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宫闱之变(二)
这些天因为主君与大娘子日夜往返宫中,宅子里的氛围轻松了许多。
谢旻养了几天能下地了之后,就被老管家叫去后院厨房干活。
厨娘正在案板上刮着鱼鳞,谢旻见此就想绕道走,她胃里此时翻江倒海,实在闻不得这股鱼腥味,干脆就躲得远些,走进柴房劈柴。
但厨娘再次见到谢旻时也不好意思让她干重活,只是让她干择菜、烧火之类的杂活,大部分时间谢旻都是安安静静坐在那,她虽不看厨娘,但时时刻刻注意着,比如,厨娘炒完菜后在装盘的时候,喜欢准备两个碗,在切肉的时候,那肉会先被切掉首尾,只取中间那部分。
眼见一道红烧鱼装盘,谢旻自顾自道:“律法规定:‘冬春之交,川泽河泊不入网,以鱼鳖之长。’再过一个月,鱼就要涨价了。”
厨娘听后放下了菜勺,笑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你怎么突然说这个?莫非,你是觉得我那鱼汤熬得好喝,怕以后涨价了,就吃不到了是不是?”
“是。”谢旻毫不犹豫地回答。
“放心,小子,会有你一口喝的。”厨娘觉着自己的厨艺得到了人的夸奖,心情大好,连带和谢旻说话时嗓门都小了些。
傍晚,谢旻坐在院中门口思索如何将厨娘私下里吃回扣的事情透露给大娘子,不,是透露给主君。
“表哥?”婉儿见她发呆,便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谢旻回过神,“嗯?”
“表哥,这颗糖你吃吧,婉儿早上闻了闻母亲给你熬的药,好苦啊,你下次喝完药,再吃了这颗糖就不苦了。”
谢旻看着眼前的糖,鼻子一酸,嘴角挤出一个笑出来,将糖拿起来最后放进她的荷包里:“表哥不苦,婉儿自己留着吃吧,听话。”
婉儿有些犹豫,又问了一遍,“表哥....真的不吃吗?”
她点头。
婉儿抿着小嘴,似乎是在想些什么,但又不敢说出来,谢旻看出了她的异样,便问:“怎么了?”
婉儿犹豫着踮起脚尖附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表哥,你不吃这糖,那婉儿可以给小世子吃吗,他好可怜,不能回家。”
谢旻蹙起了眉头,小世子?哪里来的小世子?
“婉儿,告诉表哥,你说的小世子,在哪?”
“我告诉你的话,你不能说不出去噢,大娘子不准我和小世子玩,母亲也不准。”
“好。”
婉儿牵着她的手,悄悄溜出了门,沿着巷子七拐八拐,最终在一处废旧的仓廪停了下来,这仓廪旁边还长了几株梅树,正发着嫩芽。
婉儿松开她的手跑到门口,拨开杂草,钻了进去,谢旻见状立马跟了上去,俯身往里一看,只见一个同婉儿差不多大的男孩蜷缩在角落,身着绸衣,但头发凌乱,手里紧紧握着一个馒头,脸有些脏,透着一股不自然的红晕,正瞪着眼睛圆鼓鼓地盯着自己。
婉儿连忙拉着他的手,安慰他说:“小世子,你别怕,这是我表哥,他不会伤害你的。”
男孩眼睛里的警惕仍然没有消散,还悄悄往婉儿身后躲了躲,婉儿见状顿时有些心急,想要拉他起来,但由于力气小,拉不动,手一滑,猛地摔倒在地。
“婉儿!”谢旻喊了一声,她手忙脚乱地拨开杂草,但衣服却又被一块朽木勾住了。
“表哥,我没事。”她语气有些委屈,看着小世子,眼泪在眶里来回打转。
这一刻,小世子眸子颤了颤,缓缓伸出一只手将婉儿拉了起来。
婉儿这才笑了起来,拉着他的手,摇摇晃晃走到门口,谢旻立刻将二人抱了出来。
见小世子安然无恙,谢旻松下一口气,她有些喘,伸手捂住嘴咳嗽了两声,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婉儿松开世子的手,乖巧地在她背后一下一下地抚着,就像母亲那样。
谢旻对她笑道:“表哥没事。”
“对不起,表哥。”
谢旻摇摇头,看向面前的小世子,问:“小世子,你为何会弄成这副模样?”
小世子抿着嘴不答。
婉儿道:“表哥,他家里来了许多坏人,又和姐姐走散了,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谢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婉儿口中所说的坏人,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听闻陛下薨逝,她想,其中应该有关联。
想至此处,她四周看了看确保无人后,对小世子道:“你可愿意跟我们走?”
这回小世子终于有了反应,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长姐让我在这里等她。”
“什么时候?”
“昨晚。”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睛有气无力地眨了眨,身体摇晃了几下,有些站不稳,就在他要倒下去的时候,谢旻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婉儿惊得大叫一声。
谢旻立刻对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不要叫,她仔细看了看小世子,发现他身体滚烫,用手摸了摸额头,果然,发烧了,但眼下自己尚且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带着小世子去大街上找大夫人,于是便对婉儿道:“小世子烧得厉害,现在表哥要去找大夫,但是那些坏人在外面,所以现在要你帮个忙。”
婉儿眼里闪着泪光,努力地点了点头。
谢旻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婉儿立刻就往家的反向跑去。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婉儿怀里抱着衣物跑了回来,两人一同给他换了衣服,随后又将他头发散落下来。
谢旻伸手伸手从婉儿头上拿了一朵珠花,别在小世子头上,随后背着他,一步一步往医馆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后又回头叮嘱婉儿:“婉儿,你快些回去,不要让别人发现。”
婉儿点点头,再次往家的方向跑去。
等谢旻背着小世子来到菜市口之时,已近酉时,此时天色昏暗,但仍让能清楚地看到她鼻尖上冒出的一颗颗汗。
背上的小世子身子越发滚烫,再这么烧下去,恐怕脑子都要烧坏,她只能咬着牙,快步往前。
恰逢这时,前方十几名锦衣卫正在到处搜捕,街上的人纷纷见状溃散而逃,眼看着就往往自己这边过来了,她心中一紧,立马从左边一处酒肆绕过,步子有些慌乱,还差点被绊倒。
她躲在暗处,一边观察锦衣卫,一边往医馆的方向走,一不小心“嘭!”地一声撞到了一堆叠在一起的木桶。
木桶滚出去好远,她吓得手一松,小世子差点从她背上摔下去。
好在此时大街上已然是一副鸡飞狗跳的场景,锦衣卫并未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但仍在往这边来。
她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眼看着他们离他越来越近,索性心一沉,小心翼翼往路边走去,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心中只祈祷他们不要认出来小世子。
锦衣卫们持刀阔步朝她走来,谢旻低着头,快步往前走,就在与他们擦肩而过之时,背后传来冷冷的一声:“站住!”
谢旻当即愣在原地,背着小世子的手紧了紧,缓缓转过身,抬起眼眸,三个锦衣卫持刀站在她眼前。
“干什么,如此慌张的模样?”
谢旻喉咙仍不住吞咽了一下,缓缓道:“我家小妹烧得厉害,正在找大夫,若是不信,大人你且摸摸额头,怕再不找大夫治,人都要烧没了。”
其中一名锦衣卫上前探了探她背上的孩子,还没碰到就一股热意传来,于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快走。
谢旻松了一口气,连忙对他们说了好几声谢谢,立刻往前走去,然后没走出去几步,背后又传来一声:“站住!”
谢旻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缓缓回头,却发现叫的并非自己。
“说你呢,干嘛去,大白天地还戴着一个斗笠。”
谢旻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白衣男子,默默移开了脚。
而此时,秦宅西院内,柳姨娘在后门口焦急的等待着。
婉儿刚哭着睡着了,若不是她发现自己给婉儿缝制的荷包里多了一颗糖果,怕是都不会注意旻儿房里多了一件小男孩的衣服,而且那料子根本不是秦宅该有的。
最终她一顿逼问下,婉儿才将所有事情和盘脱出,她听完差点昏过去,当即就打了婉儿一巴掌,自己多次告诫她不要同世子来往,可婉儿非不听,如今把旻儿也牵连进去,话说旻儿又怎能如此大胆!满京城都知道世子郡主失踪了,北霁王府已经被锦衣卫包围,旻儿怎能插入皇室之事中,这可如何是好?
若是旻儿遭遇不测,她该如何面对那已逝的姐姐,还有,大娘子回来发现旻儿不在,怕又是一顿毒打,回想上次,顿时心都凉了半截,她立马跪在院子之中,对着上天祈祷着。
然而眼见天色越来越晚,柳姨娘望着那扇后门,依旧紧闭,她当即起身,将睡梦中的婉儿叫醒,乘着四下无人,让她带着自己去世子之前的藏身之所。
等二人走到那处破仓廪之时,依然没有见到谢宴南和世子,柳姨娘顿时心生绝望,既如此,她只能去街上的医馆一家一家地找。
柳姨娘决定先将婉儿送回秦宅,然而就在她转身那一刹那,一把泛着寒光的剑横在她脖颈前,柳姨娘顿时惊得瞳孔放大,刚准备大叫之时,一张明艳而又透着厉色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是褚宁郡主。
婉儿被这一幕吓得哇哇大哭,柳姨娘立马捂住她的嘴,将人带到自己的身后。
褚宁郡主朝持剑的徐尤挥了挥手,直径走向她们母女。
徐尤会意,将剑收回鞘中。
柳姨娘浑身战栗,忍不住一步一步往后退,一边退一边支支吾吾地说:“郡....主....”
身后的婉儿哆哆嗦嗦地探出头来,双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服,泪眼朦胧地看着褚宁郡主,小声地说:“郡主姐姐,小世子发烧了,我表哥带她去找大夫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婉儿害怕。”
这话一出口,褚宁双眸微微一沉,将视线落在小小的婉儿身上。
她知道这个秦宅三小姐,延儿话不多,但是却经常将这个婉儿挂在嘴边,自己也是见过好几次的,可她口中的表哥又是何许人也?
“柳夫人。”褚宁将冰冷的目光对准柳姨娘。
柳姨娘吓得一哆嗦,连忙回道:“是....郡主。”
“她所言可真?”
“是,小女说的都是真的。”
“如何证明?”
柳姨娘立马解释道:“小世子突发高烧,奴婢侄儿边将世子带出去找大夫,为了不让人发现,奴婢侄儿特意为世子换上小女的衣服,小世子的衣服尚且在奴婢院子中,若是郡主不信,奴婢可以取来给郡主看。”
褚宁郡主朝一旁的徐尤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过去,随后朝柳姨娘身后躲着婉儿招招手,“婉儿,过来。”
柳姨娘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犹豫着,但婉儿却是松开自己的手,一把跑到郡主面前,随后转过头,对柳姨娘说:“母亲,你快去,婉儿和郡主姐姐在这一起等表哥和小世子回来。”说完,她又抬头,露出天真的笑容,对褚宁郡主说:“郡主姐姐,要相信婉儿,婉儿从来不撒谎,母亲说撒谎的小孩鼻子会变长,你看,这个!”
她从荷包里拿出一颗糖,放在褚宁郡主手心里,在月光下,那瓷娃娃般的脸被冻得通红,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那左脸微微肿了一些。
她认真地说:“这颗糖是婉儿留给小世子吃的,等小世子回来,有这颗糖,他喝药时就不苦了,郡主姐姐,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柳姨娘听得泪流满面,衣袖下的左手仍不住颤抖起来,想到自己还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顿时心里一股绞痛,一旁的徐尤出声催出她,柳姨娘这才抹了抹眼泪,往秦宅的方向走去。
褚宁郡主凝视着手心里的糖,原本阴冷的眸子微微一颤,随即反手将糖紧握在手心。
那力道,似乎要将手心里的糖捏碎。
柳姨娘如约将世子的衣物取了回来,但这并未打消褚宁郡主的疑心,纵然她们母女二人没有恶意,仍不能保证带走延儿的人心中未存歹念。
若是延儿有难,她会立刻将这母女二人杀了。
这时,徐尤上前恳求道:“臣这便去医馆寻人。”
褚宁郡主点头,若不是自己右腿有伤,她定然是要亲自前去的。
如今这一切都是拜珉王所赐,她绝不会就此作罢。
柳姨娘忧心忡忡,现如今只期盼着旻儿能平安回来。
“呀,郡主姐姐,你腿在流血!”婉儿大喊,惹得郡主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柳姨娘怕惹怒郡主,连忙嘱咐婉儿不要大声叫。
“可是母亲,郡主姐姐的腿在流血,会疼的。”
柳姨娘将视线落在郡主那被鲜血浸湿的裙摆上,心生犹豫,方才她回府之时,顺带着拿了一瓶药膏,就怕旻儿回来受伤,如今郡主受伤了,她犹豫着要不要先给郡主用,但又怕郡主不领情。
内心挣扎了许久,直到她看见郡主脸上因失血而逐渐变得苍白的脸,才下定决心,从袖子里拿出一瓶药,缓缓道:“郡主,奴婢这里有一瓶药,若是不嫌弃,先将您受伤的腿包扎一下?”
褚宁缓缓抬起眼眸,冷声道:“不必。”
既如此,柳姨娘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刚准备收起药,就跑过来的婉儿一把夺下。
“婉儿!”柳姨娘压低声音,示意她过来,但非但不听,还将药直接给了郡主,就像方才给她那颗糖一样,直接塞进她手心。
郡主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只是没有扔掉手里的药瓶。
柳姨娘见此松了口气,不自觉地多看了她几眼,心中只觉得这郡主明明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怎的看起来让人如此心生颤栗。
郡主拿着药,并未给自己的伤口上药,只是坐在石头上,凝视着前方。
柳姨娘见状,缓缓上前,走到她身边,见郡主没有恼怒,便蹲了下去,刚伸手准备替她上药,手还未触碰到裙摆,便被郡主猛地躲过去了。
“不用!”郡主冷声训斥了一声。
柳姨娘猛地收回了手,差点摔在地上。
“本郡主自己来。”
“是。”
柳姨娘起身,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郡主熟练地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料,绑住膝盖下方,随后打开药瓶,一点点地将药粉撒在伤口处。
那道伤口明显是箭伤,幸而未触及筋骨,只是皮肉穿伤,但对于女子来说,也够受的了。
那药粉触及伤口之时,柳姨娘似乎听见了郡主闷哼了一声。
上完药后,郡主便将药还与了她。
“多谢。”
柳姨娘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接过药,但郡主紧接着一句话就再次将她心底刚生出的一丝暖意浇了个透心凉。
“不要指望着这样做,本郡主便会放下对你们的警备,世子未平安归来之前,你们母女二人的命还是悬在徐尤那把长剑上。”
“是。”
柳姨娘声音有些颤抖,慌乱地一把将婉儿搂紧自己的怀里,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这处原本就人烟稀少,如今更是寂静,寒风唰唰地扫过三人的脸颊,婉儿躲在母亲怀中,脸被捂得红扑扑的。
不知过了多久,巷子口尽头处,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褚宁郡主立刻警惕,她轻声命令柳氏母女躲到一旁,自己缓缓上前。
一步,两步,突然“砰!”地一声,她看见两个堆叠在一起的影子摔倒在地,月光缓缓照在那处,郡主看清了她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