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就是你之后的班主任，聂铃兰，聂老师。”教导主任推开了一间课室的门。

廖梓格慢慢从他身后绕出来。

和室外明媚阳光相比，课室里有点暗。光影交界将她和这间教室分割一二，衬得她与他们格格不入。

“小聂，人送来了，没什么事，我先去巡堂了。”

听闻人要走，廖梓格发散的思绪才微微回笼，下意识地跟着回头，但脑袋才转了一半，又听另一个声音唤了一声“同学”。

“是叫……廖梓格是吧？”

“啊……嗯。”

声音又说：“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吧。”

“我……”她张张嘴，却发现自己连简单发声都是件困难的事。

那一张张向她投来好奇和探究的陌生的脸，此刻无声昭示着一个事实——她和他们，是不同的。

“我……”廖梓格嘴唇轻颤，人群中开始发出微弱的“嗡嗡”声，“我……”，她指尖也开始颤动。

不一样的。

躁动声骤然加剧，在聂铃兰呵斥一声“安静”之后仍闹腾得很。

犹豫什么，你现在看起来像个废物！

“我叫……”廖梓格咬牙往前迈了一步，整个人撞进阴影中，“……廖梓格。”

“这位是新转来的同学……”

她垂下的视线落在靠门边的桌子上，早上八点的晨光就这样明晃晃地撒了一片。

刺眼得很。

她想着，就回身轻轻关上了门。隔绝了光线，也似斩断了过去。

“……她将会和我们一起度过接下来的——”聂铃兰看了一眼倒计时，“三百天。课本你应该都有吧，去找个位置坐下，就……先去最后一排，习题册课间来我办公室拿。”说完拍拍手，“好了，开始上课，昨天我们讲到……”

廖梓格肩上被拍了一下，人也像水上浮舟，顺势往后排走去。课室门窗紧闭，空气有些浑浊，让她每走一步都有种陷入泥沼的错觉。

这个班的学生数量恰是奇数，空出来的那套桌椅上不只落了一层薄灰，还有各种已经干掉的水渍和零碎杂物。

廖梓格迟疑片刻，正准备不管不顾坐下去，一只手忽地闯入她的视线。

“给，那个，纸。”男生嘿嘿一笑，“我叫张帆，帆船的帆。”

噢，她还有个同桌呢。

廖梓格看了他一眼，接过纸，道了声谢，对方的脸在她脑海中停留了短暂一瞬，又很快模糊一片。

张帆似乎还想凑过来说些什么，来自讲台上方的视线接连扫过。

“先上课吧。”她压低声道。

但嘴上虽这么说着，人却是开始神游太虚，连震耳铃声响起，周遭都嘈杂起来，才迟缓地发觉一节课就这样过去了。

“……同学？廖梓格同学？”

“喂，喂，班任刚喊你去她办公室呢！”

等注意力完全集中，那些毫无遮拦的讨论和打量就清晰得纤毫毕现。

“她好高啊……”

“人也很瘦……”

“昂，而且还白。”

“白得有些不正常了吧。”

“……高冷的样子……”

“听说是尊中……”

“嘘！小声……嘻嘻。”

模糊，模糊的脸。

路遇的、映入眼中的面孔们，只有最初时的短暂清晰，随后又变成了模糊的样子。

“廖梓格！这里，来！”她站在办公室门口不知所措了一会，听到呼喊，才向着声音的来源走去。

“一科两本总共十二本，你自己数一下。你的这个情况我们大概都知道了，但是你跟我班上的学生相比，已经拉下了一个多星期的课程，这些进度你只能下去之后自己加把劲了，有什么困难，办公室这么多老师，你都可以来问，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聂铃兰一大段话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口茶，继续说：“课表在班群里，班群你知道吧，哎，到时候让班长把群号写给你。下节是——我看看……”

“欸，下节我的课。”

廖梓格循声望去，短发，波波头。

“啊对，下节是数学，行了就这样，你先去吧，也快上课了。”

“好的。”她点点头，准备捧书离开，没想到却低估了这摞书的重量，手一沉，让书本脱手而出，再一抓时就抓了个空。

“哎！”聂铃兰惊呼一声，“没砸到吧？是我考虑不周！”她四下望望，又叫来一个男生：“严泽瑞，你来帮她搬一下书。”

“等……”

男生动作利索，搬书跟玩儿似的。

廖梓格这次反应过来了，抢先拉住男生，“等……我去一下洗手间，谢谢你了。”

“就要上课了，”或许是她的脸色实在过于苍白，聂铃兰话到嘴边又成了，“抓紧时间！”

……

课间那几分钟实在是短暂得很。

廖梓格找到洗手间的时候，铃声早就响了。

真奇怪。

在这空无一人的厕所里，她双手撑在水池边，往镜子跟前凑。

此刻竟真的一点紧迫感都没有，内心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毫无波澜。

廖梓格扯了一下嘴角，镜子中消瘦、苍白、陌生的脸也跟着撇撇嘴。

过去的她可从来不这样，就连课间的每一分钟，对她来说都无比充实且宝贵，更不会像现在这般铃声响了许久，还在课室以外的地方。

她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

她的睫毛很长，却没什么弧度，眼睛很大，眼皮却没有精神地耷拉着，看着倒像是无力支撑那些过长的睫毛一样。

这近似于漫不经心的表情，配上那微微上扬的眼尾，活脱脱地将她一张可以称得上漂亮的脸拉成了一张厌世脸。

不应该是这样的。

廖梓格捧了一把水泼在脸上。

沾了水的睫毛像扇子一样，在眼下投出大片的阴影。

就像这几个月笼罩在她锦绣人生大好前程上的阴霾。

前十几年的人生顺风顺水。

她曾就读于全S市最好的小学、最好的初中、后来又被最好的高中录取。如果不出意外，她最终将会考上全国top3的学校，与她倾慕的人一起。

高考前夕……

然后发生了什么？

刺耳的刹车、碰撞、冲击、血与火。

超出阈值以至于她甚至怀疑其真实性的疼痛。

最后是无边的黑暗。

再睁眼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

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她的记忆断了片，那轻巧一撞也让她顺遂的人生断了线。

苏醒后无处不在的空洞感，一度令她疑惑，真正的她是否已在事故中不幸丧生。

她拍拍自己的脸，手顺着鬓角插进发丝往后一撩，露出一道横斜至后脑的细长伤疤。

她错过了高考，出院在家修养了半个月之后，家里人找关系将她塞进了一所普高，跟刚升上高三的应届生一起重新备战。

就……先姑且算活着吧。

廖梓格收拾好心情，慢慢踱回课室。

“干嘛去了你，上课铃响多久了？”她的迟到令这位数学老师有些不满，粗粝的声音在对方不快的语气下变得更加难听。

“你们现在是高三了，明白吗，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看看这倒计时！你们现在不明白我的苦心，可别等到后悔的时候再跑来我跟前哭！看这！继续!”

“你没事吧？”

廖梓格刚坐下就听见张帆小声询问。

“没事。”她摇摇头，指尖却忍不住抵上太阳穴，没多久又听见张帆那边的动静：“……泽瑞，她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要不要告诉老师……”

“……”廖梓格指尖一顿，半晌，隐忍地放下手，身子往椅背一靠。

接着便见张帆的前桌，趁着波波头板书的时候转过来看她。

“要不要去校医室？”严泽瑞指着窗外。

“没、事。”廖梓格瞥他一眼，张嘴无声对了个口型，“刚、才、谢谢、你。”

“嘿嘿，不值一提。”男生憨厚一笑，“真没事？”

她这次没回话，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波波头，对方心领神会，“嗖”地一下坐回去。

讲台上波波头在那滔滔不绝，廖梓格舔舔嘴唇，面上神色专注，却照旧没听进去多少。

那场车祸对她造成的后果，绝不仅仅是复读一年这么简单。

“……谁来做一下这道题。”

“张帆？会做吗？嗯？那严泽瑞你来？刚才看你俩讨论得挺好，怎么样？有思路不，上来写写？”

“……”

身边杵俩高大男生，廖梓格的注意力就算再怎么涣散，此刻也该回神了。

她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语气中，骤然加重的斥责意味，突然心生不妙。

“都不会啊？那——”

果不其然，下一秒波波头的视线就落在了她的身上，“那廖同学来解一下？”

“……”

早知如此，刚才还不如就承了人家好意去校医室呢，现在可好，她人站起来的时候挺利索，接着就卡壳了。

还没等到犹豫完，自己到底该不该上去丢人现眼的时候，那边波波头又开口了：“这么简单的题，对尊中学生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

“……”啧。

对方不提还好，一提起尊中，大家伙都“呼啦啦”地把头转向了她。

那些炽热目光落在她脸上身上，简直快要将她烧穿。

廖梓格叹了一口气，几步上前，拾了根粉笔，抬手，整个动作堪称行云流水。

然而，两秒之后——

“我不会。”

她转身将粉笔丢了回去，两手一摊，破罐子破摔道：“我不会。”

“这题我不会。”