出笑意,亲自上前,打开了其中一辆车的后车门。
他微微低头,视线与车内的邵揽余撞了个正着。
邵揽余唇边含笑,少见地穿了身黑西装,·剪裁精良的高定西装,放大了他温润气质中的那股稳重,整个人都有一种千帆过尽的沉淀感。
费慎却一眼看出对方游刃有余的外表下,隐藏得很深的疲惫。
他半弯下腰,伸出一只手,调笑间多了份郑重珍视的意味。
“请吧,邵老板。”
邵揽余唇边笑容加深,搭住那只手下了车。
一股钻心的冰冷直抵掌心,邵揽余还未来得及好好分辨,费慎不露声色将手抽了回去。
邵揽余目光状若无意划过对方的手,面上半分不显,神情如故道:“来到人家的地盘了,先去拜访一下姚城主吧。”
费慎并无异议:“行,我带路。”
一行人去到姚睿办公室,姚睿受宠若惊,见到邵揽余直问好。
邵揽余还算热情地回应了他,屏退其余人,只留下三人在办公室里,姚睿立刻询问了有关李奉青的情况。
邵揽余说:“青叔一切都好,只是老人家年纪大了,喜好清净,多年来深居简出,很早不过问外面的事了。”
姚睿点头,长叹一声:“想当年城主还在北图塔时,兄弟们各个团结一心,只可惜后来……”
没时间陪对方感慨往昔,邵揽余简要说:“虽然青叔不再是城主,但他心里始终牵挂着北图塔,前阵子还托我给姚城主您带一句话。”
姚睿连忙道:“您说。”
“不要拘泥于眼前的处境,北图塔的存在靠的不是一个名号,是组织上下同心同德,城主深谋远虑的功劳。取势不求利,知止而有得。姚城主是聪明人,想必会明白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一番简短的交谈,留下陷入深思的姚睿,邵揽余和费慎去了基地医疗大楼。
谢掩风何潭两人,昨天同时进行了手术,术后被推进了双人病房。
万幸他俩身体素质过硬,受了那样重的伤还能坚持住,经过一夜重点观察,目前已渡过最危险的时期,后续只需要慢慢修养,差不多就能完全恢复。
到病房的时候,两人还没清醒,处于半昏迷状态。
病床旁放着心电监护仪和输液架,同样的病号服,同样雪白的床单,以及如出一辙虚弱苍白的脸。
两人这回,倒真算是同生共死一遭了。
倘若何家夫妇知道自己儿子伤成这样,恐怕有的伤心去了。
问清楚医生情况,确认没什么大问题后,邵揽余没在病房待多久,给两人充分安静的休息空间,退了出去。
刚到病房外,便碰上了推着换药车,准备给伤兵们换药的费柯澜。
邵揽余对人脸有着天生的识别和记忆能力,从不会脸盲,一眼就认出这是费家那个小少爷。
只是比起对于费柯澜会出现在此的惊讶,邵揽余更意外的,还是眼下的情况。
换药车停在走廊上,费柯澜握住费慎左腕,眉头紧蹙,脸上神情惊疑不定。
“小慎哥,你是不是最近哪里不舒服?你这……这脉搏不太对啊。”
费慎原本想说些什么,余光瞥见邵揽余身影,顿了顿,将自己手腕抽出。
“你忙你的,我没问题。”
费柯澜不依不饶:“不对……不对真的不对,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老师,他教过我把脉,你这脉象太乱了,肯定有问题,你去做个检查吧,这基地里应该——”
话没说完,费柯澜被人手动闭了嘴。
赶在邵揽余过来之前,费慎拎着他连同换药车一起,统统丢进了病房里。
邵揽余走近几步,开口道:“再忙也要注意身体,还是说有哪里受伤了?”
费慎云淡风轻:“小孩学了点皮毛,喜欢在人面前卖弄,别听他瞎说。”
邵揽余侧目看他一眼,眼神淡淡,瞧不出好坏。
从下车那会儿他就感觉出来了,对方在有意避着自己,不论是肢体接触还是语言交流,都明显比往常少了许多。
就连刚刚看望何潭谢掩风,都是他自己一个人进去的,费慎单独站外面等着。
邵揽余不是计较这些细节的人,可费慎从来不会在意外界的眼光,也一贯不遮掩自己的性向,现在突然想起要避嫌,显然是说不过去的。
邵揽余收回视线,态度举重若轻:“沉瑱,我希望我们之间,是一直坦诚相待的。”
费慎背靠墙边,侧过头,注视身旁不远不近的人。
“你只需要记得,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但愿如此。”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两人之间的氛围,萦绕着说不上来的怪异。
从不喜欢强求的邵揽余,此刻心底竟有种踩不到实处的患得患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前飘过,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费慎把他送去安排的住处,当看见自己的房间时,邵揽余隐忍不发的怀疑,瞬间达到了一个顶峰。
费慎不打算和他住在一块儿,并且两人房间离得非常远。
如此反常的行径,让邵揽余有了种不太好的猜测,等到费慎离开,他立即拨了通讯给秦一舟。
然而不等他问出自己的问题,对面先扔来了一个重磅炸弹。
秦一舟说:“遥迦偷了通行证,私自跑出柏苏城区,我们的人找了快一天一夜,就在刚刚……他们在郁南镇附近,发现了她的尸体。”
……
经过一夜的大雨洗礼,土壤变得非常松软,泥土里散发着某种奇怪的味道。
像花草的清香,更像鲜血的腥味。
少女躺在浑浊泥地里,身体和雨水一样冰冷,凌乱的发丝,满是脏污的衣服,额头上骇人的血洞,以及那双至死不肯闭合的眼睛。
她就那样躺着,孤零零躺了一夜,身边只有一盏破花灯。
邵揽余伫立在废墟之中,目光久久落在遥迦身上,风平浪静的眼神,不见半点波动。
“查到是谁做的了吗?”他没什么感情问。
手下回答:“忏摩的人。”
半晌过去,邵揽余双腿缓缓蹲下,手心盖住遥迦的脸,替她合上了双眼。
“累了这么久,好好睡一觉。”
他弯腰,没有半分嫌弃的表现,臂弯穿过遥迦后背,将人稳稳抱了起来。
一张照片倏然从口袋掉落,有风从眼前吹过,照片摇摆着飘向远方,上面的小女孩似乎正在哭泣。
邵揽余凝望照片吹远的方向,怀里抱着遥迦没有温度的尸体,一步步走出泥地。
那天遥迦向他坦白了一切,最后流着眼泪懊悔问道,如果以后她死了,能不能将她葬在郁南镇里,她想和奶奶阿景待在一起。
少女短暂的一生,悲欢离合的十几年时光,几乎大半时间都在渴望自由。
她做错过也付出过,得到后又失去了,兜兜转转耗尽一切,到头来求却是倦鸟知返,叶落归根。
就如同世上大部分人一样,每个人都在寻找归宿,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倦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