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十三号剧院浸着姜汁黄的灯光,舞台安全帘缓缓升起,露出一座木质廊桥。桥上两人、桥下一人,侧翼各站三个演员,观众席坐着四五个导演组人员。
话剧《柳生》正在彩排。
“柳生,别着了妖女的道!”玉儿挽着柳生的手疾言厉色:“那阿芳准是看上了你家的金漆箱箧,改明儿你点头应下婚事,她转眼就连人带包裹跑了!”
桥下人移步上桥,正是阿芳。阿芳长着一张浓艳招摇的脸,眼睛大而长,眼尾飞到鬓里,黑棱棱的标致的眉毛压着狐狸似的眼珠,嘴角一提,眼睛一眯,登时流露出十等十的媚态。
“我道是谁?”她的嗓音柔柔媚媚,“玉儿,莫坏姐姐好事,快过来。”
玉儿哪里忍得了,当即开口要骂——可她张了嘴,却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停!”
导演从椅子上弹起来:“刘玉,今天第四次了,怎么总卡在这儿?‘妖女休想靠近,柳生绝不会同你成婚’有这么难背吗?”
玉儿——演员刘玉慌忙低头道歉,额角冒出冷汗,在聚光灯下明晃晃的。排练大半日,她总是过不去这句词,明明才放下剧本,演过一阵,脑子里又空白一片。
一旁的柳生拍拍她的肩膀,叹口气,安慰的话还没出口,就听导演道:“行了行了,今天就到这,明早继续!刘玉啊,还差半个月首演,你抓紧机会找陈亦岑学学,琢磨琢磨怎么搭她的阿芳,机灵点。”
演员陆陆续续往后台走,刘玉埋头答应,和柳生一道下了廊桥。陈亦岑才走到侧翼,刘玉快步追上她,小声叫“岑姐”,隔着假发的发帘看她,神情小心翼翼的,也不知想说什么。陈亦岑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刘玉犹犹豫豫说不出话,宽慰地笑一笑,颔首离开。
正是傍晚,剧院外车水马龙,红绿灯操纵着车流往东往西。陈亦岑换回来时穿的吊带裙皮夹克,背着包赶去公交站。
秋季日光仍晒得刺眼,她避进公交站的凉亭,掏出手机,还没解锁,食指停在一条悬浮窗显示的未接来电上。
“陈鸿坤”三个字使她的太阳穴一阵钝痛,刚刚在剧院廊桥上的眩晕感又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刚按下熄屏键,手机突然振动起来。这回的来电显示“苒苒”,陈亦岑的眉头蹙得更紧,立马接听。
“阿岑,何总那边回绝了。说是柏森才起步,没有实绩,且近期影视市场本来就不景气,给我们注资只是稳赔不赚——你先别着急,我这边还有两三个没回复的,也许还有机会。”
陈亦岑攥紧手机,声音依然稳定得像一根针:“好,你继续跟进,我得应付点麻烦。”
顾苒苒立刻明白:“那两位又叫你回去吃饭?”
陈亦岑沉默不语,眉心一道浅浅纹路。顾苒苒焦急道:“别去,你这段时间好很多了,听我的!”
她苦笑一声,只觉手心被冷汗濡湿:“苒苒,你知道我拒绝不了。无非是那些事,别担心,看好咱们的工作室,我去会会李淑宁。”
公交车来了,她匆匆挂断电话,一路上望着窗外风景发愣。
途中,手机又振动一次,是陈鸿坤的简讯:你妈妈想你了,回来吃个晚饭吧。
针扎似的疼痛又漫上眼睑,她只当没看到,靠着窗棂,随公交车上上下下地颠簸。
晚上到了父母家,母亲李淑宁穿一身翠蓝旗袍,把自己收拾得像个年轻少妇,可惜岁月无情,面皮都松了,再怎么倒饬也掩不住那股刻薄的沧桑劲儿。陈鸿坤照旧满面堆笑,对她嘘寒问暖,给她碗里盛了一勺又一勺汤。
饭过三巡,李淑宁果然开始埋怨,说陈亦岑当年如何叛逆,好好的投行不做,自己去念表演硕士,在伦敦一待就是三年,早忘了父母的养育之恩——她从小就指望陈亦岑振兴陈家落败了的企业,没想到这个从小看到大的乖乖女突然转了性,怎么也管不来。
陈亦岑左耳进右耳出,埋头吃菜,心想骂我我不管,免费的菜不吃白不吃。
电视机放着港台新闻,女播音员正说到香港财经:“威海集团进军影视行业,欲扩张商业版图。”
陈亦岑本来只当背景音,没想到李淑宁突然停下说教,笑道:“明晚给你安排了个机会,香港数一数二的世家公子,好好表现。”
筷子“啪”的落地,陈亦岑没捡,左手握拳,指甲刺进手心。一个“不”字还没出口,李淑宁猛地抓住她右手,上半身探过桌子,狠声说:“你要是敢跑,我们陈氏就完了。好孩子,你舍得看爸爸妈妈吃苦吗?”
手指抠着她柔软的皮肤,像要把那副年轻漂亮的皮扒下来。
陈鸿坤“哎呦”叫着要来分开她俩,陈亦岑早已汗毛直立,狠狠甩开李淑宁的手,动作幅度太大,手肘在桌沿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忍着涌上眼眶的灼热,一字一顿道:“休想再从我这里拔一根毛。”
说完,拿起桌上的酒精消毒液,把被李淑宁碰过的皮肤里里外外淋了个遍。
李淑宁眼里的惊愕立即转变成惊怒,不等她发作,陈亦岑已先一步从桌旁站起,套上鞋,头也不回地摔门走人。
那门好像也摔在陈亦岑自己脸上。她独自走夜路,又在公交站等车,木然站着,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脸上温热。
“叼嗨相亲!”她猛踢一脚垃圾桶,把眼泪也痛骂掉,“傻佬才去!”
但她知道李淑宁不会骗她,万一她真请来了什么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她必须得去。
就当这是最后一次,陈亦岑咬牙想,从此以后,她与他们两清。
第二天排练结束,陈亦岑按照简讯上的地址去酒楼。为了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加绒牛仔外套,搭一条同色系修身七分裤,运动鞋鸭舌帽,自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酒楼是米其林粤菜,价格贵得匪夷所思,换做平常,她一步也不会靠近。
既然是个大人物,至少也得负责买单吧?她同自己开着玩笑,隐隐期望对方参加这局也是出于无奈——也许是看在香港有头有脸的陈氏主家面上,卖陈鸿坤一个人情而已。
楼下觥筹交错,恭维话从这杯推到那杯,吵闹得很。陈亦岑婉拒了侍者,自己上楼,却没进定好的包厢,而是直奔顶楼露台。
她心思烦乱,一会儿想起白天排练不顺利,一会儿想到资金周转不济的影视工作室,只想找个清静地抽根烟。
上了露台,闷热的空气一扫而光。夜风拂面,广府的高楼大厦浑似星光从地上长起,隔着珠江,对岸灯火如落在磁青织锦上的刺绣。陈亦岑从烟夹里抽出一根烟,看中一处观赏江景的好位置,走近几步,才发现已有人霸占。
背光,她只看到一个宽阔背影,很高,身材练得不错,令她想吹口哨。
她轻咳一声,夹着烟走过去:“劳驾,可以帮我点个火吗?”
昏暗的白炽灯照亮领口上方一小截冷白脖颈。男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唯独暗纹马甲上一根细细的金表链晃着微光。
他闻声偏头,月光洒在一侧颧骨上,陈亦岑忍不住肖想:看那锋利轮廓,若将手放上去,恐怕要被割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她心中戏谑,手上仍保持着递烟头的姿势,等着对方斥责一句,或是点头答应。
这时,露台上唯一一盏灯忽闪忽闪,灭了。黑暗与沉默同时降临,只有两道呼吸声一沉一浮。
陈亦岑心中尴尬,正要收回手,突然听见“嚓”一声。
砂轮滑动,一缕火苗窜出,擦亮那人深邃凌厉的眉弓,并一双黑沉沉似刀锋的眼。他的打火机是罕见的定制银,机身雕花,藤蔓浮雕凸起,下方刻着两个大写字母:Y.C。
火光晃动,陈亦岑忘了呼吸,心脏停拍,一股剧痛将她劈开。
火苗从打火机转移到她的烟头,陈亦岑手一沉,再眨眼,烟已经点燃了。凛冽夜色中,她的烟头和男人的烟头似两朵赤红的花,火光明灭,烟卷衔在嘴里,花就影影绰绰地开在唇角。
两股白烟混合成一股,向上翻腾、升起,没入黑暗。陈亦岑不言语,胸膛剧烈起伏,庆幸黑暗遮住她的脸色,没让男人轻易看去。
“多谢先生。”她轻声道,找回了几分镇定。
静默,他们无声对峙。
对方开口,声音低沉磁性:“天寒地冻,女士着这点衫,怎在这吹风?”
陈亦岑哂笑:“外面吹风,里面被人选妃,换你去哪?”
男人似没料到她的回答,徐徐吸了两口尼古丁,才说:“哪家人这么好福气?”
“家母没说,大概怕我吓跑。”陈亦岑满不在乎,移开夹烟的手,烟过了肺,才浅浅呼出一片白气,“养尊处优的小少爷罢了,我懒得伺候,先上来透个气。”
她也不怕说话得罪人,反正只要赴约,陈家这个人情就算是承下了,要找人还债也该去找陈鸿坤。
男人对她前面的话没什么反应,听到这,突然呛到似的咳了一声,又掩饰性地摆摆手,挥散飘渺云雾。他在黑暗中凝视陈亦岑,烟头红光明灭,犹如缀在下巴上的一粒红痣,衬得那冰刀似的目光更利,仿佛滚过火淬过毒,要把陈亦岑从头到脚看个真切。
她大大方方任由他看。
良久,男人阖上眼,徒手掐了烟。瘦削的下颌骨被照亮一瞬,火舌舔舐他的轮廓。
“你今晚要见的是我,陈女士。”
下到包间,陈亦岑只顾埋头吃饭,视线半点不往宋涯的方向飘。她就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到李淑宁给她物色的相亲对象竟然是宋涯——香港威海集团董事长独子,这个庞大商业帝国的正统继承人。
这就算了,偏偏她和此人还有过不清不楚的一段。
可惜,她知道宋涯早已将往事遗忘,煎熬的人只有她一个。对现在的宋涯来说,她顶多是个胆大包天的陌生人——不,也许连人也不是。区区一只麻雀怎么入的了宋大少爷法眼?
晚间新闻才听得威海集团又在进军新行业,陈亦岑吃着饭,不自觉嗤笑一声,感叹李淑宁真是吃了狗胆。
宋涯虽随母姓宋,没冠威海梁家的姓,但仍然是正儿八经的豪门公子。陈家本家还好说,李淑宁不过是没落分家的外姓人,放在极重视嫡系的两地,别说凤凰,连一只灰麻雀都不如。也不知道这位“养尊处优”的宋涯大少爷究竟是听了哪门子传言,居然屈尊来和她陈亦岑吃相亲饭?
也许她笑得太大声,宋涯咽下嘴里食物,冷冷道:“你笑什么?”
他连微蹙眉的表情都十分好看,像酝酿着惊雷的乌云。
“我笑我自己,”陈亦岑正好吃完最后一粒米,碗盘干干净净,伸手拿餐巾抿嘴,“也笑陈家。让你来参加这种局,实在太掉价。”
宋涯没答话,眉头仍蹙着,仿佛不满,又似不屑。
也是,陈亦岑坐在这里都觉得荒谬: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不仅向威海太子借了火,还当着他的面嘲笑他本人?
事已至此,陈亦岑打算给自己留点余地。她整理一下衣襟,站起来:“百忙之中叨扰您,十分抱歉,我这就滚。”说完,深鞠一躬,拔腿就走。
“慢着。”
宋涯也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他比陈亦岑足足高出一个头,肩背宽阔,能将她整个人罩在影子里。
她停下脚步,不躲不闪,冷眼回视宋涯,鸭舌帽帽檐下一双狐狸眼亮得惊人。
即便穿着随性,陈亦岑身上那股既媚且狠的气场依然不减反增。灯光将包厢的每个角落照得纤毫毕露,也点燃她容颜与肢体的每一根曼妙曲线,此刻,随着心头暗涌,紧绷如拉满的弓。
宋涯眼底毫无温度,修长五指一点一点抚平毛呢大衣上的褶皱,似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空中火药味一触即发,仿佛宋涯手持森森利刃,而陈亦岑紧攥刀锋。他从容不迫地施力,靠近,刀刃便嗡鸣、震颤,将她的手心割得血肉模糊。
陈亦岑并不惧怕。危机越浓,她眼中寒光越狠。
终于,宋涯在距她一臂处停下,神色喜怒难辨。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宋涯不再踏出半步,陈亦岑也不退后半步。
她顶着肋下刺痛,扬起脸:“宋先生还有什么事?”
灯光被枝形灯罩切割,零落成千万虹色碎屑,落入她眼,便似熠熠星辉。他由深邃的眉弓俯视她,视线莫名冷到极点。
“既然是任务,”蓦地,宋涯漠然垂眼,语气中多了一丝嘲弄,“不如交换个联系方式,你也好交差。”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伙伴们的支持!
下一本开《逐溺》,戳专栏可见,求收藏~
文案见下:
【浪漫清醒霸王花x风流倨傲英伦绅士】
沈霁雪在圣安德鲁斯读大学时,和一位校园风云人物搞过暧昧。
对方是盎撒人,金发蓝眼,风度翩翩,据说有诺曼底王室血统,同系人开玩笑地叫他“商学院的阿波罗”。
认识他时,她还在和渣男前男友纠缠,他也有约会对象。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陌路人。
和前任分手后,沈霁雪独自跑去冰岛追极光。
雪意涔涔,她租的车抛锚,只得向一辆路过的黑色阿斯顿马丁求助。
车窗摇下,铂金卷发将雪夜镀上目眩的光。塞缪·诺曼抬起一双冰蓝的眼,调笑道:“女士,需要帮助吗?”
她也配合:“你能为我做什么?”
他替她拉开车门:“任何事。”
他们顺理成章在一起。
无人看好这段关系,诺曼家族太显赫,隔着阶级天堑,沈霁雪再绝色倾城,也只是塞缪豢养的一只金丝雀。
一场酒宴,沈霁雪听见塞缪满不在乎地和别人说:“和她?玩玩而已。”
后来,万众瞩目的圣诞晚会上,她轻轻拨弄他的金发,笑得肆意:“塞缪,我们分手吧。”
他却慌得红了眼眶,死死攥着她的双肩,不许她走。
“为什么?”他连声音都颤抖。
她在他耳边呢喃:“因为,我只是玩玩而已。”
小剧场:
传闻,诺曼集团董事长有一位爱而不得的白月光。
进入商界后,他一改往日宴会动物习性,不近女色、矜持古板,假玩咖成了真绅士。
可七年过去,也不见他身边有任何人。于是,各大世家又蠢蠢欲动,铆足劲拿下这位全伦敦身价最高的黄金单身汉。
直到某大型晚会红毯,他们看见董事长小心翼翼地牵着一个亚洲女人,对她低声下气,百般纵容。
那姿态,甚至称得上摇尾乞怜。
“有爱者一旦爱火熄灭,就会反悔以前付出的恩惠。”*
如今他果真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她却不再冀求这权柄。
沈霁雪被塞缪堵在办公室拥吻,情热汹涌,似贪婪的雄狮将猎物拆吃入腹。
只有她知道,他会在唤她的名字时微微哽咽。
——原来阿波罗也会为达芙妮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