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一众领导离开会议室后,江凛在半开着门的会议室门口驻足良久。
他没错过纪眠之眼底一划而过的落寂和破碎,她零碎的情绪像一根针一样扎在他的心头。
她是因为刚才他不留情面的反驳她难过还是因为她的意见被否定而难过。
江凛垂下眼睫,自嘲的扯了下嘴角,她当年能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撇下他,如今又怎么会因为他的意见而难过。
裤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江凛收回目光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接电话。
“爸。”
江云嵩也不废话,言简意赅的对江凛开口,“明天周末,你回家一趟。”
父子两人的对话没有丝毫温情可言,说完一句话后话筒那边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江凛是隔天中午到城北的。
站岗的警卫员是退伍的老兵,也算是看江凛长大的,看见他开车回来熟练的放了行,“阿凛回来了。”
江凛点点头,“回来了,王叔。”他从置物盒里抽出一条软中华,“给您带的,我爸找我还有事呢,我就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您。”
抽油烟机不停的工作着,厨房里出来热油迸溅的刺啦声,周莉掐着点把最后一道菜盛出来,此时家门口传来汽车制停的声音。
“老江,你看看是不是阿凛回来了。”
江云嵩和江凛这几年也算是水火不容,父子两个见一次面各生各的气,他抖了抖手里的报纸,从鼻尖冷冷的哼出一句,“不看。”
“那我去看,你帮我把碗筷摆好行不行?”周莉无奈开口。
下一刻,门被敲响。
她脚步匆匆拉开门,上下看了眼江凛,“没带钥匙?”
江凛顺手把车钥匙塞进兜里,手撑着墙壁换鞋,“忘带了。”
“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丢三落四的,赶紧去吃饭。”周莉嗔了他一眼,转身去酒柜抽了一瓶酒出来。
饭桌上,江云嵩和周莉并肩坐在一起,对面是江凛。
“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陪你爸喝点。”
“不喝了,吃完饭就回去了。阿珩昨天不是陪他喝过了。”江凛把手边的酒推远,拿起筷子慢条斯理的夹着菜。
“哼,你消息还挺灵通,连阿珩昨天来陪你老子喝酒都知道。”江司令眼神落在埋头吃饭的江凛身上,又说,“连阿珩一个周都雷打不动回家两三次,怎么你就跟长在基地了一样?”
“要带新学员还有新机设计的工作,忙。”
他忙不忙江云嵩清楚得很,冷嗤一声又见他主动提起新机,江云嵩憋了满腹的话也不想留到饭后说,直截了当的问出口,“纪家那丫头回国有没有你的手笔?”
自从纪家倒台后江凛的成长速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所有人对江凛毕业后按部就班的在京港参军是深信不疑的,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江凛临毕业一声不吭调去西北,一呆就是两年多,立了功升了职位,今年才刚调回来。
江凛没想到他爸把他叫回来就是问了这点破事,他挺直肩背,毫不畏惧的直视回去,“有没有我的手笔,您不知道吗?”
“你和阿珩的手都敢伸到徐家,弄个人回国怎么不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几年你往美国跑的有多勤!”从纪家出事后江云嵩就有意无意的替纪青寺封锁纪家的一切消息,怕的就是江凛那股疯劲上来,做出点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江凛眉眼都松散着,脸上挂着极温和的笑意,他说,“爸,我去美国再多次,也没碰见过她一次。至于查徐家的事儿,那不还是您逼的吗,您当年但凡伸伸手拉纪家一把又事情又会到这个地步吗?”
他用最温和的语气把自己对江云嵩的不满诉说的干干净净,连周莉都忍不住侧目看他。
室外深浅不一的脚步声还有嘈杂的人声顺着窗户四通八达的闯了进来,而室内却是冰冷的静谧,掩藏在父子两人之间最浓烈的疤痕陡然被揭开,当年纪家倒台虽说别家也受了点牵连,但总归江家算是比较安全的。江凛想不明白,他们家和纪家几十年的交情,怎么就不能伸把手帮帮了。
纪青寺当年锒铛入狱的时候,他不是没去求过江云嵩,没用,江司令那么面冷心热的一个人在纪青寺的事情上愣是纹丝不动。
江云嵩罕见的沉默了几秒,他端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在开口时声音却多了几分疲惫,“阿凛,你不懂。”
“是,我是不懂,我不懂高高在上的江司令是怎么忍心看清清白白的纪家变成一片废墟,不懂您怎么能这么铁石心肠,眼睁睁看着纪叔在狱中自杀,又眼睁睁的看着我漫无目的的一次次踏上去美国的飞机。”江凛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眼底荒芜一片,“爸,您就当可怜可怜我成吗,别拦着我了。”
“您有没有想过,您的袖手旁观,让我怎么在她面前收场?婚约定下的时候,没人问过我们的意见,取消的时候也没人问我们情不情愿。”
江凛说完之后亳不留恋的离开了,留下沉默的江云嵩愣愣的盯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片刻后,餐厅内才响起他的声音,“我们的阿凛是真的长大了,当年我做不到的,他去做了。”
“周莉,你说,我当年答应青寺到底是对是错?”
周莉难得看到丈夫这副表情,保养得当的脸庞露出一丝不忍,连声音都发着颤,“纪家倒台的突然,连咱们都有些自顾不暇,当年如果不是你帮纪青寺瞒着,就凭徐舒婉的作风,纪家的下场只会比现在更难看百倍。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云嵩,当年虽说事情闹的大了些,可到底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就松松手,让阿凛去做吧,这么多年了,我一想到当年他不吃不喝坐在纪家楼底下那副样子我就喘不上气。”
须臾过后,江云嵩摆了摆手,深深地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
江凛离开江家之后并没有急着回基地,而是把车扔在了院里的篮球场旁边,沿着当年送纪眠之回家的那条路去纪家门口站了会。
纪家出事之后,精致的三层小楼也如破败的纪家一般迅速凋零下来,原本郁郁葱葱的小花园如今杂草丛生。这些年调任到京港的官员很多,可是没有一家愿意住在这,都嫌纪家晦气,沾了霉影响仕途,一来二去的,倒是也空了下来,多了分清净。
他仰头看了眼二楼阳台的位置,闭上眼就是纪眠之跳进他怀里的场景。
甜的他发苦。
江凛没多待,原路折回的时候在自己车旁边看见了何明熙,小姑娘手里捏着一根冰棍,弯腰一双大眼睛盯着车窗咕噜噜的转。许是看的入神,连江凛站到她身后都没发觉。
“看什么呢?”江凛单手插兜弯腰盯着何明熙晒的发红的脸问。
何明熙舔了舔手里的冰棍,“看江凛哥哥在不在车里,这车窗怎么还是个单向的?不会是谈女朋友了吧?”她说完冷不丁扭头一看,江凛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落尽她瞳孔里,吓的连冰棍都掉了,“我靠,哥你是不是要吓死我!”
江凛拉开车门抽了几张卫生纸把地上的冰棍捡起来扔掉,然后弹了她脑门一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篮球场离江家不近,倒是离纪家挺近,何明熙脑瓜一转就知道江凛去纪家了,她极为警觉的扫视了周围一眼,然后拽了拽江凛的衣服下摆示意他靠近点。
江凛挺顺从的弯了弯腰,结果听见何明熙小小声的问他,“眠之姐是不是回国了?”
“你怎么知道的?”黑眸紧紧的盯着何明熙,带了一丝审视。
“前几天陈叔来我们家喝茶,我偷偷听见他和我爸说的。”何明熙听江凛这么问她就知道这事儿是真的,她吐了吐舌头,又拽了下衣服下摆,挺认真的问,“你刚才是不是又去眠之姐家了。”
江凛觉得好笑,反问她,“什么叫又?”他边说边拉开车门,午后的太阳正晒的人难受,他打开车载空调把何明熙塞进车里,又去篮球场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堆零食和一根冰棍一股脑的塞给何明熙。
何明熙算是大院里头最小的孩子,顶上一堆哥哥姐姐宠着长大的,面对江凛塞过来的零食也是毫不客气的照单全收,“谁不知道你这些年每次从你们家出来都板着一张脸去眠之姐家楼下,一呆就是好久。”
“纪眠之回来这事儿,还有谁知道?你哥还有阿聿他们知不知道?”何明熙到底是年纪小,注意不到江凛脸上一滑而过的精明算计。
何明熙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我哥和阿聿哥哥他们出去玩了,估摸着就这两天回来了吧,高考结束后就带着我玩了几天然后他们几个就把我扔家里了,让我在家好好上暑假的补习班,现在大院里就我自个,偶尔阿珩哥哥回来一趟,还让我妈弄过去给我讲题,哎,我可真是命苦。”
江凛“哦”了一声,声音刻意压低,循循善诱,拿捏住何明熙的点一个劲儿的戳,“你眠之姐回来这事儿,别乱说。”
“等你哥他们回来,你也别告诉他们,连窈窈也别说,就你自个知道就行。”江凛顿了几秒,才继续开口,“更别说你偷听你爸和陈叔聊天。”
“听懂了吗?”
何明熙摇摇头又点点头,五官皱成一团,脸上挂满了不解,“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们?”
江凛扔给她一个挺高深的眼神。
何明熙似懂非懂,犹豫再三,才小心翼翼的问出藏在自己心底好久的问题,“哎哥,我记着,眠之姐走的时候,是被徐姨送去找美国的未婚夫了,你俩这国内的娃娃亲,是不是早就不作数了啊?”
江凛有点无语,手指抵着太阳穴,音调都降了几个度,不自觉带了点烦,“你都是打哪听来的废话?这事儿也不能往外说知不知道。”
何明熙疯狂点头,怀里的零食一下被她抱的紧紧的,生怕江凛给她抢回去,心里却是想着这点事早就被刘书记他老婆传遍了,都这时候了才想起来不让乱说,早干嘛去了。
“那什么,哥,你刚刚说的废话,是你和眠之姐的婚约是废话,还是国外那个未婚夫是废话?”
江凛的好脾气在这一刻全部消失殆尽,打开车门把人和零食一块扔了下去,又嘱咐了一遍何明熙让她别乱说,要不然就多给她报几个辅导班才开车扬尘而去。
短暂的周末过后,江凛和纪眠之在会议室的意见相悖就像是一个小插曲一样,除了会议结束的当天,几个老工程师凑在一块感叹了一下江凛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之外倒是也没掀起什么风浪来。
而纪眠之在会议结束后独自一人去找了驻扎在基地的一位老工程师,是参与过上一代救援直升机的设计工程的,老师傅知道她是从国外回来参与新机设计工作之后很热情的把纪眠之欠缺的一些地方全都讲了一遍,又带着纪眠之往实验室去了一遍,把历年的研究数据和初步模型都给纪眠之看了一遍。
只是数据和模型都太过于苍白,远远比不上有血有肉的飞机来的生动。赶巧基地最近来了一辆故障直升机,纪眠之挑了个下午去了维修区。
维修大厅的门没关,整个厅内从外面看静悄悄的,中间停放了一架飞机。纪眠之把手里的资料装进托特包里,径直沿着踏步阶梯往上走去观察直升机的旋翼部位。
她今天还特地带了相机,托特包被她随意放在梯子的顶端,纪眠之探着身子不停的拿着相机拍照了,偶尔放下相机抽出口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抄抄写写着什么。
等到手臂传来一阵酸麻的感觉,纪眠之甩了下胳膊低眉把东西都整理好放进包里。维修大厅的门是朝向西的,她站在高高的阶梯上向门外的方向瞥了一眼,被落日染成橘黄色的云成团的绕在它周围,大片大片的橘黄色洒在空旷的水泥地上,周围两侧的树高高耸立着,树叶被夏风吹的飒飒作响。
纪眠之拎起包往下走着。
等掠过舱门继续向西走的时候,机舱的门突然被打开,然后是重重的脚步落地声,在空荡静谧的大厅内格外突兀,纪眠之条件反射的回头看。
江凛穿着白色的老头衫和深色工装裤,额头上沁着一层汗珠,锁骨和绷直的肌肉线条也带着水光感,手上带着一副手套,攥着几根修理工具,裤子的几个大口袋也被塞满了零件一类的东西,白色的上衣胸口处有斑斑点点的黑痕,像是修理过程中染上的污渍,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成熟男人的感觉。
“你怎么在这?”她连一眼都不敢多看他,低头问。
江凛跟变魔术一样从舱内拎出一个大工具箱,把手里的工具原原本本的归置回去,“闲着没事,过来帮忙检修一下,把老化的零件换一下。”
热风穿堂而过,她的发丝和他的上衣都被扬起一个弧度。
江凛用手背随意擦了下下巴处快要滴落的汗珠,“都拍完了?”
话一经出口,纪眠之就知道这人从她进来的那一刻就看见她了,连她来干什么都一清二楚。
她点点头,“拍完了,我先走了。”
只是刚走出两步,垂在身侧的手腕突然被抓住,腕骨处的掌心滚烫灼人,好似还带着水意,熟悉的温热让她鼻尖猛的一酸,几乎是瞬间,纪眠之就想起陪江凛训练后的每一个夏天傍晚,带着汗湿的手心握住她手腕把她从绿茵草坪上拉起来,迎风奔跑的样子。
一时间所有的所有全都乱了。
纪眠之站在原地紧紧的闭上眼,痛的她连睫毛都发颤,被他握住的那只手连抽离都忘记。
她实在是贪恋,贪恋他的所有。
无数个午夜被惊醒后发觉没有江凛的落差感,就在这一瞬间,就只这一个动作,纪眠之感觉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
她忍住酸意转头向他投过去一个不解的眼神。
江凛没松手,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后递到她眼前,“阿聿他们不知道从哪知道你回来的事儿,吵着要见你。”手机的界面是聊天记录,全是嚷着想见她的话语。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第一次,主动提起她的回来和他们的故人。
“他们高考完没有出去玩吗?”纪眠之不解的拧了下眉,目光依旧落在手腕上那只青筋纵横的手上。
“最近刚玩完一圈回来。”江凛语气平淡,“你腾出时间,我定位置,到时候一起过去。”
江凛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她,等到纪眠之点头后,他才松手,眼底带着细碎的笑意。
一群高中刚毕业的小崽子怎么能知道纪眠之回来的消息,是他摸准了何明熙的脾气秉性,任由何明熙偷偷往外散播消息的。
他只是想找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重新接近她而已。
纪眠之的档案他看过了,婚姻状态栏显示的是未婚。
他选的人,他起的名字,他亲手护大的珍珠,怎么可能,为他人作嫁衣。
作者有话要说:小何:我知道我大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