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恶与罚

冥府的子午殿,便是犯下罪孽的魂魄生前功过审判之地。

整座冥府处于冥界最高处,由铺天盖地浓重的黑云托举着悬空而立,殿宇威严,冰冷,透着浓郁的阴寒之气。

子午殿内。

崔判官着绿衣坐于上首,瞧着眉目还算端正,并不似人间所传的那般恐怖。

下面站立着将要审判的二人,是几个时辰以前被蔽月从屠妖湖收魂过来的母女俩,二人身上早已捆满了锁链,垂首候审。

崔判官见着云舒和蔽月进殿,正举起惊堂木打算开庭。

“崔判官,劳烦您……”蔽月上前作了一揖,欲将青时用锁链捆住交给庭审。

却不想崔判官竟已然起身朝这边殷切道:“啊……青老板,有失远迎,今日怎地有空光临我这小小子午殿啊?”

云舒和蔽月颇有些怔愣地看向身后跟着的青时,摸不清此时情况了。

“我来找弥与。”他回道。

崔判官看着他眸中倾泻的杀气,不禁擦了擦额间的汗,心道,你要找鬼王大人来我这作甚?怎么着也该去鬼王殿寻他啊!

“得,在下这便命人去向鬼王通报一声。”崔判官是个能审时度势的,俯身便与下方小吏耳语几句,小吏收了命令飞速往鬼王殿跑去。

“这鬼王大人可能事忙,青老板不妨在内殿稍作休息,静候一下。”

“无碍,你们接着庭审,我就在这里等他。”只见青时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似乎准备好了打算看着他们如何庭审。

崔判官砸吧了两下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面前的这位青老板统管三界货品流通,连鬼王都要给他几分面子,这种角色不是他一个小小判官能得罪得起的。

行吧,就当他旁听吧。

他也只能无奈点头笑道:“那我命人给青老板奉一壶好茶来。”

惊堂木一响,崔判官神情立刻转换肃然:“容菡、凌蓝你二人可还有话说?”

被锁链捆绑了四肢的容菡闻言下跪,声声泣泪:“屠妖湖所有罪孽皆是我一人所为,还请判官大人放过我女儿!”

崔判官耐心说道:“哦?你且说说缘由?”

容菡抹了把涕泪,开始将那尘封已久的往事娓娓道来。

那是数千年以前了——

屠妖湖还未是个湖,所属地的那个国尚且叫做西威国。

连年战乱不休,民不聊生。

容菡和女儿凌蓝原本住在僻静山中躲避战乱,日子虽然贫苦却也算是不受纷扰。

直到有一天,十岁的凌蓝从后山救回了一个人。

那人名叫赵富,被毒蛇咬了倒地不起,是凌蓝采药路过看见,好心叫山上的砍柴人一起将赵富搬回了家,救他一命。

三日之后,赵富身上的蛇毒清了,甚至是从战场上染上的疫病也消了,整个人神清气爽。

赵富觉得甚是奇怪,究竟是什么草药能有这奇效,让他好得这么快?

于是他跑去问凌蓝。

凌蓝回道:“你喝了我的血才解的毒。”

他惊奇不已:“凌蓝姑娘的血怎会有此药效?”

仔细回想,在他昏迷之时确实曾醒来过片刻,正好瞧见凌蓝用自己手腕上割破的血去喂他。原来那不是梦中。

凌蓝招招小手,示意他靠近些,悄声说:“我未出世时,娘怀着我在山上识药采药,不小心误食了一株太岁!”

赵富双目瞪圆了感到万分吃惊,据他所知,太岁这东西只存于传说之中啊!

他结结巴巴道:“你、那你,你娘的血是否也有治病救人的奇效?”

凌蓝摇了摇小脑袋。接着往周遭看了看,对他说:“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啦,娘不让我告诉别人!”

赵富心下了然,笑着与她拉钩承诺:“我绝不告诉他人。”

可他转头就食言了。

回去之后带着一队兵马过来捕走了凌蓝,丢下一句话:

“十万将士在边关浴血奋战,遭遇敌国细作投毒染上疫病,只有凌蓝的血能挽救数万将士,能挽救这个国家!”

容菡跪地泣不成声,求他们不要带走凌蓝不要喝女儿的血。

可是没用的,他们自诩正义之士,他们要去救天下苍生啊!

隔壁的邻居村民们也过来纷纷劝解容菡:

“能够牺牲一人去拯救苍生这将是多么大的福报!”

“凌蓝死后我们会给她立碑、给她写入宗祠族谱!”

“是啊是啊!这是多么大的运气才能为天子阵前做这牺牲!”

于是那队兵马就这么带走了凌蓝。

多日之后。

容菡几经周折混入军队的伙房之中,只为能再见到女儿一面。

未曾想却在牢房见到血肉模糊的、被刮成肉.棍一般的凌蓝。

他们吊着她的一口气,不让她死。

他们把她当成一株草药,一株养在那里随时可取用的草药。

容菡看得双眼猩红,气得浑身颤抖泪流不止昏厥过去。

醒来之时却发现自己被丢弃在了荒山之中。

容菡在绝望中回忆起曾经听闻古金国的巫女法力神通,于是便踏过千山万水去寻。

她渴望舍弃一切只为救出女儿。

那巫女见到她后却讶异道:“你来自西威国?”

容菡点头称是。

随即,巫女笑着将刻满咒文的龟壳交到她手中,说道:“西威国的凤尧山下埋着龟蛇大神——玄武的命魂,你用此壳前去求它,它定会满足你的心愿。”

“多谢巫女!多谢巫女!”

容菡千恩万谢地捧着那片小小龟壳回到了西威国。

凤尧山中,容菡笑着颤抖着双手将龟壳摆放好,念出巫女所交代的咒语。

她觉得她的女儿就要回来了,想着该用什么姿势拥抱她的女儿,第一句话应该说些什么……五年不见了,你还好吗我的凌蓝……

正想着,一阵地动山摇。

山崩地裂——

沉寂于凤尧山底的玄武命魂不知为何暴躁而起,踏碎了西威国的国土。

黄土漫天,日月失色,雷雨悲鸣不止。

地壳碎裂又重新合上,再碎裂又再合上……

无数的生命就这样哀嚎着嘶喊着,挣扎着埋于地底,埋于山坑之中。

容菡在死去之前,终于是看到那些带走了凌蓝的人原来都在这凤尧山下。

原来那么多的人就在这里扎营安置,他们都在这里活着呢……可如今也要死了啊!一起死!

看到他们陪着她的凌蓝一起死去,她大笑着哭了……

……

崔判官听后长长叹息一声:“可悲,可叹。”

边上的一群小吏皆在偷偷啜泣:“好可怜。”

云舒想起玄武在命魂散去之前与她所说的话。

玄武说它曾在万年之前游历至那座山,被山中风景与人心美好所折服。

于是,玄武决定在它死去之时将三魂之中的命魂镇守在那座山中,以此护佑那片土地与土地之上的人们。

“吾之命魂本该在此山中长眠,却不想有一天遇见那女子竟拿着我子孙辈的命来嘲讽于吾!”

云舒思量片刻,对容菡说道:“那古金国的巫女利用了你,西威国乃是古金国的敌对,你拿走的龟壳是那巫女故意用于引出玄武的物什,并不能帮你实现心中所愿;你所念出的咒语也并非是能救你女儿的巫术咒语。”

容菡闻言只惨淡一笑:“都不重要了……”

云舒只觉荒诞,双眼怒视着她:“你的报复心和愚蠢并不会让你女儿活!”

“玄武本该长眠山底,却因被你激怒而失足踏裂大地,去残害它本不想害死的万万生命,这无数魂魄日夜在地底对着它哀嚎不止,为此它心中悔恨难堪,只能献祭自己绑缚在屠妖湖中以消罪孽。”

当云舒施法让玄武不再攻击她之时,它气息已然不稳,缓声说道:“你们冥府魂使既要将那对母女带走,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云舒道:“能帮则帮。”

玄武笑了:“我快撑不住啦!这地底的万万魂魄数千年不曾安息,可否也带他们转世投胎去?”

云舒微微停顿片刻,应了声“好”。

玄武被这数十万怨魂困锁数千年,可临了之时仍不忘为他们寻一个机会。

崔判官惊堂木再敲几声:“安静!”

边上那几个小吏实在是感性,哭得那叫一个凄惨,听得崔判官的命令只好咬牙忍住了泪水。

“咳咳,凡人容菡,因己之私酿成大祸,判至十八层地狱受刑五百年。”

一旁的凌蓝跪地大哭道:“不!娘,你们不要这样惩罚我娘!”

鬼吏上前拖走了容菡。

“求求你了判官大人!请不要这样对我娘……”凌蓝一个劲地朝着崔判官狠狠磕头。

这时,却见子午殿门口处走来一人。

“你想要你娘减刑?”

来者音色沉沉,身形高大,着暗红衣袍,五官看着十分冷峻,眉间有一红色额纹,像是上古时期的铭文。

“弥与,等你好久了。”青时喝了一口茶,淡淡开口。

“鬼王大人。”崔判官作揖道。

“是的,大人!求你救救我娘!求你!”凌蓝连滚带爬飞奔至鬼王脚边。

鬼王唇边浮起一丝笑意:“你什么都愿意做?”

“我愿意!”凌蓝想也没想一口应下。

“那好。”

他凤眼一挑,开启薄唇:“你三魂之中的地魂甚合我冥界地狱之息的胃口,与我定下千年契约,我让你娘投胎转世去,只不过——”

“我答应您大人!我答应!”前头话未说完,凌蓝哭着连连应声。

鬼王邪笑一声:“我可不做不明不白的买卖,姑娘你且听我说完,与我定下契约之后,你便会成为冥府魂使——”

说着,他的手掌已然放在凌蓝的脑袋之上施法。

黑红相间的诡秘阵法从凌蓝乌黑的发顶落下,光晕层层染开。

“你将会忘记生前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你的母亲——”

“好。”

“你将会千年都服从于我,服从于冥府指令——”

“好。”

“千年之后你将魂飞魄散——”

“好。”

“最后,给自己起个新名字吧?”

一滴鲜红血泪至凌蓝的右眼滑落,少女声音嘶哑,却带着至死不悔的决绝:“母亲最爱铃兰花,我便叫铃兰吧。”

鬼王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似的大笑不止,狂傲又阴沉:“好好好!”

“契约已成,你好啊,新任魂使大人,铃兰。”

眼前少女黑袍翻飞,面色死白,双眼无神地单膝跪地,长长的发丝垂落浓墨般的地面。

她再也没有了过去,如一空壳傀儡:

“鬼王大人,有何吩咐?”

从这一刻开始,她与这冥府的地,死死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