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柔软嘴唇贴上前额,陈亦岑缓缓呼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肌肤。
也许是冲击太大,宋涯竟第一时间愣在原地,眼睛瞪大了,黑眼珠在惺忪的桃花眼中颤动。陈亦岑不躲不闪,长久地俯身吻他前额,直到下面那具身体越来越僵硬,肌肉紧绷,隐约有暴发的趋势,才移开嘴唇。
她仍然在极近的距离凝视宋涯,狐狸眼浸润水汽,似蒙了一层雾,又似泫然欲泣。
鼻尖贴着宋涯的鼻尖,恍惚道:“你耳朵红了。”
一语打碎宁静表象,她被宋涯一把推开,跌跌撞撞退了四五步才站稳。
宋涯扶着椅背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满脸惊怒:“你……!”
“我?”陈亦岑头重脚轻,干脆一屁股坐上沙发,摊开两只手戏谑浅笑:“我怎么了?宋先生要我做戏,可你不仅不满意我帮你圆场,甚至连婚戒都不戴,这样下去谁会信威海太子结了婚?广罗大众不信,你还可以靠威海的权势发声明压制;下次要是你父母也不信、你们那圈子里的人也不信呢?”
没想到这都能被她倒打一耙,宋涯握着椅背的手用力到关节发白,咬肌紧绷,眼睛里倾泻的怒火有如实质。
他一字一句地压着嗓子说:“不、许、狡、辩。”
“早知道你根本不在乎表面功夫,我的确没必要和你提前练习最基本的肢体接触。”陈亦岑满不在乎地耸肩。她知道,若此时不靠着婚姻协约蒙混过关,恐怕只会让宋涯应激,越来越难接近。
“……”宋涯越生气,就越寡言。他用一种看怪物似的眼神瞪着陈亦岑,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她毫不怀疑,要是再拖一会儿,宋涯要把她家给抄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几乎在低吼。
“很简单,你要是不想被迫在大庭广众下和我‘秀恩爱’维持这桩婚姻的公信力,最起码得戴婚戒吧。”陈亦岑假装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抬起左手给他看空空如也的指根,“看,你在私下场合爱戴不戴,但本着对我的最起码尊重,请别再放任我们俩不和的留言满天飞了,我可不想每天上班都被同事关心一遍感情生活。”
宋涯忽然深吸一口气,松开手。椅子应声倒地,“哐”的一声砸下。
“很好,”两个字从牙关生硬挤出,“很好。”
他狠狠剐陈亦岑一眼,拿起公文包,径直走向门口,穿上皮鞋。沙发上的陈亦岑始终注视着他,而他并未回头,因此没看到她眼中沉郁郁的冷漠,如盘踞在蛛网中央的狠毒捕食者。
只听见她声音忽而低落下去,鼻音很重:“我承认是想气气你,谁叫你昨晚说话那么重。好嘛,对不起,昨晚的事就当一笔勾销。”
鞋跟在地上轻敲,他身形一滞,头也不回地厉声道:“那我是否该谢你让我领教癫女人的逐客法?你的目的达到了,我这就走。”
说罢,摔门离去。
窗户被那一下震得呜呜响。陈亦岑平静地靠着沙发而坐,剧本摊放在手边,书页似乎也被他们争吵的气势吓得瑟瑟发抖。
吻宋涯前额虽有冲动成分,可她早就发现宋涯还醒着,才确定这个动作非做不可。否则,若一直不温不火,按照宋涯那冻死人都能保鲜的性格,别说一年之内,就是再熬十年,都未必能让二人关系有改变机会。
三年前她何尝需要这些算计?
低低笑出声,陈亦岑感到太阳穴又一跳一跳的疼痛,干脆爬起来,挪到床边倒下。就在她合眼休息前,突然看到桌上还静静地躺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是宋涯的。
看来他太着急逃离她的狼窝,连电脑都忘了拿。
这下连理由都不用找,又能去骚扰他了——陈亦岑如是想,满意睡去。
第二日,陈亦岑给宋涯发去一封极长的电邮,诚恳道歉,借口病中神智不清,多有冒犯。同时,她再次提了前一夜的争执,指出她和宋涯的焦灼点实际上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这纸合约能天衣无缝地瞒天过海。既然如此,就不该争吵,而是互相帮助。
该说的话都被她说完,硬是没让宋涯挑出什么错处。隔了半日,他才回邮件说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昨日自己的行为也颇为失礼,让她别介意。
末尾附上:不知陈小姐有否看见我的电脑,若有,方便邮寄到以下地址吗?
一行酒店地址。言下之意是不想见到陈亦岑。
她回复说,这边的快递员担心电脑贵重,再加上里面有许多珍贵机密的研究资料,要是过程中出了意外就得不偿失。
宋涯:那你认为怎么办比较好。
陈亦岑:这样吧,我明天早上亲自给你送去,反正《柳生》是晚场,送完再去上班也不迟。
宋涯秒回:“不必,我立刻派人去你家取,你交给他就好。”
不到一小时,就有人来敲陈亦岑的门,礼貌地感谢她代为看管宋总的电脑。
事已至此,她只能客套几句,把电脑给这位自称是宋涯秘书的年轻人。
秘书走后,她换好衣服准备去剧院,编辑邮件给宋涯:完事了。
十五分钟后,宋涯:多谢。
公交车在沥青路面颠簸,陈亦岑被拥挤的人群夹在一根扶手杆旁,只能两手越过杆子,低头打字:我帮了你一个忙,不知宋总能否帮我一个忙。
宋涯:……你先说。还有,别这么叫我。
红灯亮,公交车刹车,整车人向前晃,一荡,又退回半步。陈亦岑站得四平八稳,手也动得飞快:关于柏森电影工作室的处女作,我和朋友难以抉择剧本,想从你这里找找灵感。
宋涯:你确定找我?
陈亦岑微笑,被跌跌撞撞的乘客们夹着晃了一下,红灯转绿,公交车再次启动。
陈亦岑:一些笼统的问题而已,想听你的看法。
发送完,过了十秒,一个电话打来。她戴上耳机接听,是宋涯。
“什么问题。”
他的声音如贴人耳根低语,直勾勾钻进陈亦岑耳廓。她忍不住瑟缩,大冷天的脸颊竟有一丝热。
“你平时看电影吗?”
“很少。”
“哦?”她挑眉,“这么说还是看的。哪方面?”
“Sandall从小爱给我推荐文艺片。”他冷淡说,“她觉得有助于加强我对情感和表情的识别力。”
陈亦岑正把手机揣进里衣口袋,拉上拉链,握住扶手。听到这个回答,她惊讶地问:“我还以为你会看科幻。”
宋涯似乎模糊地发出一个短促笑音:“不,我不想发现自己边看边找不痛快。”
“好典型的科学家傲慢。”她揶揄笑道,“你会给sci-fi挑毛病?”
“我认为sci-fi是合理且必要的类型片,有必要立足于科学基础,但不应该被现存观念所束缚。”他纠正,“所以我不看,是不让自己的固有观念束缚科幻发展。”
真高尚的理由。陈亦岑换了个问题:“那就谈文艺片。先为我的冒犯道歉,我很好奇作为ASD人群,你看以情感为主的影片是什么感受。”
车胎哐当哐当,宋涯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声中,断断续续:“我的阿斯伯格没有你想象中严重,你不如问注意力障碍对我坐在放映厅看三个钟电影有没有阻碍。”
陈亦岑笑起来:“我假定你不会一边看电影一边想你实验室里的大脑。”
宋涯发出一道沙哑的气音。
“那好,倒数第二个问题:你认为电影的核心是什么?”
宋涯沉默片刻,一时间,只有马路汽车声在二人间回响。
“这样,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说。”陈亦岑轻声提议。
“三、二、一——”
“奇观。”“情感。”
两道声音,两个答案。
陈亦岑顿住。载具上下颠簸,人□□谈声吵如蚊蝇,她却全神贯注地听这一通电话。
“我打赌你看过《Nope》。”她揉着眉毛笑起来,“十足的理科生。奇观!宋生真不解风情。”
宋涯似乎没料到她的回答,一两秒后才说:“我的确看过,但你说的有失偏颇。”
“哪里?”
“你认为电影的内核是情感,但情感只是前额叶皮层和杏仁核的活动。感性的尽头是认知神经科学,情感具有普适性,不需要文娱作品解释。相比之下,荧幕与个体差异的创造力结晶——奇观——在我看来更有必要通过视听媒介传播。”
他很少说这么长的话,陈亦岑听着,迫不及待想反驳:“人类追求罗曼蒂克数百年,在你这里就是‘不值一提’?没有情感支撑,纯粹为制造奇观而诞生的文娱作品哪里有社会价值?”
宋涯语速更快:“罗曼蒂克的根本又是什么?简单来说,记忆是海马体,情感是杏仁核,共情是镜像神经元,浪漫主义也是脑细胞电运动的产物。社会价值是人为赋予的,不是先天特质。”
“你支持人文无用论?”
“少给我扣帽子。”
陈亦岑笑出声,旁边一个女生转头看她,又转回去和朋友惊叹她的相貌。
她含笑说:“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认为情感不值一提,那演员又是什么?电影演员、连续剧演员、话剧演员、歌剧演员、音乐剧演员、舞剧演员……我自认是个硬颈(固执)演戏的,你上次来看《柳生》,难道觉得我在扮过家家吗?”
许久,宋涯那头没有只言片语。
公交车到站,十三号剧院的外轮廓在雾色中形如一艘巨轮。刹车,“哧——”,车门缓缓打开。
陈亦岑挤过人群,从后门下车。就在她脚踏实地时,宋涯忽然低声回答:
“很美。”
“我觉得那很美。”
作者有话要说: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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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ele, Jordan. Nope. Universal Pictures,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