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陵府
黑影又冲了上来。
顾九吓得一闭眼,胡乱挥舞着大砍刀,扯着嗓门大喊:“沈郎君,你要是再不出来,可是要发生命案了!”
一语未落,又一道黑影破窗而来,将顾九护在身后。顾九见此,赶忙拔腿就跑,刚一出门没几步,迎面撞上一个冰冷的胸膛。
淡雅干净的香气缠绕着鼻尖,像雪巅上冷杉松木,清冽又纯粹。
但是——
若仔细闻着,这清香中却混杂着丝丝中药的苦味。
顾九一抬眼,对上沈时砚似笑非笑的黑眸。
沈时砚被撞得往后退了半步,一手虚虚扶在顾九的腰侧,另一只手稳稳地握着袖炉。
他半敛长睫,神色在黑夜中晦暗不明:“顾娘子,领悟不错。”
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顾九气得牙都咬碎了,怒急攻心,她一时失了理智,毫不客气地摸了一把沈时砚的后腰,然后快速和他拉开距离。
她皮笑肉不笑地调戏:“沈郎君,腰力挺好。”
沈时砚嘴角一僵,沉默一霎,摇摇头,将手中的袖炉递了过去:“顾娘子,夜冷。”
顾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委屈自己,伸手接过。
话落,屋里兵刃相接的声音也消停下来,流衡押着黑影从里面出来。
清冷的月光照亮了那人的五官,顾九倒没怎么惊讶,笑了笑:“许二郎,天道轮回啊。”
等流衡把人捆走,顾九打着哈欠,准备回去睡觉。沈时砚却叫住她:“顾娘子,我记得你说过癫疾发病的诱因有很多。”
许昌落狱的消息一出,在整个江陵府掀起轩然大波。
杨通判看着座上的沈时砚,斟酌着语气:“沈郎君,许二郎秉性温良,孝顺至极,怎么可能会是害许知州的凶手呢?”
沈时砚不理他,反而看向被绑在刑架上的许昌,淡淡开口:“你为何要杀顾氏?”
许昌没什么表情:“自然是恨她谋害我父亲。”
沈时砚笑了下,忽然转了话题:“我听说令尊书法不错,尤其是颜柳两家,更是描摹得出神入化。我一向喜爱书法,不知许二郎在这方面造诣如何?”
含糊不清的语意,让许昌皱了下眉。
一旁的杨通判见此,忙道:“虎父无犬子,许二郎的书法在我们江陵府是出了名的,别说是颜柳了,就连‘颠张醉素’的草书也是临摹得有神有形。沈郎君若是有兴趣,下官现在就让人准备笔墨。”
沈时砚淡笑:“如此甚好。”
杨通判松了口气,赶紧让人送上文房四宝,又把许昌放了下来。
许二郎转了转手腕,拿起毛笔:“郎君想看哪家字体?”
沈时砚抬了下手,身旁的流衡将怀中的卷轴展开,放在案上。
是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杨通判瞪大了眼,半张嘴:“这可是真迹?!”
沈时砚却是未答,看向许昌:“许二郎觉得呢?”
许二郎粗略地看了一遍,犹豫了下,点头。
笔势纵横,宛若天成。能写成这般,饶是临摹,也绝对是出自大家之手。
许昌在心底确定好这东西没什么问题后,提笔,照着临摹。被人引蛇出洞,露了马脚,许昌现在心思正乱,落笔时总要屏息,才能堪堪稳住心神。
然而,等他写了一半后,忽然意识到什么,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立马就要去划掉某个字。
但已经晚了。
流衡迅速上前将人反手押在案上,不让他动弹。
杨通判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解地看向沈时砚,语气有些急速:“沈郎君您这是做什么?”
沈时砚置若罔闻,抬步走到许昌面前,从袖中取出那张伪造的药方,放在案上。
杨通判紧跟着走过去,却看到沈时砚指着卷轴上夹在序词中的一个字,淡声问:“还有什么话说?”
杨通判心底一凉,反应过来他们这是着了沈时砚的道了。
沈时砚所指的字,赫然和许昌临摹在纸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可《兰亭集序》中哪里有这字,这卷轴正是沈时砚假冒的!
许二郎剧烈挣扎:“你这是欺诈!你故意在这里面藏了顾氏写的字,引我模仿她的字迹,好栽赃陷害我伪造药方,这算哪门子证据!”
沈时砚偏头:“把人带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女使出现在三人眼前,她紧张地攥紧了衣裙,唯唯诺诺地看了一眼许昌,如实说道:“前日奴婢拿着顾娘子开的药方准备去抓药时,不小心撞到了二郎,药方落到荷花池里的荷叶上。二郎他、他让我去寻竹竿,然后帮我把药方捡了回来。”
沈时砚问许昌:“是那时候偷换的?”
许昌咬牙不说话。
面对许昌的嘴硬,沈时砚也不生气,他负手而立,慢条斯理道:“我从惠州经荆湖北路向北而行的途中,是你勾结山匪来截杀我吧。”
许昌身子猛然僵住,脸上血色全无。
杨通判花白的胡塞颤了颤,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虚汗。他回味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敢置信地看向许昌:“你、你是要害惨我啊!”
沈时砚倒是有些惊讶于杨通判的反应,他眼角微挑,好奇道:“我以为杨通判您知道。”
杨通判双腿一软,登时跪在地上求饶:“王爷,下官委实不知!许昌只告诉我说、说您......”
杨通判抬头怯怯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沈时砚,彻底明白过来是瞒不住了。
他在心底掂量着利弊,迅速做出选择:“许昌告诉下官您途径江陵府是为了调查私铸铜钱的事情。而许知州无意知晓了下官和许二郎参与此事,他老人家最是铁面无私。许昌害怕这件事被捅破至您面前,就、就设计杀了许知州,然后让下官把罪名安在顾氏头上。到时候逼供画押,直接......死无对证。”
“下官只是一时利欲熏心,受了许昌的蛊惑,可许知州的死和王爷您遇刺的事情全然和下官没有半分干系啊!”杨通判重重地磕头求饶,很快额头那处血肉模糊。
“哈哈哈哈哈,”许昌忽然放声大笑,神色狰狞可怖,“杨通判,你当初和我一起分赃的时候可比现在神气啊。”
杨通判忍着头晕目眩,嘴唇发抖:“你闭嘴!都是你害得我!你私铸铜钱,诓我入坑,刺杀王爷不成,还设计谋杀你爹,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我没有!”许昌剧烈挣扎起来,“我没想杀我父亲!”
他红着眼眶,泪水慢慢溢出:“我只是没有办法了......”
沈时砚没心情看他们狗咬狗,他冷眼睨着许昌:“许知州发病的那天你不是恰好碰到冯小娘,而是躲在一边没走。”
“顾娘子说癫疾之人除去饮食方面需要注意,最重要的是要控制情绪,”沈时砚淡声道,“那天应是许知州知道了你背着他做的事情,一时气急攻心,这才犯病。恰好我那日也在府上,你害怕我怀疑你,也害怕许知州苏醒后惩治你。于是你先推出冯小娘吸引视线,再杀许知州陷害给顾娘子,然后勾结杨通判,想趁众人没反应过来时坐实顾娘子的罪名。”
沈时砚摇摇头,毫无感情地评价:“愚蠢至极。”
许昌已经彻底不反抗了,流衡一松开手,他浑身无力地跪在地上,面如死灰,双目失神。
“只是我很好奇一件事,”沈时砚看他,“我北上汴京之事,你能知晓我并不奇怪,但你是如何知道我途径江陵府会调查私铸铜钱一事?”
说到这,他顿了下,忽然笑了笑:“这事若不是你收买山匪截杀我,我一个远在惠州的人,怎会知道。”
许昌目露茫然,片刻,他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唇:“他......骗我。”
沈时砚敛了笑意:“谁?”
许昌只觉得自己可笑之极。他双手捂脸,肩膀颤抖。
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圈套。他不过是别人用来对付沈时砚的一把刀。
他努力克制翻涌在体内的滔天恨意,从齿间碾出几个字。
“定远侯岑庆。”
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沈时砚不再多留,抬步离开刑房。
杨通判见此,张皇失措地扑过去抱住沈时砚的脚,凄惨乞求:“王爷,求您再给下官一个机会,下官发誓此后绝不再犯!求求您了!下官上有老下有小,这事若让官家知道了,下官举家都要被流放啊!”
沈时砚皱起眉,面无表情地垂下眼角:“太宗当年设立通判,是为监督知州,为朝廷效力。而你却监守自盗,罔顾大宋律法。机会是官家给的,我没有权力。此事我会修书上奏,你好自为之。”
顾九一觉醒来,就听明月说她的冤案已经洗清了。
顾九咬了一口春饼,酥脆掉渣的口感赶走了她的困意。
岁时吃春饼算是他们宋人的习惯,一张轻薄金黄的面饼裹着甜脆的胡萝卜、清香的春蒿和辛辣的韭菜,一口下去,外皮香酥掉渣,内陷在齿间咀嚼,留有初春的鲜意和冬末的劲道。
吃完春饼,她又喝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辣羹,顿时暖意从胃部一直蔓延至全身。
明月问:“今日升堂,九姑娘不去看一眼吗?”
顾九擦干净嘴,伸了个懒腰:“你想去?”
明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听人说是许知州府上的那位贵客查的案子,模样长得十分俊俏。”
这话不假。
顾九点点头,起身,将那只袖炉揣着:“走吧,瞧瞧去。”
她们来得不巧,等到州衙时,人群正散去。
顾九站在石狮子旁边往里看了两眼,并没看到沈时砚。
这么麻利吗?
她心底正疑惑,背后冷不丁地响起一个声音,惊得她颤了颤肩膀。
“顾娘子。”
一回头,看到沈时砚慢步往这边走,而在他身后,停了一辆马车,那个少年仆从稳稳地坐在车辕上。
顾九心底了然:“贵人要走?”
“嗯,”沈时砚说,“顾娘子是来寻我的?”
顾九点头,把袖炉递了过去:“这个还给贵人。”
沈时砚看了眼,没接,笑道:“顾娘子若不嫌弃就留着吧,算是答谢你的帮助。”
顾九重新揣进怀中:“贵人客气。”
沈时砚偏头看了眼州衙,问:“顾娘子不问问案情?”
“不问,”顾九摆摆手,“我这人最是无趣,既然与我没了干系,我也懒得打听。”
沈时砚却是弯起薄唇,轻轻笑开:“我倒觉得顾娘子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这话若是换做昨夜之前说,顾九保准会小鹿乱撞。可经此一事后,眼下她对这位沈郎君只有敬而远之。
“顾娘子,”沈时砚微微点了下头,温声道,“有缘再见。”
顾九欠身行礼。
别,咱们江湖不见。
不等沈时砚坐上马车,顾九便带着明月离开了州衙。
明月紧跟在顾九后面,待走了好一会儿,她才凑上来道:“九姑娘,我瞧着那郎君看你的眼神好像......有些意思。”
顾九脚步陡然一顿,差点摔倒。她扭头看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明月,无比认真地纠正她的错误认知。
“不是,他看狗和看人都是那个眼神。”
“那九姑娘刚才怎么不问他案情的事情?”
顾九扬了一下眉,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
因为,她大概都猜到了。
许昌不会无缘无故杀害许知州,杨通判也不会平白无故地袒护许昌,这两人之间一定有什么利益牵扯,使得他们不得已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而那位沈郎君从惠州而来,能被许知州奉为贵客,让嚣张跋扈的杨通判俯首做小,恰好又在登府拜访的第一天时就遇上许知州遭害......大概是许知州知道了些什么,而许昌和杨通判不想让他们两人会面,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若是她猜的没错,这位沈郎君应该就是惠州宁王府的主人。
幼帝登基不久,太后垂帘听政,两势相争。这个时候身为幼帝唯一的亲皇叔——宁王北上,十有八九为了辅佐幼帝和外戚争权,从而稳定朝纲。
顾九回头望了眼热闹繁荣的街巷,稍微感慨了两秒。
汴京怕是要不太平了。
顾九懒懒地转了下脖子,听见骨头摩擦的轻响,余光往身侧一瞥,看到明月这丫头忽然停了下来。
她问:“怎么了?”
明月眨了下眼睛,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宅院:“九姑娘,奴婢好像看到了......大娘子身边的冯嬷嬷。”
顾九寻着明月指的方向望去,几个女使婆子正聚集在自家院门前。为首的一个老嬷嬷恰好扭头看了过来,迟疑了一会儿,忽然高声喊道:“可是九姑娘?”
顾九顿时拉长了脸。
刚出牢狱,怎么又遇见晦气。
作者有话要说:开启东京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