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那时母亲还好好的,迟雪正在煎熬并快乐地念着高二,要高过解凛一级。

只不过,在校规严苛又层级分明的一中,作风一向乖巧的她,似乎横看竖看、也不会和解凛这种出了名的问题少年有什么交集。更没人会把她和解凛联想到一起。

除了她自己。

——她对解凛的关注起于那阴差阳错的三分钟,从此如温水煮青蛙般潜移默化地持续下去。

有时甚至闲着无聊点进贴吧,第一反应也是搜索解凛。

回车键一按下。

数不清的关联贴便争先恐后蹦了出来。

“求问之前新生运动会上高一那个个头好高的、站第一排的举旗手是谁啊?好帅,感觉之前都没看过,确定新生还是学生会调过来的啊?”

“解凛你都不认识?”

“是高一(七)的解凛吧……初中的时候就听说过他了,脾气有点炸。”

“我怎么听说他挺高冷的?”

“老大呗,都这样。你不惹他就没事。”

“谁没事往老虎屁股上拔毛哈哈!”

“话说他有女朋友吗?”

“没听说过哇。”

“要是没有的话让我来。”

“他个子好高诶,感觉跟他在一起一定很有安全感。”

“好像他爸也很高吧,之前看过他爸来接他,听说是北城人。”

“北城人干嘛跑咱们这来上学?体验生活?”

……

类似的帖子一多。

从此,几乎每个课间,解凛所在的高一(七)班门口,总是络绎不绝“路过”着来看他的女孩——连迟雪偶尔也会去——只不过她一直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

高二与高一之间隔了两层,她总要找到十足借口才敢下楼。借着问老师问题或找同学的理由,装作不经意地路过他窗前,往里看一眼:

偶尔在逗猫的解凛。

被一群人围着的解凛。

写检讨写得烦躁的解凛。

甚至侧过头来、刚好与她四目相对的解凛。

“……!”

她做贼心虚,瞬间撇开视线,加快步子小跑离开。

这样匆忙的过程,她一直以为是不会有人发现的。

直到有一天。

坐前桌的男生突然回过头来,手肘撞了一下她桌面。

“喂,迟雪。”

“嗯?”

她吓了一跳。

眼神悚然地瞪着对方,又忙扯过课本、遮住自己草稿纸上无意识描画下来的侧脸。

他却像是早有预料,眼神故意从那半遮面的纸页上滑过。

“画谁呢?”

又问她:“搞暗恋啊?干嘛每天往楼下跑,还每天换——”说着努努嘴,示意她两条辫子上不同颜色的花朵发圈,“给谁看啊?”

“随便画的,也没想给谁看。”

“真的?”

“真的。”

“……”

那男生分明把她慌张的样子尽收眼底。

却不戳穿,只说哦,那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是我会错意了。

然而话虽如此,头仍不扭过去。

反而一眨不眨看向她,半晌,又微微一笑:“我差点还以为你也和那些女生一样,喜欢楼下那个……什么凛的了。不是就好。”

迟雪一愣。

但或许也正因为这次短而诡异的对话。

时过境迁,许多年后,她几乎都忘光了最初那班级里的人,却依旧牢牢记得这个叫叶南生的男孩。记得那天他说话时漫不经心的笑容。

巧的是,当她时隔一年回到校园,曾经的同班同学大多已顺利升学、去往遥远而少有动荡的城市生活。记忆中,也唯有叶南生——他在高考中发挥失常,又回到一中来念复读班。

复读班价格昂贵,气氛也尤其特殊,学校为此格外划出一栋旧教学楼供其使用。整五楼的建筑,只有二楼才有点“人气”,其他教室都空着。她来得也少。

只一两次,因两班共用一位化学老师,那老师随手指派她过去送一下随堂测的试卷。

她不好久留,放下试卷便离开。

不料前脚刚下楼,忽却听得楼上有人在喊她。

她循声抬头看。

也是看了对方半天,才反应过来站在那的原来那是叶南生——许久不见的叶南生。

懒散支着下巴,如旧时爱笑的少年,在二楼冲她招招手。

“迟雪,”他说,“好久不见了,你现在读哪一班?”

那教学楼寂静得脚步声都显突兀,复读班的学生,每一个都片刻不敢停地埋在山般试卷中,唯他是个异类。轻佻、戏谑、更不走心。

迟雪一直说不清楚那种奇怪的感觉。

即便叶南生在许多人眼中,始终都是个帅气、开朗、大方的话题人物。甚至自有些小聪明。哪怕不那么用功读书,也总能考到不错的成绩。听说包括老师在内的许多人,都曾为他的高考失利而叹惋。

但在她为数不多和对方的接触里——她却始终觉得,他是甘于享受那些叹息和目光的。正如他十分享受观察她的无措和窘迫那样。

“高三七班。”

她于是只小声地回复对方。

却没有追问他的近况。说完,轻声补充了句马上要上课,便指了指高三教学楼的方向,踏着上课铃声匆忙跑开了。

不巧的是,这节课却正好是连着两节的数学大课。

矮而精瘦的数学老师名叫老严,今年已经五十出头:出了名的年纪大、压力大、脾气更大。

他的课上,向来都有一条明文规定,那就是绝不允许迟到请假早退,也不允许一切诸如上课举手上厕所等所有打断他的行为。

毕竟。

“为你一个人喊报道喊请假耽误一分钟,五十六个人就是五十六分钟。下课就知道到处跑到处跑,课都不上了?早干嘛去了?”

“高三了还不想着读书,你不读书你想玩你上什么学校?你在大马路上玩去,谁管你?!”

整个班被训得鸦雀无声。

迟雪就站在班门口,进不是退不是,看老严唾沫横飞,手里的三角板把讲台拍得粉尘四溅。最终不出意外地被罚站在教室外听课。

没成想这节课的“插曲”却远不止一件。

教室里,气氛才刚认真没几分钟,老严却忽停下嘴,脸黑得像锅底。又狠瞪向教室角落倒数第二排、那只幽幽高举的右手——

“老师,我要上厕所。”

那只右手的主人如是说。

声音像是刚睡醒的。

这时已入了秋,大部分人都换上秋冬校服,深蓝色的臃肿长袖,但他却仍穿着夏天里那套白衬衫。洗得近褪色的白,白得过分的手,在一群灰头土脸的高三生中尤其醒目。

老严骂他是故意找茬。气不过,当下扔着粉笔头把他赶了出去。

结果等一出了教室,他却压根没有要往厕所走的意思。

相反,捞了本数学书在手里,索性就在迟雪旁边两步远站定,也在教室外头“上课”了。

“你倒是自觉。”

老严见状气得发笑:“怎么又不上厕所了?就非得罚站你才舒服是吧解凛?”

说罢,又是一颗粉笔头扔来。

不想头先总扔不中的粉笔头,这次竟然正中目标脸颊,甚至留下一道滑稽的白印。

靠窗的同学一声惊呼。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皆向窗外聚焦。

就连老严似乎也没想到他会躲不开,露出微妙又尴尬的表情。

“……干嘛看着我,不是上课吗。”

解凛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擦了擦脸。

话音微顿,又淡淡道:“别又耽误五十四分钟了。”

全班明明有五十六个人。

在他这里,却好像忽就被分成了五十四比二的天然阵营。

迟雪那时就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

看课堂在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又不得不继续,看他无所谓地扭过脸来,似乎丝毫不觉得被罚站是件羞耻或需要同情的事。心里莫名一动。

想低头,解凛却在这时忽然看向她。

“干嘛不跟他解释你是去送卷子了?”

他说。

是问句。

说话的声音却很平静,没有惊扰到教室里的人。

她心跳得极快,闻言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右眼眼皮靠眼尾处、有一点浅褐色的小痣,掩映于长睫,垂目时尤其明显。正是这画龙点睛般的一笔,让他原本苍白冷厉的面庞,莫名却带了一丝菩提垂目般的慈悲意味。

他看着她,面无表情。

她却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我只是觉得,说出来也没什么用。”

思考片刻,只能也尽量真诚地、小声地回答:“本来‘杀鸡儆猴’被杀的那只鸡,应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才对。”

说多错多,索性不说。

这是她经历过生死大事之后重新树立的人生准则。

“但是、还是,谢谢你。”

迟雪说:“你本来不用……”

话音未落。

教室里讲课的声音忽几倍放大、盖过她的。她被老严的声音吓到,莫名抖了一下。

等回过神来。

所想说的话,却亦因面前人已转过身去,又沉默地咽回肚子里。

在发现同学录秘密的当晚,迟雪在辗转了小半夜后,尝试着加上了解凛的微信。

——但或许用“加上”这个词也并不准确。

因为此时的她也仅仅是发送了好友申请,等待着对面通过而已。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发送申请的时间有些晚,对方没有看到。但一觉睡醒,甚至下了两次手术台过后,依旧没有收到通过好友申请的消息。她终于也忍不住后知后觉怀疑:是否有些话说出口,总有过时不候的隐藏条件?

何况是过时了快七年。

她为此心神恍惚。

自以为遮掩得很好,一向关心且颇看重她的导师,却仍一眼看出爱徒的心不在焉。

出了会诊室,忽又在楼道处拉住她,提醒她私人的情绪问题绝对不可以带到工作环境里来。

“你才二十七岁,就一个医生的职业生涯而言,还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候。”

女人满脸严肃,话也说得毫不留情:“我知道规培生的待遇一般,这两年你日子过得紧巴,可能生活上也有烦恼。但越是这样,自己心里更要有掂量。毕竟你也是读了那么多年书出来的,这中间付出了多少努力、吃了多少苦,我相信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做医生,尤其是刚出茅庐的医生,其实容错率是相当低的。

更别提在硕士学位已成为基本标准、内卷极其严重的医疗行业,哪怕顺利毕业,也动辄七八年乃至十年,才能够真正独当一面。像她这样因勤勉出众获得教授青眼,能够就近放在身边用心培养的规培生,已是少之又少。

说完这些。

保险起见,导师甚至又提前放了她下班,让她自己处理私事、调整心情。

迟雪遂在这天下午带着满腹的心虚和怅然走出医院:

平时她常主动值夜班,从晚八点呆到至少早八点,出来看到的,不是清晨朦胧的白雾,便是早餐摊上袅袅升起的热气。如今深秋时节,行人匆匆。快到饭点,却只能闻到医院外头大马路上车挤着车蔓延的尾气。

——似乎出了什么意外,催促的喇叭声不停。

她从旁边路过,打眼一看,才发现原是一起不大不小的剐蹭事故导致道路堵塞。

“肇事”的是一辆出租摩托,被撞的则是一辆银白色的宝马X7,右侧车门留下了明显的一道划痕。双方车主下车交涉,直接堵住了路口。

一方背脊佝偻,怀里抱着个满面潮红的小男孩,不住向对面鞠躬;

一方西装革履,满脸写着不耐烦,又频繁向车里张望、汇报进度。

不需观察便能明了的差距横亘其间,已注定了这不会是一场公平的谈判。

一直到交警赶来调停,双方避让到道路一旁,道路终于才疏通。

此时迟雪已站在围观人群中许久。

见那肇事的老伯满面愁容,怀里孩子脸更像快要熟透、喘气都艰难无比。一时心软,竟又鬼使神差地挤上前,探了探孩子的额头。

温度几近烫手。

“交警同志,我是这边附院的规培医生。”

她眉头微皱,当下向旁边满脸疑惑的交警小声提议:“你看,那个,可不可以协调一下,先让他带孩子上医院挂个水?孩子烧到这种程度,不及时治疗,怕会很容易留下后遗症。”

……

半分钟后。

迟雪目送原本还气势汹汹要说法的年轻司机,掉头去车上咨询真正的车主。

——“那就是你说的爱管闲事女医生?”

车后座,正百无聊赖玩着手机的男人闻声抬头。

说话间,边听司机抱怨,视线又淡淡飘向前视镜:那女人背对着车的方向,一袭米色风衣,身量纤长。一副很符合他心目中女医生形象的、利落干净的打扮。

尤其黑发扎起马尾,露出一截纤长白嫩的后脖颈。单看背影已十足清丽漂亮。

又想到女医生嘛,救死扶伤是天性,何不妨成全一下。

于是单手撑住下巴思索片刻,最终摆摆手,道:“算了吧。”

“……算了,什么算了?”

司机一脸茫然。

“正好想让我爸给我换辆车了。”

他说:“意思就是让你别为难人家。”

此金口一开,事情果然很快解决。

那老伯留下联系方式,随即抱着孩子向医院一路狂奔,女人也紧随其后转身离开。

男人依旧坐在车上。

目睹一切,忽然却像有些好奇,她转身时,他亦降下车窗回头看——

一辆搬家车却刚好路过。

堆高的家具如山,将女人纤薄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等车驶过,人已转入拐角,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